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痕在少女脸上刻下深浅不一的痕迹,干了便结出一层薄薄的盐霜,新的泪水涌出来,又将那层霜化开,混着脸上的灰泥,淌出一道道印子。
她跪在草席上,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湿了粗布衣裳的前襟,干了就留下一片僵硬的盐渍,风一吹,便刺得皮肤生疼,可新的泪还是顺着眼角往下滚,仿佛要将这十几年来积攒的委屈都哭尽。
“为何……为何要这样对我?”她哽咽着,声音细若蚊蚋,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些日子,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翻来覆去,磨得她心口生疼。她自打进了刘府,便事事谨慎,伺候小少爷尽心尽力,端茶倒水、铺床叠被从不出错,就连小少爷发脾气摔了东西,她也只是默默收拾干净,从不抱怨半句。
夫人以前待她不错,逢年过节会给她添新衣裳,还会把小少爷吃不完的点心赏给她,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在刘府安稳过下去,哪怕一辈子只是个丫鬟,也比颠沛流离强。
可就因为那一次无心的撞见,一切都变了。她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不过是换衣裳时被老爷看见了,她已经立刻求饶认错,为何夫人就容不下她?甚至在夫人眼里竟成了“勾引”,成了足以被发卖的滔天大罪。
未经人事的少女,哪里懂得深宅大院里的弯弯绕绕,不懂得夫人的地位容不得半点威胁,不懂得老爷的目光落在哪个丫鬟身上,都会成为夫人的眼中钉。她只觉得委屈,觉得命运不公,她勤勤恳恳,从未做错什么,却落得这般下场。
恨意像野草一样在心底疯长。她恨夫人的绝情,恨她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扣上罪名;她恨刘老爷的懦弱,恨他明明知道是误会,却不愿为她说一句公道话;她更恨这吃人的世道,恨自己身不由己,任人摆布。泪水流干的瞬间,少女眼底的绝望渐渐被一股狠劲取代。
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眶里闪过一丝决绝——大不了就是一死,谁也别想强迫她!她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一条烂命,与其被人当作鸟雀卖掉,受尽屈辱,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也值了!
打定主意后,她反而平静了下来。不再整日哭哭啼啼,也不再琢磨着逃跑——脚踝上的铁链还在,逃跑只会换来更重的惩罚。她开始学着讨好起人牙子,人牙子让她起身回话,她便乖乖站起来,虽然依旧低着头,却不再瑟缩;人牙子骂她两句,她也不还嘴,只是默默听着,甚至会主动接过人牙子递来的粗饼,大口大口地吃着。活着才有机会,先吃饱了,才有力气盘算后续。
人牙子看着她的转变,只是连连叹气。跟她一起被卖到这里的另外三个小姑娘,早就被人挑走了——要么是罪名干净,要么是性子泼辣能干活,唯有她,空有一副好皮囊,却被那“勾引主家”的名声拖累。起初他还抱着希望,给她标价五十两,想着能大赚一笔;可眼看买主一个个走了,他只能一次次降价,五十两降到三十两,三十两又降到十两,可这都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没人愿意接手。
这天傍晚,人牙子蹲在院角,看着纸牌上“十两”的字样,狠狠啐了一口,从怀里掏出笔墨,把“十两”划掉,歪歪扭扭地写上“五两”。他心里盘算着,能收回本钱就行,总比让这丫头一直耗在这里强——她每日要吃要喝,自己可耗不起。写完,他把纸牌往少女面前一扔,没好气道:“再没人要,你就只能去窑子里抵债了!”
少女捡起纸牌,看着那刺眼的“五两”,指尖微微颤抖,却没有再哭。五两银子,就是她这条命的价钱。她握紧了纸牌,眼底的狠劲更甚,不管接下来是谁买走她,她都绝不会任人宰割。
十月的午后,阳光难得挣脱云层,洒在青石板铺就的街角,给微凉的空气添了几分暖意。一个清俊少年背着半旧的布包,沿着墙根缓步走来,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量有些瘦弱,面如冠玉,线条柔和,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一身灰布衣裳浆洗得发白,分明是寻常人家书童的打扮——正是刚从学堂下学的陶月烁。
他本不常走这条街,只是每两个月,在外做工的大哥总会攒下些碎银,让他来街角的粮油店添置些盐巴、米面和家里用度的杂物。进店选好两斤粗盐、一包针线,又拎了一小袋糙米,付了钱刚要出门,眼角余光却瞥见了斜对面街角那座院落的木门。门虚掩着,露出里头一小片枯黄的草席,草席上跪着个身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那身影太惹人心疼,陶月烁下意识停住脚步,推开虚掩的木门走了进去。院子里静得只剩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他一进门,就见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汉子迎了上来。
人牙子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衣裳料子普通,周身没有半点富贵人家的气派,心里先凉了半截,可转念一想,那丫头压在手里半个多月,再不出手就要亏了,不如先瞒下她的罪名,能糊弄着卖出去也好。
“这位小哥,可是来挑人的?”人牙子搓着手,语气热络,“你瞧瞧这丫头,模样周正,性子温顺,干活也利落,买回去伺候人再合适不过!”
陶月烁却没理会他的絮叨,目光直直落在草席上的少女身上。她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见干裂的嘴唇和线条柔美的下颌,一身粗布衣裳空荡荡的,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瘦。他缓缓蹲下身,视线落在她裸露的脚腕上——那截白皙的肌肤上,赫然印着一圈紫红的伤痕,铁链磨过的地方泛着红肿,甚至渗着淡淡的血痕,触目惊心。
陶月烁心里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疼得他呼吸都滞了滞。他正要开口,少女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
那一瞬间,陶月烁看清了她的脸:灰泥掩不住瓷白的皮肤,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可那双眼睛里,却没有寻常落难女子的怯懦,反而闪过一丝极浓的决绝,像寒夜里的火星,亮得惊人,却又快得如同错觉,下一秒便被她垂眸的动作掩去,只剩一片死寂。
他被这眼神惊得愣在原地。这分明是寻死之人才能有的眼神啊,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又藏着无尽的绝望,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眼里?陶月烁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他自幼和两个哥哥相依为命,最懂底层人的艰难,可眼前这少女的处境,比他见过的任何困境都要让人揪心。
若是他今日不管,以她这眼神,恐怕迟早会走上绝路,要么是不堪受辱自尽,要么是拼个鱼死网破,最终还是难逃早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