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的茶室,藏在老街的深处,像一段被时光遗忘的旧梦。
青石板路蜿蜒至尽头,雨水常年浸润的缝隙里,长出细密的青苔,脚踩上去,是软的,是沉的,像走在一段不愿醒来的记忆上。那扇老木门,漆色剥落,露出里头深褐的木纹,门楣上挂着一只铜铃,风吹过,或是有人推门,便发出一种钝而清的响声,不刺耳,反而让这寂静更深了一层。
陈默第一次闯进这里,是被一场不期而至的春雨赶进来的。那年春天似乎来得特别迟,寒气缠在雨丝里,往骨头缝里钻。
他抱着几乎湿透的素描本和电脑包,狼狈地站在门口,檐水成串地落在他脚边,溅起冰凉的水花。他犹豫着,不敢踏进那片一尘不染、光晕柔和的天地,怕自己身上的水汽和落魄,唐突了这片安宁。
陆沉正从柜台后抬起头。他穿着深灰色的棉麻上衣,身形清瘦,眉眼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淡泊。他没有询问,也没有流露出寻常人见到落汤鸡似的闯入者时会有的惊讶或怜悯,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然后便低头,从茶盘上取了一只素白的瓷杯,执起桌上咕嘟咕嘟响着的陶壶,注入热水,放入茶叶,手腕轻转,片刻后,将一杯澄澈、暖雾袅袅的茶推到了柜台边缘。
“暖暖。”他说。
声音不高,有些低沉,像茶室里那架老钟的指针走过的声响。就两个字,没有任何多余的关怀,却恰恰避开了陈默那时最不需要的、来自陌生人的过分热情与探询。
那杯茶的热度透过瓷壁,熨帖着陈默冰凉的手指,一股带着清苦回甘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仿佛连紧绷的心神都稍稍松弛了下来。陈默那时想,这大概是他听过最简短,也最恰到好处的安慰。这两个字,连同那杯茶的温度,他记了好多年。
后来,陈默成了茶室的常客。
他是个自由插画师,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可以带着笔记本在任何有网络的地方漂泊。他试过咖啡馆,试过共享办公空间,却总是被各种嘈杂打断思绪。直到遇见陆沉的茶室。这里太安静了,只有煮水声在不同音调间切换,从蟹眼、鱼眼到涌泉连珠,只有偶尔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或者陆沉轻轻摆放茶具时清脆的磕碰。这些声音,非但不吵,反而像一种背景音,恰到好处地填补了他创作时内心必然伴随的孤独,让它变得可以忍受,甚至有些诗意。
他们交谈不多。常常是,陆沉在一旁安静地泡茶,照料他的植物,擦拭那些光润的茶具;陈默就窝在靠窗的那个固定位置,对着屏幕或素描本勾画。有时一整个下午就在阳光的偏移中悄然流逝。
光线透过古老的木格窗,切割成斑驳的光影,落在陆沉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执壶、注水、分杯,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禅意般的稳定与流畅,仿佛不是在泡茶,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修行。
陈默偶尔会从画稿中抬起头,目光不自觉地追随那双手,或者落在陆沉低垂的侧脸上。他觉得陆沉就像这茶室的一部分,像那张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老茶台,像墙角那株沉默的绿植,沉静,恒久,带着一种与外界浮躁格格不入的安定感。
是什么时候开始,目光的停留变了意味?陈默自己也说不清。他只记得,有一天,当他整理画稿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画满了一整个素描本的陆沉。不是完整的肖像,而是零碎的、瞬间的捕捉——他低头审视茶叶时,脖颈拉出的那道优美而脆弱的线条;他手持茶巾,一丝不苟擦拭杯沿时,那专注得近乎虔诚的侧脸轮廓;他偶尔望向窗外,看着老街行人或天空流云时,微微颤动的、像蝶翼般的睫毛。
那一页页,一张张,全是陆沉。铅笔的灰度,细腻地铺陈出光暗,也泄露了作画者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心事。
那天晚上,茶室打烊之后,客人散尽,只剩下他们二人。灯光只亮着柜台那一盏,在四周投下浓重的阴影。煮水壶已经安静下来,空气里只剩下清冷的茶香。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本沉甸甸的素描本推到了陆沉面前。
陆沉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无波,然后低下头,用那双惯于对待珍贵茶具的手,小心地、一页一页地翻看。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慢得令人心慌。陈默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能看到陆沉垂下的眼帘,和灯光在他鼻梁一侧投下的细小阴影。
良久,陆沉才抬起头,目光对上陈默紧张而期待的眼睛。
“你画错了我。”他说,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