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这么好。”陆沉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寂静的深潭。
陈默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颤,轻轻碰了碰陆沉的眼角,那里有极浅淡的细纹,是岁月和微笑留下的痕迹。他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有,”陈默的声音笃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真诚,“你就有。”
陆沉没有躲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默,眼底深处仿佛有某种冰封的东西,在那一指尖的温度下,极轻微地裂开了一道缝隙。桌上,两杯之前泡的茶早已凉透,叶底沉寂在杯底,无人想起要去续上热水。那一刻,茶凉了,而某种东西,刚刚开始温热。
他们自然而然地住在了一起。陈默退掉了那个租来的、充满工业气息的小公寓,搬进了茶室楼上的小房间。那里不大,却充满了陆沉的气息——干燥的茶香,旧书的味道,阳光晒过木头的暖意。生活像两股溪流,交汇融合,没有惊涛骇浪,只有水到渠成的安稳。
清晨,陈默通常还在睡,陆沉已经轻手轻脚地下楼,准备开门迎客。深夜,陈默赶稿到凌晨,楼下的灯光早已熄灭,但楼梯口总会为他留一盏小小的、昏黄的壁灯,旁边的矮几上,放着一把保温的陶壶,里面是始终温热的茶。一切都那么刚刚好,像一片干燥的茶叶,遇到合适的水温,慢慢地、舒展地伸展开叶片,释放出所有内蕴的芬芳。
爱意渗透在最微末的细节里。陆沉会在陈默铺满画稿、散落着无数马克笔的桌角,悄悄放一杯温度正好的温水;陈默则在陆沉的影响下,渐渐学会了辨认不同茶叶的香气,能准确地说出陆沉今天泡的是气息高扬的岩茶,还是醇厚沉稳的普洱。
他们之间,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没有戏剧化的承诺,甚至很少把“爱”字挂在嘴边。只是在茶香弥漫的日常里,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读懂彼此的心意。陈默有时会从繁复的画稿中抬起头,恰好撞上陆沉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安静如水,沉静如潭,包容了他所有的专注、疲惫甚至偶尔的焦躁。他们会相视一笑,然后各自继续手中的事情。那种安稳和默契,浓稠得让人误以为可以就这样,顺着日升月落的轨迹,一直持续到生命的尽头。
直到那个来自北京的邮件,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了涟漪。
“是一家很好的出版社,美术总监的职位。”陈默把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陆沉,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三年合约,条件很好。而且他们说,合约结束后,我可以自由选择是否继续合作,拥有很大的自主权。”
陆沉正在泡一壶老白茶,水流细细地、均匀地注入盖碗,升起白色的水汽,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他的手稳得一如既往,没有一丝晃动。等注满水,盖上盖子,淋壶,他才抬起眼,看向屏幕,又看向陈默:“你想去吗?”
“机会很难得,对未来的发展……很有帮助。”陈默斟酌着词句,目光紧紧锁在陆沉脸上,“但我可以拒绝。”
陆沉默然了片刻,执起茶壶,将金黄的茶汤倒入公道杯,声音轻柔得像一声叹息。他放下壶,取过一只茶杯,斟满,推到陈默面前。茶汤清澈,香气清幽。
“你应该去。”他说。语气平静,不是商量,也不是赌气,而是一种经过权衡后的陈述。
没有争吵,没有眼泪,甚至没有太多反复的讨论。就像他们接受春天花开、秋天叶落一样,接受了这个看似偶然、实则蕴含着某种必然的分别。陈默知道陆沉不会挽留,陆沉也知道陈默心已向往。他们都太清楚对方的本质——陈默对事业有他的野心和追求,而陆沉的根,深扎在这间茶室,这片老街的土壤里,无法轻易拔离。这种认知,让离别成为一种沉默的共识,一种无奈的必然。
陈默走的那天,天气意外地晴好。陆沉关了半天店,送他去机场。出租车穿行在逐渐现代化的城市脉络里,两人都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机场大厅里人声鼎沸,广播声此起彼伏,弥漫着一种催人离别的焦躁。在安检口,陈默接过陆沉手里简单的行李,回头,看见陆沉还站在原地,身形笔直如松,穿着那件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深灰色棉麻上衣,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寂静和孤单。陈默的心猛地一抽,突然想起,自己画了那么多陆沉,却从未画过他的背影。因为他总是那个舍不得先离开的人,总是目送着陆沉在茶室里忙碌移动的身影,而陆沉,似乎总是停留在原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