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狐，交易地点已确认，在城西废弃的第三纺织厂。‘老板’会亲自到场。”
叶寸心，或者说，代号“黑狐”的叶寸心，将加密通讯器贴近唇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呓语，却带着冰碴般的冷意。
窗外是迷离闪烁的霓虹，映照着她妆容精致的侧脸。十年了，她早已习惯了这张覆盖在真实自我之上的、名为“卧底”的面具。面具戴得太久，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才是叶寸心。
是那个曾经在火凤凰集训队里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列兵？
还是那个双手沾满污秽、游走于黑暗边缘的“黑狐”？
或许，她只是那个被无尽愧疚啃噬了十年，早已千疮百孔的孤魂。
“收到。‘夜莺’，注意安全，一旦拿到核心证据，立即撤离。外围小组会接应你。”耳麦里传来上级沉稳的声音。
“明白。”叶寸心切断通讯，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繁华而冷漠的城市。十年卧底，她像一根钉子，深深楔入这个庞大的跨国犯罪集团内部，距离最终的核心机密，只有一步之遥。
成功近在眼前。只要今晚的交易完成，她就能拿到这个集团与境外势力勾结、策划一系列恐怖活动的铁证，将这个毒瘤连根拔起。
这是足以告慰所有牺牲战友的巨大功勋。
可为什么，心里却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
她抬起手，轻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指尖划过倒影中自己模糊的轮廓。十年间，她立过功，也犯过错；救过人，也……间接害死过无辜者。一切都是为了任务，为了最终的目标。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非黑即白的叶寸心了。
唯一不变的，是深埋心底、日夜灼烧着她的那份愧疚。
雷神……
那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锁，尘封的痛楚汹涌而出。
十年前，那场爆炸仿佛还在眼前。灼热的气浪，纷飞的弹片，还有雷战推开她时，那决绝而复杂的眼神，以及他胸口迅速洇开、刺目得让她永世难忘的血花……
“对不起……雷神……我还是……没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兵……”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而她的回应，是崩溃的哭喊和徒劳地用手去堵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如果当时她再快一点，如果她的判断再准确一点，如果她能够更强一些……是不是结局就会不同？
这“如果”像一条毒蛇，盘踞在她心里十年，日夜啃噬。她拼了命地往上爬，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任务，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赎罪。她试图用功劳填补内心的空洞，却发现那空洞只会越来越大。
（承）
深夜，城西第三纺织厂。
废弃的厂房如同巨兽的残骸，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机油和灰尘混合的沉闷气味。
叶寸心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皮衣，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潜入预定地点。她的心跳平稳，呼吸绵长，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这是最后一场戏，她必须演好。
厂房内部空旷而巨大，只有几盏临时接亮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中央一片区域。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眼神警惕的壮汉分散四周，手始终按在腰侧。
一个穿着中式褂子、手里盘着核桃的中年男人，背对着入口，似乎正在欣赏墙壁上斑驳的旧标语。他就是“老板”，这个犯罪集团的核心人物，也是叶寸心卧底十年的最终目标。
“黑狐，你来了。”老板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笑意，“东西带来了吗？”
叶寸心从内袋取出一个微小的金属U盘，在指尖晃了晃：“你要的东西在这里。我的呢？”
老板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看似慈眉善目、眼底却藏着鹰隼般锐利的脸。“放心，钱和新的身份，都已经准备好了。只要验证无误，你可以立刻离开这个国家，开始新的生活。”
他打了个手势，旁边一个手下拎着一个银色的手提箱走上前，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美金。
交易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U盘插入特制的读取器，数据在电脑屏幕上飞快滚动。老板眯着眼看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
“很好，很好……黑狐，你果然从未让我失望过。”他满意地点点头，合上电脑。
气氛似乎在这一刻缓和了些许。
但叶寸心的神经却绷得更紧了。根据她多年的经验，这种时候往往最危险。她不着痕迹地移动脚步，寻找着最佳的撤退路线和掩体。
果然，老板将U盘慢悠悠地揣进兜里，然后抬起眼，目光落在叶寸心脸上，那笑意变得有些诡异：“不过，在离开之前，我还有个小小的疑问。”
叶寸心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哦？老板请讲。”
“我很好奇，”老板向前踱了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一个在十年前就因为战友牺牲而心怀愧疚、几乎崩溃的小女兵，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为令我手下最精锐的亡命徒都闻风丧胆的‘黑狐’的？”
轰——！
如同平地惊雷！
叶寸心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知道！他竟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知道她的过去！知道……雷战！
十年伪装，十年小心翼翼，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之下？那这十年，她所谓的潜伏，所谓的功绩，岂不都是一场被人操控的、天大的笑话？！
巨大的震惊和屈辱让她有瞬间的失神。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砰！砰！砰！
厂房高处的阴影里，猛地爆出几声沉闷的枪响！不是对着她，而是精准地打灭了那几盏昏暗的白炽灯！
整个厂房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有埋伏！”老板的手下惊惶地大叫，纷纷掏枪，盲目地向四周射击，子弹打在废弃的机器上，溅起刺目的火星。
混乱中，叶寸心凭借惊人的本能，一个侧滚翻躲到一台巨大的纺纱机后面。子弹啾啾地打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她的脑子在飞速运转。老板点破她的身份，意味着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目的不是交易，而是清除她这个卧底！外面的接应小组恐怕也凶多吉少！
必须突围！把消息传出去！U盘里的资料是假的，真的证据她早已通过另一条绝密渠道送走，但老板并不知道这一点！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如同猎豹般从掩体后窜出，凭借记忆向最近的窗口冲去！她的速度极快，身形在黑暗中飘忽不定。
然而，对方显然对她的行动模式了如指掌。她刚冲出几步，一道强烈的探照灯光柱猛地从高处打下，将她牢牢锁定在光圈中央！
刺眼的白光让她瞬间致盲。
“黑狐，或者我该叫你……叶寸心同志。”老板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带着胜券在握的嘲讽，“游戏结束了。这十年，演得辛苦吧？”
四面八方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至少有一个小队的人正在合围。
叶寸心背靠着一根冰冷的水泥柱，缓缓站直了身体。她摘下耳垂上那枚伪装成耳钉的微型摄像头，用力捏碎。然后，她抬起手，慢慢擦去嘴角因为刚才剧烈运动而溢出的一丝血迹。
脸上，没有了惯常的冷漠或伪装出来的媚笑，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平静。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纵然结局如此，她亦无愧于心。
只是，终究还是没能亲手替雷神报仇……
她看着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的、面带得意笑容的老板，以及他身后那些黑洞洞的枪口，突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是啊，演得太久了，也该谢幕了。”
她轻声说着，手指却悄然探入皮衣内衬，按下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按钮。那是她最后的底牌——一件贴身携带的、威力足够将这小片区域彻底抹去的高能炸药背心。
倒计时，五秒。
足够了。
就在她准备坦然迎接最终时刻的瞬间——
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攫住了她。
仿佛电影被按下了慢放键，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缓慢、模糊起来。持枪逼近的敌人、老板脸上残忍的笑意、甚至是从枪口喷射出的子弹……都像是凝固在了粘稠的空气里。
而她自己，却轻飘飘地“脱离”了那具依靠在水泥柱上的身体。
她像一个旁观者，悬浮在半空，清晰地“看”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在爆炸的烈焰中瞬间气化，强烈的冲击波将合围上来的敌人撕成碎片，整个厂房在轰鸣中坍塌，化作一片火海。
任务……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
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彻底的虚无和茫然。
这就……是死亡吗？
原来，死亡并不是终点。
她的“意识”，或者说“灵魂”，并没有随着爆炸消散，而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开始漫无目的地飘荡。
她飘过燃烧的废墟，看到姗姗来迟的警方和救护车闪烁的灯光；她飘回自己那间安全屋，看到战友们红着眼眶整理她的“遗物”；她飘过庄严肃穆的追悼会现场，听到自己被追授的崇高荣誉……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麻木。功勋、荣誉，对现在的她来说，毫无意义。
她像一缕无依无靠的风，不知该去往何方。强烈的执念让她无法安息，她还有未竟的心愿，还有……无法释怀的遗憾。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指引。她的灵魂穿越了千山万水，最终，停留在东南军区上空，那片她最熟悉、也最魂牵梦萦的土地——狼牙特战基地。
她看到了训练场上挥汗如火的新一代火凤凰，看到了熟悉的宿舍楼，看到了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们脸上，已经渐渐淡去的悲伤，取而代之的是继续前行的坚毅。
时光在这里流逝，而她却成了一个永恒的旁观者。
就在这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飘荡中，在某一个瞬间，她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异常熟悉、让她灵魂震颤的气息！
那气息……是雷战！
不是墓碑下冰冷的泥土，而是带着温度的、鲜活的、属于雷战独有的那种冷硬又炽烈的灵魂印记！
这怎么可能？！雷战已经牺牲十年了！
她循着那微弱却坚韧的气息“看”过去——
下一刻，她“看”到了让她灵魂几乎要崩碎的一幕！
就在她这缕孤魂野鬼般飘荡的“意识”旁边，一直存在着另一个更加凝实、更加沉默的“灵魂体”！
那个灵魂体，保持着雷战生前的模样，穿着那身熟悉的墨绿色特战服，身影挺拔如松，眼神依旧锐利，却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悲恸和……温柔。
他就那样静静地、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旁边！
十年！
在她作为“黑狐”潜伏的整整十年间，在她每一个孤独挣扎的夜晚，在她每一次命悬一线的任务中，在她最终按下起爆器的那一刻……
雷战的灵魂，一直都陪伴在她身边！
他看到了她所有的隐忍和痛苦，看到了她为了任务不得不做出的妥协和牺牲，看到了她深埋心底、从未消散的愧疚和思念！
他什么都看到了！
叶寸心的“意识”发出了无声的尖叫和颤抖。原来她不是一个人！原来她自以为的孤独赎罪之路，一直有他最沉默、也最漫长的陪伴！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灵魂没有安息？为什么他要跟着她承受这一切？
巨大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淹没了她。
而雷战的灵魂，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注视”。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精准地“看”向了她刚刚凝聚起来的意识体。
他的嘴唇微微开合，没有声音，但叶寸心的灵魂却清晰地“听”懂了他的话语。
那是一个跨越了十年光阴、穿越了生死壁垒的答案，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因为，我答应过……要看着你……平安顺遂。”
“轰——！”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烈撕扯感！
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被狂暴的力量撕碎、重组……
“咳……咳咳咳！”
叶寸心猛地睁开了眼睛，再一次从床铺上弹坐起来，再一次被剧烈的咳嗽攫住。
然而，这一次，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废弃工厂的破败天花板，也不是卧底安全屋的冰冷陈设。
是熟悉的、拥挤的集体宿舍。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对面床铺田果那张睡得毫无防备、甚至还流着口水的脸上。空气里，是阳光暴晒后的皂角清香，混杂着年轻女孩们淡淡的护肤品气息。
她……又回来了？
不，不是“又”。
叶寸心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年轻、有力，布满训练留下的茧子，却远没有后来那般沧桑。
她颤抖着伸出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清晰的痛感传来。
这不是梦。
也不是死后的幻觉。
她是真的……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刚刚加入火凤凰集训队的时候？！
那……雷战呢？！
雷战的灵魂呢？！他最后那句无声的话语，是真实的吗？还是她在彻底消亡前产生的臆想？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迷茫，如同冰与火，交织在她心头。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如果雷战的灵魂真的守护了她十年，那么他现在……在哪里？他是否……也和她一样，拥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就在这时——
“呜——呜——呜——”
紧急集合的哨音，如同十年前一样，准时地、尖锐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叶寸心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经历了太多而显得深邃无比的眸子里，所有的混乱和迷茫，在哨声响起的瞬间，被一种无比坚定的、近乎燃烧的光芒所取代！
无论雷战是否归来，无论前路有多少未知。
她回来了。
这就够了。
这一次，她拼尽所有，逆天改命，也绝不让悲剧重演！
她深吸一口气，动作利落地翻身下床，开始用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整理内务。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命运的轨迹，从这一刻起，将被强行扭转。
而那个沉默的守护者，是否也正站在时光的彼端，与她遥相呼应？
悬念，如同黎明前的薄雾，悄然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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