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仙尊垂怜

永夜魔域的风雪似乎还在骨髓里呼啸。

萧烬猛地惊醒，身体先于意识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左肩传来被净化过的、带着清凉痒意的钝痛，取代了记忆里魔气蚀骨的灼烧感。他没死。

这个认知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随即，他发现自己正被人抱着。那人的步伐很稳，节奏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让他恍惚觉得，即便是天崩地裂，这脚步也不会乱。他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映入眼帘的，是一截雪白的衣襟，布料细腻得他从未见过，上面用银线绣着疏朗的云纹，近在咫尺，却纤尘不染。他脏污的小脸和破烂的衣衫，与这片洁净形成了惨烈的对比，让他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恐慌，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

这一动，牵动了肩上的伤，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

抱着他的手臂似乎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稳，避开了伤处。

萧烬鼓起勇气，抬起眼。

他首先看到的，是线条流畅而冷硬的下颌，再往上，是颜色偏淡、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然后，他对上了一双低垂下来的眼睛。

那双眼睛……萧烬贫瘠的词汇无法形容。像是蕴藏着终年不化的雪，清澈，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眼型是漂亮的桃花状，此刻却只有一片亘古的平静。然而，就在这片冰封的平静之下，他似乎看到了一点极细微的、类似于“审视”的东西。

见他醒来，那双眼睛里并无波澜，只是淡淡地移开了视线，望向前方。

萧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们正行走在一片他无法想象的仙境之中。脚下是白玉铺就的长桥，桥下云海翻涌，灵鹤翩飞。远处峰峦叠翠，亭台楼阁在霞光中若隐若现，空气中充盈着浓郁得让他浑身毛孔都舒张开来的灵气。

这里是……仙界？

抱着他的人，是仙人？

巨大的震撼和身处未知环境的恐惧，让他小小的身体再次僵硬起来。他想起了死去的族人，想起了那些追杀他们的、自诩正道修士的冰冷眼神。仙魔不两立，这个仙人……会如何处置他？

凌清玄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孩子瞬间绷紧的身体和那几乎无法掩饰的恐惧。他没有出言安抚，也未曾放缓脚步。

踏上白玉长桥的尽头，早有两位身着青袍的道童躬身等候。见到凌清玄怀中抱着一个浑身脏污、明显带有魔气残留的孩子，他们眼中都掠过一丝惊讶，但立刻便恢复了恭谨。

“剑尊。”

凌清玄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准备净室，热水。”

“是。”道童领命，匆匆而去。

凌清玄抱着萧烬，径直走向一座僻静的殿宇。殿内陈设极简，一桌一椅一榻，皆由寒玉所制，散发着淡淡的凉意，与他在魔域居住的阴暗潮湿洞穴，是天壤之别。

他将萧烬轻轻放在那张对于孩子来说过于宽大的寒玉榻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破烂衣衫传来，萧烬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凌清玄瞥了他一眼，指尖微弹，一道暖融的灵光便笼罩了玉榻，驱散了寒意。他并未靠近，只是站在榻边几步之外，静静地打量着这个被他带回来的“麻烦”。

孩子很瘦小，脸色苍白，因为伤痛和恐惧，嘴唇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即便在如此虚弱的情况下，依旧黑得惊人，里面闪烁着警惕、不安，还有一丝不肯服输的倔强。

像极了在绝境中，依旧试图亮出爪牙的幼兽。

道童很快将热水备好，请示是否要帮忙。

凌清玄挥了挥手，道童躬身退下，关上了殿门。

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凌清玄走到榻边，目光落在萧烬左肩那狰狞的伤口上，魔气虽被暂时压制，但仍在丝丝缕缕地侵蚀着。他伸出手指，虚点在伤口上方。

萧烬猛地一颤，向后缩去，黑眼睛里满是戒备。

“别动。”凌清玄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精纯的仙力自他指尖流淌而出，如同最温和的水流，缓缓渗入伤口。那感觉并不疼，反而带着一种清润的安抚，将残余的魔气一丝丝拔除、净化。伤口处传来麻痒的感觉，新的肉芽似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萧烬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凌清玄近在咫尺的、没有任何表情的侧脸，感受着那从未体验过的、被温柔力量治愈的感觉。仙人……在给他治伤？

处理完伤口，凌清玄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到萧烬满是泥污和血痂的小脸上。

“脏。”他吐出一个字。

萧烬的脸瞬间涨红，羞愧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自己藏起来。

凌清玄却并未再说什么，只是转身，从道童准备好的物品中取出一块干净的细葛布巾，浸入温热的水中，拧得半干。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萧烬彻底僵住的事情。

他重新在榻边坐下，用那温热的布巾，动作算不上轻柔，却异常仔细地，开始擦拭萧烬的脸。

布巾擦过他的额头，眉眼，鼻梁，脸颊……一点点将那些顽固的污垢和干涸的血迹拭去。萧烬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他能感觉到布巾柔软的纹理，能闻到上面带着的、和仙人身上一样的清浅冷香。

他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

在魔域，受伤了只能自己舔舐伤口，脏了就在泥水里打滚。没有人会这样……帮他擦脸。

凌清玄的神情始终淡漠，仿佛只是在擦拭一件物品。但当布巾擦过萧烬眼角下方一小块特别顽固的污渍时，孩子的皮肤被微微摩擦发红，他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凌清玄的动作顿了一下，力道下意识地放轻了些许。

终于，一张清秀却过分苍白的小脸露了出来。因为刚刚的擦拭，脸颊还带着些微红晕。

凌清玄看着这张终于干净的脸，尤其是那双此刻因无措而显得有些湿漉漉的黑眼睛，他沉默了片刻。

就在这时，萧烬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咕噜”叫了一声。

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萧烬的脸瞬间红透，连耳根都烧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凌清玄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起身，走到桌边。道童准备的除了热水，还有一小碗温热的、散发着淡淡灵气的米粥。

他将粥碗端过来，递到萧烬面前。

“吃。”

萧烬看着那碗白玉般的米粥，香气钻入鼻腔，引得他胃里一阵紧缩。他犹豫着，渴望又害怕。

凌清玄就那么端着碗，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

过了好一会儿，萧烬才颤抖着伸出小手，接过了那只温热的玉碗。他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粥很软，很暖，一路熨帖到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他吃着吃着，眼圈却莫名其妙地红了。他死死低着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哽咽的声音，只有瘦小的肩膀在微微抖动。

凌清玄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蜷缩在榻上、一边喝粥一边偷偷发抖的孩子，冰雪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殿外，云海舒卷，暮色渐沉。

殿内，一碗温粥，一次擦拭，构成了仙尊垂怜的，最初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