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的时间线

林默没有跟那个自称“守夜人”的男人走。

在极致的震惊过后，求生的本能像一头被唤醒的困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困惑与恐惧。他的大脑在零点几秒内做出了一个堪称“理智”却又无比愚蠢的决定——逃跑。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动作之大，甚至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在一片夹杂着不满与好奇的哗然声中，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牛，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阶梯教室，将那个沉默如谜的男人和那枚悬浮的、散发着不祥光辉的怀表，一同抛在了身后那片逐渐恢复正常的历史尘埃里。

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兔子，在校园这片本该熟悉的环境里疯狂穿梭。熟悉的香樟树大道、巍峨的图书馆、贴满社团海报的宿舍楼外墙，在这一刻都褪去了它们原有的色彩与温度，变得陌生而充满敌意，仿佛每一块砖石、每一片树叶都在暗中窥伺着他这个“异类”。他不敢回头，每一次肌肉的抽动都让他疑心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冰冷地注视着他，那份视线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背上。风声在耳边呼啸，刮过耳廓，却无法吹散他心头的寒意与混乱。那块怀表，那段凝固的时间，那个神秘的男人……无数个问题像一群被捅了巢穴的马蜂，在他脑海中疯狂地盘旋、叮咬，搅得他头痛欲裂，几欲呕吐。

他一路逃回位于宿舍楼顶层的四人寝，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仿佛要挣脱束缚，破膛而出。宿舍里空无一人，两个室友去参加社团活动，另一个则回家了。这份意外的独处给了他一丝喘息的空间，也放大了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立无援。

他颤抖着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解锁的光芒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刺眼。他的手指哆嗦着，几乎无法对准屏幕上的图标，最终凭着肌肉记忆拨打了报警电话。

“喂，110吗？我……我遇到危险了，有人在监视我，他还拿出了一个……一个会飞的表！对，就是一块表！它还会发光！你们快来，我现在在……”他语无伦次，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慌。

接线员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专业而冷静，像一剂镇定剂，却无法安抚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先生，请冷静，慢慢说。您能说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吗？对方是什么人？您现在的人身安全有没有受到威胁？”

林默强迫自己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组织语言来解释那超乎常理的一幕，但话到嘴边，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一个穿灰衣服的男人……他说他是‘守夜人’……我不知道，警察同志，我可能是……疯了吧？”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干涩的苦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望。他清晰地意识到，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这番经历听起来就像一个蹩脚的谎言，或是一个精神病人的呓语。

最终，警方在例行公事的询问后，建议他先去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聊聊，或者去医院神经内科检查一下身体，排除器质性病变的可能。电话被干脆地挂断，忙音“嘟嘟”地响起，像是对他最后的、无情的嘲弄。

林默颓然地滑坐到床沿，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无边无际的孤立无援。他拿起桌上的马克杯，杯壁的冰凉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盯着杯壁上凝结的几颗水珠，看它们因重力作用，缓缓地、无可奈何地滑落，在桌面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水痕。一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时间。那个男人提到了时间。刚才在课堂上，时间确实为他一个人静止了。如果那不是幻觉，如果这一切的根源都与时间有关……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疯狂的、颠覆性的想法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作为一个接受严格学术训练的文科生，他信奉实证主义，信奉证据链，信奉逻辑的自洽。可现在，他唯一的“证据”，就是那段被植入大脑的、鲜明到可怕的记忆，以及那块来无影去无踪的怀表所带来的、真实不虚的冰冷触感。

就在这时，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缺失感”，如同跗骨之蛆，再次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

这一次，不再是声音的消失。而是一种更深层次、更本质的“错位”。他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失真，如同信号不良的劣质电视画面，边缘泛起水波般的涟漪。书桌、衣柜、电脑屏幕……宿舍里所有熟悉的物体，都拖拽着淡淡的、半透明的残影，仿佛是一帧帧被连续曝光的底片。窗外正常的天色迅速褪去，被一种诡异的、介于黄昏与子夜之间的靛蓝色调所取代，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类似臭氧的、带电的腥甜气味。

宿舍的墙壁仿佛变成了一面流动的幕布，不断有不属于此地的景象闪现、叠加、湮灭：一会儿是古色古香的雕花拔步床和青瓷花瓶，一会儿是现代简约的玻璃办公桌与闪烁的液晶显示屏，甚至还有一瞬间，他透过窗户，清晰地看到了一片冲天而起的火海，以及火海中一张张古代士兵惊恐万状的脸孔，他们口中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呐喊。

“又来了！它又来了！”林默头皮瞬间炸开，全身的汗毛倒竖。他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幻觉复发，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时间异常。如果说上一次是“静滞”，是时间的暂停，那么这一次就是“叠加”，是无数条平行的时间线在此地发生了惨烈的碰撞与交融。

他惊恐地看到，自己的右手腕上，那枚暗色的怀表又一次浮现出来。但这一次，它不再是安静的装饰品。它在剧烈地颤动，表壳上的星辰纹路爆发出刺眼欲盲的白光，与窗外那些游移的幻影遥相呼应。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从怀表中传出，周围的景象扭曲得更加厉害，那些重叠的、半透明的残影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纷纷脱离它们原有的位置，化作一道道流光，向着他手中的怀表疯狂地涌去。

“不！放开我！”林默嘶吼着想甩开它，但他的手却被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牢牢吸附，动弹不得。剧痛从手腕处传来，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正在穿刺他的皮肉与骨骼，他甚至能看到自己的皮肤下，有星光般的光点在顺着血管和经络向上蔓延，视野开始变得五彩斑斓，意识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逐渐被黑暗吞没。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知觉的瞬间，宿舍那扇被他反锁的、厚重的木门，“咔哒”一声轻响，被一股柔和的力量从外面打开了。

那个本应在教学楼走廊里消失的灰衣男人，此刻正静静地站在门口，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他似乎对眼前这失控的、混乱的时空异象早有预料。他没有丝毫犹豫，快步上前，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吟诵着一些林默完全听不懂、却带着奇异韵律的音节。随着他的吟诵，一道肉眼可见的、柔和的金色波纹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如同滴入静水中的一滴墨水，扫过之处，宿舍里那些扭曲、叠加的恐怖景象如同被清水冲刷的墨迹，迅速褪色、分解，最终恢复了原状。

林默手腕上那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也随之如潮水般退去，怀表爆发的刺眼白光渐渐内敛，重新变回了那副古朴、深沉的模样，并最终在他眼前消失不见。他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瘫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剧烈地喘息着。

灰衣男人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身，锐利的目光中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看着林默苍白如纸的脸，沉声说道：“我叫卡戎。我说过，你需要保护。你身上的‘星尘怀表’正在被动激活，它就像一个信号放大器，在你无意识的状态下，吸引了附近不稳定时间裂隙中的能量。如果不加以引导和稳固，你很快就会因为‘悖论污染’而被这些碎片同化，变成一个活着的、行走的矛盾集合体，最终被时间线自我修正的机制撕成最基本的粒子，归于虚无。”

林默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喘着气，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还未及升起，就被一种更深邃、更冰冷的恐惧所彻底淹没。活着的悖论？被撕成粒子？这些词汇所描绘的图景，比任何已知的恐怖故事都更让他肝胆俱裂，不寒而栗。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他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了这句沙哑的问话。

“因为你是一个‘节点’。”卡戎站起身，向瘫软在地的林默伸出了一只手，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宿命感，“你的思维模式，你对历史非线性、多因果、充满可能性的直觉性洞察，让你成为了‘星尘’这种宇宙本源物质的理想宿主。这不是偶然，林默。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的生命轨迹，就已经被无形地编织进了‘守望者’守护时间线的那张恢恢大网之中。而现在，是时候让你亲眼看看，这张网的真实面目了。”

林默看着卡戎伸出的那只手，又艰难地转动眼珠，看了看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时空风暴”洗礼的、凌乱不堪的宿舍。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可言。逃避，意味着放弃思考，放弃选择，成为一个被动的、随时可能被未知的宇宙法则碾碎的幻影。而面对，尽管前路未卜，布满荆棘，甚至可能通向毁灭，但至少，他还能握紧自己命运的缰绳，去探寻那最终的答案。

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冰冷而汗湿的手，轻轻地放了上去。

卡戎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稳稳地、有力地，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林默。”他的目光深邃如夜空，“欢迎加入时间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