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同一时刻,那名冷面侍卫准时出现在小院外。
我的身体依旧虚弱,体内那股阴寒与灼热交织的余毒并未完全清除,像一条毒蛇盘踞在经脉深处,偶尔会吐着信子,提醒我它的存在。但我强迫自己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依旧有些潮湿的衣襟,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再次踏入那间弥漫着复杂气味的药房,心境已与昨日截然不同。
宫远徵依旧站在那张紫檀长案后,正用一柄小巧的玉杵研磨着某种暗红色的粉末。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过来。”
我依言走上前,在离长案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他放下玉杵,抬眼看我。今日他穿了一件墨蓝色的锦袍,领口和袖口绣着银线暗纹,与他发间的银铃交相辉映,更衬得他面容如玉,却也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贵气与冰冷。
“脉象。”他伸出手,命令道。
我将手腕递过去。他的指尖依旧冰凉,按在脉门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探查的时间比昨日更长,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感受那“蚀骨灼心”毒性残留的痕迹,以及我身体本身的恢复情况。
片刻后,他松开手,从案上拿起一个白瓷小瓶,比昨日的幽蓝瓶子要普通得多。
“喝了。”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告知药性,这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我昨日的表现是侥幸,还是真有几分底气。
我接过瓶子,拔开塞子。里面是透明的液体,无色无味。但这恰恰是最危险的信号。在宫远徵这里,越是不起眼的东西,可能越是致命。
我没有立刻喝下,而是将瓶口凑近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嗅。依旧没有任何气味。
“徵公子,”我抬起眼,看向他,“此药……入喉三息后,舌根是否会发麻?”
宫远徵研磨药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看向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光,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你会尝出来。”他不置可否,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我知道,这就是答案。
我不再犹豫,仰头将透明液体倒入口中。液体滑过喉咙,起初没有任何感觉,如同清水。但就在我心中默数到三时,一股强烈的麻痹感果然从舌根迅速蔓延开来,紧接着是整个口腔,仿佛含了一大块冰块,连带着脸颊的肌肉都开始僵硬。
然而,也仅此而已。
除了强烈的麻痹感,并没有预想中的剧痛或其他的不适。这更像是一种……测试感知能力的药物?
我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尽管舌头已经不太听使唤,含糊地开口:“舌根……已麻,药性……已显。”
宫远徵盯着我,似乎在确认我话语的真实性。他绕过长案,走到我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我的下颌,迫使我张开嘴。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强势,指尖的冰凉触感与我麻木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他仔细看了看我的口腔内部,甚至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舌面。
我僵硬地任由他检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这种完全被掌控、如同物品般被审视的感觉,比毒发时的痛苦更让人感到屈辱和无力。
“感知无误。”他松开手,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转身拿过笔,在记录上添了几笔。
麻痹感持续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才开始缓缓消退。这期间,他就让我站在那里,自己则继续摆弄着那些瓶瓶罐罐,偶尔会问我一些极其刁钻的问题。
“七叶莲与断肠草同用,何解?”
“鬼哭藤的汁液,若沾染伤口,第一步该如何处置?”
“炼制鸠羽红时,火候的临界点如何判断?”
这些问题,任何一个回答错误,都可能意味着对药理的无知,从而失去我刚刚建立起来的、微不足道的“价值”。
我调动起前世所有的知识储备,结合这个世界可能存在的药材特性,谨慎地、尽可能简洁地回答。有些问题我知道确切答案,有些我只能根据药性推测,还有一两个,我坦诚地表示不知。
对于我的不知,他并未动怒,只是淡淡地瞥我一眼,然后说出正确的答案或方法,那语气,更像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顺便……教导?
当最后一丝麻痹感从舌尖褪去时,我几乎虚脱,不是因为药性,而是因为精神的高度紧绷。
宫远徵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看向我,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情绪难辨。
“你很有趣。”他最终下了结论,“比之前那些只会哭嚎和死掉的废物,有趣得多。”
这话算不上夸奖,更像是对一个物件性能的评估。
“从今日起,你每日这个时辰过来。”他重新背过身,开始调配新的药方,声音透过他的背影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会给你不同的东西。你要做的,就是感受它,描述它,然后……活下去。”
“至于你能活多久,”他侧过头,余光扫过我苍白的面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取决于你‘有趣’的程度。”
侍卫再次将我带回小院。
这一次,婆子送来的饭菜里,除了粥和馒头,竟然多了一小碗冒着热气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汤。
“这是……”我有些疑惑。
婆子的态度恭敬了些许,低声道:“是徵公子吩咐的,说是给姑娘……调理身子,免得撑不住下次试药。”
我看着那碗汤药,心情复杂。
这碗药,是保障,也是枷锁。它保障我能继续作为他“有趣”的试药人存活下去,同时也将我更深地捆绑在这座充满毒物的徵宫里。
我端起药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来。
毒与药的界限,在宫远徵手中,从来都是模糊的。能夺人性命的剧毒,或许在某个瞬间就是救命的良方;而看似温补的汤药,谁又知道里面是否隐藏着更深的控制?
我闭上眼,将汤药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甘甜。
我知道,我的求生之路,已经从单纯的抵抗,变成了在这模糊的界限上,危险的舞蹈。
而唯一的观众和评判者,是那个喜怒无常、视毒如命的少年宫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