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是子弹撕裂肌肉、搅碎内脏后,神经向大脑发出的最后、也是最尖锐的警报。
叶寸心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枚灼热的弹头在自己体内翻滚、爆开,瞬间切断了她对下半身的所有掌控。失重感猛地将她攫住,世界在她眼前倾斜、旋转,最后定格在废弃工厂那布满铁锈和污渍的冰冷天花板上。
耳边传来敌人杂沓的脚步声和模糊的吼叫,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任务…失败了么?
不,还没有完全失败。
她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拇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摸索到了安放在心口位置的微型起爆器开关。冰冷的触感传来,她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倒计时,三秒。
十年卧底生涯,那些在刀尖上跳舞的日子,那些与恶魔虚与委蛇的夜晚,那些几乎要将她灵魂压垮的孤独和恐惧……如同按下快进键的电影,在脑中疯狂闪回。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只是,终究还是没能亲手将那个盘根错节的犯罪网络连根拔起,没能亲眼看到幕后“老板”伏法。
还有……雷神。
那个名字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入她几乎被冰冷和麻木占据的心田,随即又化作最锋利的尖刺,扎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对不起啊,雷神……最终还是让你失望了。说好了要替你看着这片你用命守护的朗朗乾坤,要成为一个让你骄傲的兵……可我,好像做不到了。
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从四肢百骸抽离。在彻底堕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她仿佛看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穿透了工厂阴郁浑浊的空气,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撕心裂肺般的焦急,扑到了她的身边。
那张棱角分明、曾让她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泪湿枕巾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深可见骨的痛楚和……绝望?
是幻觉吧?人死之前,总会看到最想见的人。
雷战……
若有来生,我定……
“——定不会让你再死在我前面!”
叶寸心猛地从床铺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挣脱溺水的困境。额头上、脊背上,布满了冰冷黏腻的冷汗。
黑暗中,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战场上的冲锋鼓点,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口,预料中血肉模糊的空洞和剧痛并没有传来,触手所及,是干燥而粗糙的军用棉布床单,以及……年轻身体充满活力的心跳。鼻腔里萦绕的,也不是血腥、硝烟和死亡的气息,而是……阳光暴晒后的皂角清香,混杂着年轻女孩房间里特有的、淡淡的护肤品气息。
怎么回事?
她不是应该在那间肮脏的废弃工厂里,和那群人渣同归于尽了吗?
她猛地环顾四周。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勾勒出房间大致的轮廓。这是一间拥挤的八人集体宿舍,上下铺的铁架床整齐排列,空气中回荡着几个不同的、轻微而绵长的呼吸声,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田果的轻微鼾声。墙壁上,贴着几张泛白的军事训练标语——“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
一切都透着一种陌生又诡异到极点的……熟悉感。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急切地扫过一张张床铺。
对面下铺,那个睡得四仰八叉,嘴角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痕迹的娃娃脸——田果?!那个在三年后的一次边境缉毒任务中,为了掩护队友,被毒贩的流弹击中颈部,牺牲时年仅二十二岁的“开心果”?!
叶寸心的呼吸骤然停止,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斜下铺。那个即使在睡梦中,脊背也挺得笔直,仿佛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身影——沈兰妮?那个好强了一辈子,最终却在国际特种兵大赛的舞台上,因为旧伤复发,被对手抓住破绽,生生踢断膝盖韧带,不得不永远离开她挚爱的特战队的“灭害灵”?
还有不远处,睡姿乖巧得像只小猫的欧阳倩,后来成了顶尖的排爆专家,却在一次拆除结构极其复杂的自制炸弹时,因为一个几乎无法用现有技术探测的二次诡计装置,失去了双手和光明……
阿卓、何璐……一张张鲜活、年轻、充满生命力的脸庞,此刻都安然地沉浸在梦乡里。
叶寸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尖锐的疼痛感无比真实地告诉她——这不是梦!也不是死后的幻觉!
一个荒谬而疯狂,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猛地掀开被子,动作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有些踉跄地跳下床铺,几乎是扑到了窗边。她一把推开窗户,微凉的夜风拂面,让她滚烫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窗外,是她在无数个悔恨交加的深夜里,魂牵梦绕的地方——狼牙特战基地的综合训练场!远处高耸的障碍墙、低矮的铁丝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独木桥、以及更远处那片熟悉的战术训练楼……一切的一切,都和她记忆中风华正茂时,刚刚踏入火凤凰女子特战队集训营时的景象,完美重合!
她……回来了?
真的回到了悲剧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起点?!
巨大的、几乎能将人彻底淹没的狂喜,如同积蓄了千年的海啸,轰然冲垮了她用十年铁血生涯筑起的心防。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失声痛哭。滚烫的眼泪却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十年!整整十年!她背负着对雷战牺牲的沉重枷锁,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独行,每一天都在愧疚和复仇的烈火中煎熬。她以为那将是她永恒的归宿,却没想到,上天,或者说那穿越了生死的守护,竟然真的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然而,极致的狂喜之后,是彻骨的冰冷,如同寒冬腊月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一个名字,带着血淋淋的印记和深入骨髓的痛,如同地狱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灵魂最深处——雷战!
她回来了,那雷战呢?!
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已经……
前世那撕心裂肺的一幕,如同最恐怖的梦魇,不受控制地、清晰地在她眼前再次上演——爆炸的火光冲天而起,纷飞的弹片如同死神的镰刀,雷战用尽最后力气将她狠狠推开时,那决绝而复杂、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的眼神,以及他胸口那朵不断扩大的、刺目得让她永世难忘的血花……
“不——!”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险些冲破她的喉咙。
不会的!绝对不会!
她用力甩头,仿佛要将那可怕的画面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她回来的时间点,一定比雷战牺牲的时候要早!雷战一定还活着!必须还活着!
这个念头如同在狂风巨浪中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让她几乎崩溃的情绪强行稳定下来。但随之而来的,是火山喷发般的焦灼和一种刻不容缓的紧迫感。
她必须立刻、马上、现在就确认雷战的安全!一秒钟都不能再等!
什么纪律,什么规矩,什么狗屁的集训队条令,在雷战的生死面前,统统都是可以践踏的尘埃!
叶寸心猛地转身,那双被泪水洗过、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光芒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准备撕碎一切的母豹,甚至来不及换下身上单薄的作训衬衣,一把拉开宿舍门,就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雷战!确认他安然无恙!
“呜——呜——呜——”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尖锐、象征着绝对命令与铁血纪律的紧急集合哨音,毫无预兆地划破了基地黎明前最深的寂静!
这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哨声,像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铁索,瞬间套上了叶寸心即将迈出的脚步,将她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宿舍里瞬间“活”了过来,从极静切换到极动。刚才还一片静谧的房间,顿时响起了女兵们带着浓重睡意的抱怨声、手忙脚乱穿衣服和装备的窸窣声、以及铁架床不堪重负的吱呀作响。
“要命啊…天都没亮呢…”
“快!快!紧急集合!三分钟!”
“我的作战靴呢?谁看见我的腰带了?!”
混乱中,一只手搭上了叶寸心的胳膊,带着刚被吵醒的沙哑和关切:“寸心?你傻站在门口吹风干嘛?快回来收拾啊!迟到了要被罚死的!”
是欧阳倩。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有些疑惑地看着僵在门口、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冰冷气息的叶寸心。门口的叶寸心,背对着她,肩膀绷得紧紧的,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叶寸心猛地回头!
那双因为极度的情绪冲击而布满血丝、眼底深处翻涌着十年风霜都无法磨灭的痛楚与杀意的眼睛,如同两道冰冷的电光,直直地刺向欧阳倩!
“啊!”欧阳倩被这完全不属于一个新兵的眼神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连着后退了两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铁床架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寸…寸心…你…你怎么了?”欧阳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怯意,眼前的叶寸心,陌生得让她感到害怕。那眼神,不像是个刚入军营、对未来既憧憬又迷茫的新兵蛋子,倒像是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浑身沾满血腥味的煞神!
叶寸心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秋夜的凉意,如同冰线般灌入肺腑,强行将胸腔里那股想要不管不顾冲出去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冲动压了下去。不能慌!不能乱!她现在还不是那个拥有高度自主权的王牌卧底“黑狐”,她只是一个刚刚踏入集训队、受着最严格纪律约束的新兵蛋子!
如果现在违反纪律冲出去,最大的可能不是找到雷战,而是被巡逻的警卫当场拿下,以企图逃跑或违反军纪的名义直接控制起来,甚至开除出集训队!
那她重活这一世,还有什么意义?她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计划,都将瞬间化为泡影!
冷静!叶寸心,你必须冷静!你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冲动行事的列兵了!
她闭上眼睛,强行调整着呼吸,再次睁开时,眼底那骇人的疯狂和慌乱已经被一种极致的隐忍和冰封般的冷静所取代。只是那冰封之下,是汹涌的、几乎要压抑不住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焦虑。
“我没事。”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力量,“做了个噩梦。快整理内务,集合!”
她转身,不再看被吓到的欧阳倩,以一种惊人的、近乎残酷的效率开始行动。套上作战服,扎紧腰带,穿上靴子,打背包……每一个动作都流畅、精准、快速,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仿佛一台被输入了最优化程序的机器。与周围其他女兵的手忙脚乱、丢三落四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仿佛刚才那个情绪失控、眼神恐怖的人根本不是她。
其他女兵也都在慌乱地整理着,时间紧迫,没有人过多关注叶寸心这短暂的反常。只有欧阳倩,心有余悸地看了她一眼,一边加快手上的动作,一边心里嘀咕:这个新室友,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队伍终于在宿舍楼前歪歪扭扭地集合完毕。大部分女兵都睡眼惺忪,衣冠不整,有人在系扣子,有人在紧鞋带,在黎明前最寒冷的空气中冻得瑟瑟发抖,场面显得有些混乱和狼狈。
叶寸心站在队列中,身姿却挺拔如悬崖边迎风的青松。与其他人的松散和不适形成了近乎残酷的对比。但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像最精密的雷达一样,死死地锁定着队伍正前方,那片被晨曦微光勾勒出的、尚未有人出现的阴影区域。
她的心脏,从未跳得如此剧烈、如此疯狂,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胸腔的束缚,炸裂开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到周围其他女兵小声的抱怨和教官的呵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而煎熬。
她的目光,如同最执着的探照灯,灼烧着那片阴影,仿佛要将那里烧穿一个洞。
终于!
一阵沉稳有力、极具韵律和压迫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传来。那脚步声踏在地面上,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嗒…嗒…嗒…
那脚步声,像是直接踩在叶寸心的心尖上。
阴影中,一个高大、挺拔、如同山岳般冷硬沉重的身影,一步步走了出来。墨绿色的特战服完美地包裹着充满爆发力的身躯,宽肩窄腰,线条硬朗。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部分眉眼,但露出的下半张脸,线条刚毅如刀削斧劈,下颌绷紧,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的身影完全暴露在黎明的微光中,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全场,带着一种能冻结空气的冰冷和审视。
是他!
是活生生的、呼吸着的、心脏在跳动着的、就站在她眼前不到二十米地方的——雷战!
刹那间,叶寸心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根本无法抗拒的酸楚直冲鼻梁,视线瞬间变得一片模糊,整个世界都氤氲在水光里。她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用尽前世今生所有的意志力,才遏制住那股想要不管不顾冲上去,紧紧抱住他,确认他是否真实存在、是否有体温的疯狂冲动。
她还活着。
他也还活着。
他们都还活着!
巨大的庆幸如同温暖的洋流,冲刷着她冰冷了十年的四肢百骸。但下一秒,这暖流就被更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所取代。
前世雷战牺牲时的惨状,如同最高清的噩梦影像,在她眼前反复播放、定格。那爆炸的火光,仿佛已经映亮了她此刻剧烈收缩的瞳孔。
不行!绝对不行!那样的结局,绝对不能再发生第二次!无论如何,不惜任何代价!
就在叶寸心心潮澎湃,情绪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无法自已之时。
队列前方,雷战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似乎是不经意地,落在了叶寸心的脸上。
在接触到叶寸心那双泛着不正常水光、充满了与他记忆中那个桀骜不驯的新兵截然不同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深不见底的悲伤,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的眼睛时,雷战那万年冰封般、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滞。
这个女兵的眼神……怎么回事?
完全不像是个刚入军营、对教官充满畏惧、对前途充满迷茫的新兵蛋子。那眼神太深了,里面藏了太多东西,沉重得让他都觉得有些心惊。倒像是个……经历了九死一生,跨越了尸山血海,终于找到了某种执念归宿的……亡命之徒?
雷战的眉头,在帽檐的阴影下,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他看向叶寸心的目光里,除了惯常的、足以让新兵腿软的严厉审视之外,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探究。
这个叫叶寸心的列兵,军区首长亲自打过招呼的关系兵,资料简单干净,但此刻看来,似乎,远不像档案上写的那么简单。
而此刻,全身心都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和誓要改变未来的疯狂决心中的叶寸心,丝毫没有察觉到,她这完全不合时宜的、过于激烈和反常的反应,已经像一道无声却威力巨大的惊雷,劈入了面前这个她誓死要守护的男人心底,激起了一圈隐秘而持久的涟漪。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伴随着黎明的到来,发出了悄然却再也无法逆转的、第一声沉重而坚定的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