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卖

十月的风卷着枯叶掠过破败的院落，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钻进少女单薄的粗布衣裳里，激得她肩头微微发颤。

她跪在冰凉的草席上，膝盖早已被磨得又红又肿，粗糙的席子蹭着细腻的皮肤，疼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却被脚踝处沉重的铁链牢牢拴住——那铁链锈迹斑斑，一端钉在院角的老槐树下，另一端嵌在她纤细的脚腕上，磨出了一圈紫红的伤痕，稍一挪动，便发出“哗啦”的刺耳声响，像是在反复提醒她逃跑失败的下场。

她的脸蒙着一层厚厚的灰，额前凌乱的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嘴唇干裂起皮，显然已是好几天没有好好清洗、也没有饱餐过一顿。

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那底子极好的容貌：眉眼精致得像是画出来的，鼻梁小巧挺直，下颌线柔和圆润，尤其是那皮肤，透着与这粗陋环境格格不入的白皙细腻，伸手轻轻一拂，便能抹去浮尘，露出底下瓷娃娃般的质感。

再看她的手掌，更是光滑得没有一丝茧子，指尖圆润饱满，不像是做过粗活的丫鬟，反倒像是养在深闺里的小姐。

谁能想到，这如今被人牙子像牲口一样拴着的少女，不久前还是刘老爷府上娇养着的“半个主子”。她打记事起就被卖进刘府，专门伺候年幼的小少爷，夫人念她聪明伶俐、性子温顺，又生得讨喜，便没让她做过半点粗重活计，平日里只负责小少爷的饮食起居、读书伴读。

小少爷待她亲厚，府里下人也因着夫人的态度，对她多有客气，她虽无名分，却也过得衣食无忧，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风吹日晒都少见，才有了这般细皮嫩肉的模样。

可这一切，都毁在那个闷热的午后。那日她趁着小少爷午睡，回自己的小屋换中衣，刚解开衣襟，便撞见老爷推门进来——原是老爷找小少爷，误闯了她的住处。

她又惊又慌，连忙拢紧衣裳跪地求饶，可这事偏被夫人知道了。夫人本就因老爷近来对她多有留意而心存不满，这下更是抓住了由头，不分青红皂白便给她安了个“水性杨花、勾引主家”的罪名。老爷虽有犹豫，却架不住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最终还是松了口，让管家把她发卖给了人牙子。

从云端跌落地狱，不过短短几日。曾经的锦衣玉食变成了如今的粗茶淡饭，曾经的轻声细语变成了如今的呵斥打骂，而那沉重的铁链，不仅拴住了她的脚腕，更拴住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底没有一丝光亮，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才十几岁的年纪，本该是天真烂漫、憧憬未来的时候，可她的未来，却早已被那顶莫须有的罪名彻底断送，只剩下不知被卖往何方的茫然与恐惧。

风又起了，吹得她单薄的衣裳猎猎作响，她瑟缩了一下，将脸埋进膝盖，无声地落泪，泪水混着脸上的灰尘，淌出两道黑痕，狼狈又可怜。

连日来，院落里偶尔会踱进几位衣着体面的夫人，她们大多是受主家所托，来挑个伶俐丫鬟回去伺候。每回有人来，人牙子都立刻堆起满脸堆笑，拉着少女的胳膊把她往前推，掸着她衣裳上的灰，还用湿了的帕子擦着她的脸，一边不迭地夸：

“夫人您瞧瞧，这丫头十五岁，模样多周正，皮肤细得能掐出水，性子也是温顺的，以前在刘老爷府上专伺候小少爷，识文断字不说，连端茶倒水都透着体面，您买回去准不亏！”

夫人们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无不动容——褪去浮尘后，她的眉眼愈发清丽，怯生生低着头的模样，带着一股惹人怜爱的柔弱，确实是上等丫鬟的料子。有几位当即动了心，拉着她问东问西，打听她的饭量、会不会做针线、能不能伺候笔墨，言语间已是有了要买的意思。

可每当话题绕到“为何被刘府发卖”时，人牙子的笑容就僵了几分，支支吾吾半天，终究还是得照实说——这行当有规矩，奴仆的家世、过往伺候的主家、被卖的缘由，半点掺不得假。买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最看重这些底细，万一买回去的是个有隐情的，或是得罪过谁的，岂不是给自己惹麻烦？

“实不相瞒，”人牙子压低声音，脸上堆着讨好的笑，“这丫头……前阵子被刘夫人安了个勾引老爷的罪名，才被发卖的。不过夫人您放心，我看这丫头老实巴交的，说不定是个误会……”

话还没说完，方才还一脸意动的夫人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有那性子直爽的，当场就皱着眉往后退了两步，冷声道：“原来是这样的货色，我们家可容不下这种不安分的。”说着便转身拂袖而去，连多余的眼神都没给。

也有那心软些的，犹豫着打量少女两眼，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勾引主家这名声太不好听了，”一位穿青缎衣裳的夫人轻声叹道，“要是买回去，传出去反倒坏了我们家的门风，再说刘老爷那边，日后碰面也尴尬。”言罢也带着随从走了。

眼看着一个个有意向的买主都因为这个罪名打了退堂鼓，人牙子急得原地打转，心里把刘夫人骂了千百遍，却又无可奈何。这少女本是块好料子，模样周正、性情温顺，还懂些规矩，若是罪名干净些，少说也能卖个好价钱。可“勾引主家”这四个字，就像一道洗不掉的烙印，死死钉在她身上，成了买主们避之不及的忌讳。

人牙子蹲在槐树下，看着少女依旧低着头、浑身瑟缩的模样，心里渐渐有了数。这丫头的命，怕是就这么定了。寻常人家顾忌名声，定然不敢要她；那些愿意接手的，多半是些年纪大了、或是家底不那么清白的老爷，买回去也不过是当个妾，勉强有口饭吃，却再无半分体面可言。

少女似乎也听明白了那些夫人的议论，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原本就空洞的眼底，连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也彻底熄灭了。她知道，那个罪名，不仅毁了她的过去，更断了她所有可能的出路。往后的日子，怕是只能在旁人的指指点点和无尽的屈辱里度过了。风卷起地上的枯草，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像一层洗不掉的尘埃，压得她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