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的宫灯还未熄尽,长信宫西侧的抄手游廊里,境归的靴底碾过一片残雪,悄无声息地贴在朱红廊柱后。檐角铜铃被夜风拂得轻响,恰好掩去他腰间短刃的冷光——今夜他的目标,是刚从东宫往太后寝殿去的小太子,琴清。
脚步声从廊尽头传来,伴着少年清软的嗓音,像是在跟身后的内侍说话:“方才母妃赏的酥酪,你替我送些去给御书房当值的太傅吧。”话音落时,明黄色的衣角已映入眼帘。境归指尖扣紧刀柄,眼睫垂下的瞬间,却瞥见那抹明黄停在了廊下那株初绽的红梅前。
琴清抬手折了枝开得最艳的,指尖蹭到花瓣上的残雪,轻轻呵了口气。月光落在他未及冠的发顶,连垂在颊边的碎发都染着柔和的光,全然没察觉,廊柱的阴影里,正藏着一个要取他性命的人。境归的喉结滚了滚,握着刀的手竟莫名滞了半分——他杀过不少人,却从未见过有人在生死边缘,还会为一枝梅停下脚步。
内侍的脚步声在拐角处渐远,廊下只剩琴清一人。他指尖转着那枝红梅,忽然踮脚将花枝往廊柱旁递了递,声音比檐角落雪还轻:“躲了这么久,腿不麻吗?”
境归的呼吸骤然一滞。他原以为自己藏得极好,却没料到这小太子看着软和,竟有这般敏锐的察觉力。短刃在袖中泛着冷意,可他望着琴清递来梅花的手——指节纤细,还沾着点雪水的凉意,半点没有警惕的模样——握刀的力道竟松了些。
“殿下可知,”境归的声音裹着夜寒,终于从阴影里漏出来,“您面前的人,是来杀您的?”
琴清闻言却没退,反而往前走了半步。月光照亮他眼底的笑意,像揉碎了星子:“我知道。”他晃了晃手中的红梅,花瓣上的雪粒簌簌落在境归的靴尖,“可你若真想动手,方才在廊尽头就该出鞘了,何必将刀柄握得指节泛白,却连半分杀气都不敢往我身上落?”
境归猛地攥紧刀柄,刃身擦过鞘口,发出极轻的“铮”声。他从未被人这般戳破心思,尤其是被自己的刺杀目标。可看着琴清坦荡的眼神,那些筹谋好的狠厉说辞,竟堵在喉间说不出口。
“这枝梅送你。”琴清忽然将花枝往他面前又递了递,红梅的冷香顺着夜风钻进境归鼻尖,“宫里的梅开得早,却少有人折来赏。你若不嫌弃,便当……是我谢你手下留情的谢礼。”
境归垂眸望着那朵颤巍巍的红梅,花瓣离自己的指尖不过一寸。他想起雇主给的密令,想起满门被灭时的火光,可眼前少年的眼睛太亮,亮得让他几乎要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此行的目的。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到花瓣的瞬间,远处忽然传来禁军巡逻的甲胄声。琴清眼底的笑意淡了些,飞快地将红梅塞进他掌心:“快走吧,从西角门出去,那边的侍卫值夜时爱打盹。”
境归握着那枝带着暖意的梅,看着琴清转身往太后寝殿走的背影——明黄色的衣摆扫过残雪,竟没再回头看他一眼。甲胄声越来越近,他终是咬了咬牙,转身隐入黑暗,只是袖中的短刃,再也没敢靠近刀鞘半分。
西角门外的老槐树下,境归攥着那枝红梅站了半宿。晨雾漫上来时,花瓣上的雪水早浸凉了掌心,可他却像攥着团烧得发烫的火,连呼吸都带着暖意。直到巷口传来马蹄声,他才猛地回过神,将红梅塞进怀中,转身隐进暗处——来的是雇主的人,马背上驮着的黑木盒,不用看也知道装着什么。
“主子说,”来人翻身下马,语气冷得像冰,“您昨夜留了活口,还错过了最佳时机。这盒里的东西,是给您的‘提醒’。”黑木盒被打开的瞬间,境归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竟放着一枚东宫侍卫的腰牌,牌角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琴清身边的内侍,今早发现死在偏殿。”来人的声音带着威胁,“主子说了,您若再对小太子心软,下次盒子里装的,就是他的发冠。”
境归的指节捏得发白,怀中的红梅像是突然生出尖刺,扎得他心口发疼。他想起昨夜琴清递梅时的眼神,想起少年说“谢你手下留情”时的坦荡,可眼前的血迹与威胁,又将他拉回冰冷的现实——他是刺客,琴清是目标,他们之间,本就不该有半分温情。
“我知道了。”境归的声音哑得厉害,伸手合上木盒,“告诉主子,今夜我会再入宫。”
来人走后,境归靠在老槐树上,缓缓将怀中的红梅掏出来。花瓣已经蔫了些,冷香却依旧清冽。他抬手想将梅枝折断,指尖触到花瓣时,却又猛地顿住——就像昨夜在廊下那样,终究是下不了手。
夜幕再次降临,境归避开禁军,轻车熟路地潜入东宫。寝殿的窗纸上映着琴清的身影,少年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支狼毫,似乎在写着什么。境归屏住呼吸,指尖扣住腰间的短刃,刚要破窗而入,却听见殿内传来琴清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语:“不知道他有没有平安出去,那枝梅……他应该不会扔了吧?”
境归的动作瞬间僵住。短刃在鞘中震颤,可他望着窗纸上那个单薄的身影,心底的杀意竟一点点褪去。他知道,自己又要失约了。可他更清楚,雇主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或许就再也没有“手下留情”的机会。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禁军统领的呼喊:“搜!仔细搜!绝不能让刺客跑了!”境归心头一紧——是雇主设的局,要将他逼入绝境!
禁军的脚步声从回廊那头涌来,甲胄碰撞的脆响像催命的鼓点,敲得境归心头发紧。他贴着寝殿的廊柱往后缩,指尖摸到腰间的短刃,却不是为了反抗——若此时动手,动静定会惊动殿内的琴清,他不能将这少年拖进险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寝殿的窗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琴清握着盏宫灯探出头,暖黄的光落在境归藏身处的青砖上,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嗔怪:“都吵什么?本宫还没睡呢。”
禁军统领闻声立刻上前,躬身道:“殿下恕罪,宫中进了刺客,臣等正在搜捕。”
“刺客?”琴清的声音顿了顿,宫灯的光晃了晃,恰好照在境归身后的假山石缝上,“方才本宫好像看见只野猫跑过去了,许是你们看错了。”他说着,故意将宫灯往假山那边递了递,暖光在石缝间投下一道阴影,正好将境归完全遮住,“这深更半夜的,别在东宫吵吵嚷嚷,惊了母妃休息,你们担待得起吗?”
统领面露难色,却也不敢违逆太子的意思,只能挥手让手下退到回廊外。琴清见他们走远,才压低声音,对着假山石缝道:“从假山后面的密道走,能通到御花园的角门。”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密道口有株腊梅,你顺着花香就能找着。”
境归在石缝里攥紧了怀中的红梅,鼻尖似乎又闻到了宫灯的暖香。他想探头说句什么,却听见琴清转身回殿的脚步声,窗棂合上的瞬间,那道暖光也随之消失,只留下一句轻得像叹息的话,飘进石缝里:“下次……别再回来了。”
境归顺着花香找到密道时,指尖还残留着宫灯的温度。他知道,琴清这是在赌——赌他不会恩将仇报,赌禁军不会察觉异常。可他更清楚,经此一事,雇主定会彻底失去耐心,下一次的追杀,绝不会再给他们半分喘息的机会。
密道尽头的角门外,晨雾正慢慢散开。境归回头望了眼东宫的方向,寝殿的窗已经暗了,只有檐角的宫灯还亮着,像一颗悬在夜色里的星。他将怀中的红梅又往深处塞了塞,转身消失在晨雾中——这一次,他不能再躲,必须主动去找雇主,为自己,也为那个在宫灯下替他解围的少年,争一条生路。
境归攥着半蔫的红梅,在城郊的破庙里躲到第三日。晨雾刚散,庙门就被踹开,三个黑衣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为首的人手里捏着张密信,冷笑一声:“主子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今夜子时,取琴清的命,否则——”
话音未落,境归突然抬手,短刃擦着对方的耳际飞过,钉在身后的立柱上,刃身还沾着点红梅的残瓣。“我要见主子。”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指尖死死攥着怀中的花枝,“我有话要问他。”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他会反抗,愣了片刻才恶狠狠地说:“主子在城西的暗阁等你,不过——”他从腰间掏出个锦盒,扔在境归面前,“你得先把这个带上。”
锦盒打开的瞬间,境归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竟是枚用红绳系着的玉佩,玉佩的纹样,与琴清常挂在腰间的那枚一模一样。“主子说了,若你敢耍花样,这玉佩的主人,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境归咬着牙,将玉佩攥在掌心,冰凉的玉质硌得他生疼。他知道这是雇主的陷阱,可一想到琴清可能遇险,他便再无退路。
子时刚到,境归如约来到城西的暗阁。阁内烛火摇曳,雇主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枚令牌,正是境归之前留下的刺客令牌。“你倒是敢来。”雇主转过身,脸上戴着张青铜面具,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怎么,舍不得杀那个小太子?”
“你为何非要他的命?”境归的声音发哑,指尖的玉佩几乎要被捏碎,“他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少年,从未与你结过仇。”
雇主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暗阁里回荡,让人不寒而栗:“仇?何止是仇。”他抬手将令牌扔给境归,“你以为你满门被灭,真的是因为你父亲通敌叛国吗?告诉你,那都是琴清的父皇——当今的皇上,设下的圈套!”
境归猛地僵在原地,手中的令牌“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想起父亲临刑前的眼神,想起满门上下的鲜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现在,你还舍不得杀他吗?”雇主的声音带着蛊惑,“杀了琴清,既能报仇,又能活下去,何乐而不为?”
境归弯腰捡起令牌,指尖的颤抖却越来越厉害。他望着暗阁外的月色,脑海中突然闪过琴清在廊下递梅的模样,那双亮得像盛了星子的眼睛,此刻竟成了最锋利的刀,割得他心口鲜血淋漓——一边是血海深仇,一边是舍命相护的温情。
暗阁内的烛火忽明忽暗,境归攥着令牌的手青筋暴起,雇主的话语还在耳边打转,可脑海里全是琴清递梅时的模样。就在他快要被仇恨与温情撕扯得喘不过气时,阁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伴着少年清软的嗓音,像月光般穿透了厚重的木门:“里面有人吗?我迷路了。”
境归的心猛地一沉——是琴清!他怎么会来这里?
雇主显然也没料到会有人闯入,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抬手就要去摸腰间的暗器。境归见状,几乎是本能地挡在了雇主身前,短刃瞬间出鞘,却不是对着琴清,而是指向了暗处的阴影——他不能让琴清卷入这场阴谋。
“谁让你进来的?”境归的声音刻意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慌乱。
阁门被轻轻推开,琴清提着盏宫灯站在门口,暖黄的光映着他惊讶的神色:“我……我跟着侍卫的脚印过来的,想看看是谁一直在暗中盯着东宫。”他的目光落在境归身上,扫过那把亮着寒光的短刃,却没有半分惧意,反而往前走了两步,“你叫什么名字?”
境归的喉结滚了滚,避开他的目光:“我叫陌生人。”他不敢说出真名,怕这两个字会玷污了这份在刀尖上生出的温情,更怕自己的血海深仇,会牵连到眼前的少年。
琴清却笑了,宫灯的光落在他眼底,像盛了两簇小小的火苗:“陌生人太生分了。”他歪了歪头,语气带着几分认真,“那我以后就叫你阿陌?”
“阿陌”两个字落在耳中,境归握着刀的手竟莫名松了些。他从未有过名字以外的称呼,更没想过会从自己的刺杀目标口中,得到这样一个带着暖意的昵称。雇主在身后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境归才回过神,猛地将琴清往阁外推了推:“这里危险,你快走!”
“我不走。”琴清却站在原地没动,伸手抓住了境归的衣袖,指尖触到他袖口残留的红梅香,“我知道你有苦衷,也知道有人逼你做不愿意做的事。阿陌,告诉我,是不是有人要伤害你?”
境归望着他坦荡的眼神,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那些憋在喉咙里的话,那些无法言说的挣扎,此刻竟全都堵在了嘴边。雇主的目光落在琴清抓住境归衣袖的手上,眼底的狠厉更甚,悄然将手按在了腰间的毒针上——这小太子,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