2015年的北京,夏末的蝉鸣还在树梢扯着嗓子叫,德云社后台的风扇转得呼呼响,混着师兄弟们调嗓子的贯口和嗑瓜子的脆响,倒比外头的热浪更让人觉得踏实。
沈书宁背着半人高的书包,站在德胜门内大街的巷口,仰头望着那块“德云社”的黑底金字招牌。十五岁的姑娘抽条不少,褪去了孩童的圆钝,眉眼间已显露出几分清丽,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此刻正闪着点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执拗。
书包侧袋里露出半截油条——她早上五点就从天津坐高铁过来,早饭都没顾上好好吃。手里捏着的招生宣传单被汗浸得边角发皱,“仅限男性”四个加粗宋体字,像根小刺似的扎在眼前。
“凭什么啊。”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把宣传单往兜里一揣,理了理身上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白T恤。这还是她特意换的“中性风”,就怕被人一眼看出是姑娘家,连门都不让进。
兜里的手机震了震,是父亲沈宏远发来的微信:“到了?不行就早点回来,爸在北京给你找的京剧老师也挺好。”
沈书宁咬了咬下唇,飞快回了句:“知道了,我就去看看。”
她哪是来看看的。
四年前在天津戏园子里,张云雷穿着她送的那件天蓝色云锦大褂登台的样子,她记到现在。那抹清亮的蓝在台上翻飞,配上他渐趋沉稳的台风,比当年的橙色大褂更让人心动。后来她辗转托人打听,知道他回了德云社,知道他成了八队队长,知道他越来越受观众喜欢。
而她自己,这四年没闲着。京剧的腰腿功没落下,京韵大鼓的铜板打得越发溜,相声的基本功更是下了死功夫。绕口令从“八百标兵”练到“报菜名”,贯口能背《八扇屏》,柳活学了几段梅派唱腔,连父亲都笑她:“咱家生意不愁你继承,倒要出个说相声的?”
可德云社不收女徒弟,是圈里公开的规矩。
沈书宁攥了攥拳头,迈进了那条熟悉的胡同。她去年跟着父亲来北京看演出时来过一次,知道面试的屋子在最里头。路过小剧场时,正好碰上一队演员散场,穿着各色大褂的师兄弟们说说笑笑地出来,其中一个穿着黑色大褂、身形清瘦的,不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张云雷吗?
他正侧耳听身边的人说话,嘴角噙着点笑,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沈书宁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就想躲,脚却像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动。
张云雷像是察觉到什么,往这边看了一眼。目光扫过沈书宁时,他愣了一下,似乎觉得有点眼熟,却没多想,很快就移开了视线,跟着师兄弟转身进了另一条岔路。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沈书宁才长长舒了口气,手心全是汗。刚才差点就露了怯——她来这儿,可不只是为了拜师,更是想离那个人再近一点,近到能堂堂正正地说一句:“我也喜欢相声,我想跟你一样,站在这台上。”
面试的屋子挤了不少人,大多是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个个摩拳擦掌,嘴里不是背贯口就是练绕口令,空气里都是青春荷尔蒙和紧张的味道。沈书宁往角落里一站,立刻成了焦点。
“哎,这儿不是招男的吗?”有人小声议论。
“这小姑娘走错地方了吧?”
“看着年纪挺小,别是来捣乱的。”
沈书宁假装没听见,从书包里掏出个小本子,低头默背《地理图》的词。她知道,说再多都没用,得拿出真本事来。
正背着,门被推开了。郭德纲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于谦和几个德云社的元老。屋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郭老师穿着件深色唐装,眼神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角落里的沈书宁身上,挑了挑眉,却没多问,只是沉声说:“按顺序来,一个个上。说说自己叫什么,哪儿的人,为什么来德云社,再露两手看家本事。”
前面的小伙子们有的紧张得忘词,有的唱了段太平歌词跑了调,有的绕口令说得磕磕绊绊。沈书宁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暗暗较劲——这些,她闭着眼睛都能比他们强。
终于轮到她了。
沈书宁深吸一口气,走到屋子中间,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郭老师好,于老师好,各位老师好。我叫沈书宁,天津来的。”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点天津话特有的脆劲儿,屋里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
郭德纲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问:“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吗?”
“知道。”沈书宁抬头,目光坦然,“说不收女学员。但我觉得,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相声这门手艺,不该分男女,只该分好坏。”
这话一出,连于谦都忍不住笑了,朝她点了点头,像是在说“这姑娘有点意思”。
郭德纲也笑了,放下茶杯:“那你说说,为什么来德云社?总不能是为了破规矩来的吧?”
沈书宁想起早上没吃完的油条,又想起刚才在巷口闻到的食堂香味,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听说这儿伙食不错,想进来蹭几顿饭。”
满屋子的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连一直板着脸的几位元老都绷不住了,郭德纲更是笑得直拍桌子:“嚯!这理由够实在!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热爱曲艺、传承文化呢!”
沈书宁也不慌,等笑声小了点,才认真地补充道:“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热爱。但能在喜欢的地方,一边学本事,一边吃好饭,不是更好吗?”
“有点意思。”郭德纲点点头,“行,那露两手看看。别是光惦记着食堂的饭,没真本事。”
“那我给各位老师来段贯口,《八扇屏》里的‘莽撞人’,您看行吗?”
“哦?‘莽撞人’可不好来,试试吧。”
沈书宁定了定神,抬手作势,眼神瞬间变了。刚才那点小姑娘的青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英气:“想当初,后汉三国有一位莽撞人……”
她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抑扬顿挫拿捏得恰到好处,到了关键处,气口稳得惊人,眼神、手势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段贯口下来,气息均匀,面不改色,仿佛刚才那个说“为了伙食”的小姑娘是另一个人。
屋子里鸦雀无声。刚才还议论她的小伙子们,此刻都看直了眼。
郭德纲和于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于谦率先鼓起掌来:“好!这基本功,比刚才那几个小子强多了!”
郭德纲没说话,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像是在琢磨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抬眼问:“除了贯口,还会什么?”
“会点京剧,也学过京韵大鼓。”
“那就来段京韵大鼓的《丑末寅初》听听。”
沈书宁应了声好,清了清嗓子,没有铜板伴奏,就凭着嗓子唱了起来。“丑末寅初,日转扶桑……”她的嗓音条件本就好,又学过专业的发声方法,唱到高处清亮婉转,落到低处醇厚绵长,把京韵大鼓的韵味唱得十足。
一曲唱完,郭德纲终于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不错,是块好料子。天津来的?沈宏远是你什么人?”
沈书宁心里一惊,没想到郭老师认识父亲:“是我爸爸。”
“难怪了,家学渊源。”郭德纲点点头,“你爸知道你来这儿吗?”
“……知道,他不太赞成,但我想来试试。”
郭德纲笑了笑,站起身:“行了,你先回去吧。等通知。”
没说收,也没说不收。沈书宁心里七上八下的,却还是规矩地鞠了躬:“谢谢郭老师,谢谢于老师。”
走出屋子时,正好迎面撞上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张云雷,他身边还跟着陶阳。两人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拿着刚买的冰镇酸梅汤。
张云雷看到沈书宁,又是一愣,这次的眼神里多了点探究。他总觉得这姑娘有点眼熟,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让人忘不了。
“张老师好,陶老师好。”沈书宁低着头,飞快地打了个招呼,就想绕开。
“等一下。”张云雷叫住她,声音带着点疑惑,“你是……来面试的?”
沈书宁的心怦怦直跳,点了点头,不敢抬头看他。
陶阳在一旁笑了:“这姑娘刚才在屋里可厉害了,一段‘莽撞人’镇住全场,还说想来蹭食堂的饭呢。”
张云雷挑了挑眉,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耳朵有点红的小姑娘,忽然想起四年前在天津后台,那个捧着天蓝色云锦大褂、眼睛亮晶晶的小丫头。
是她吗?好像是,又好像不太像。当年的小丫头抽条长开了,可那双眼睛里的执拗,却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加油。”他没再多问,只是轻声说了句,递过来手里的酸梅汤,“天热,解渴。”
沈书宁猛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睛里。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脸上,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比四年前更添了几分沉稳。她下意识地接过酸梅汤,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红了脸。
“谢……谢谢张老师。”
说完,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背着大书包跑出了胡同,直到站在大街上,才敢回头望了一眼。德云社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而她手里的酸梅汤,凉丝丝的,甜到了心里。
她不知道,在她走后,张云雷看着她的背影,对陶阳说:“这姑娘,有点反骨,像我年轻的时候。”
陶阳笑了:“可不是嘛,敢来闯德云社的姑娘,能是一般人?”
张云雷没说话,只是想起了那件天蓝色的云锦大褂。他后来一直珍藏着,只在重要的场合才舍得穿。那个小姑娘说“要一直唱下去”,他做到了。而现在,这个和她很像的姑娘,带着一身反骨,朝着这片她热爱的相声园地,勇敢地闯了进来。
胡同里的风,带着酸梅汤的甜香,和少年人不服输的劲头,悄悄吹开了另一扇门。门后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沈书宁知道,她离那个舞台,离那个人,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