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永好最后还是和婷婷分手了。
他极力挽留,微微弯下腰和婷婷双眼对视,急切地想说服她。婷婷则坚决地挣脱他的手,拦下一辆路过的士,干脆利落地走了。
他在原地看的士离开的方向,愣愣地站了很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哭了。然后下一秒反应是,幸好荷妈和阿庆都不在。
回到家,阿月连忙凑上来看他的伤:“管家仔,你没事吧?”
他摆摆手,“医生看过了,擦伤而已,过两天就可以拆绷带啦。”
荷妈和外公一脸担忧。阿庆被同学欺负,阿好打架受伤,闹进警署的事确实让这个平民家庭吓得不轻。
外公叹气,“唉,那些学生真是坏,打人打出血。”
甘永好不欲家人太担心,便笑道:“其实我算不上吃亏,没事的。”他转而眉飞色舞地说起张寒星怎么打人,“说起打架,张小姐真是厉害。一脚踹飞一个,打到那些小流氓哇哇叫。”
阿庆也不想外公愁眉苦脸,比划起那个律师趾高气昂的模样来。
两兄妹一个唱一个和,把外公哄得脸色稍霁,阿月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喊“打得好”。荷妈无奈看着这三个儿女,敲打一番:“这次是走运,下次真的不要动手了,很危险。你们都不知道接到电话以后,外公有多担心。”
阿庆恹恹地低下头,一脸内疚。荷妈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阿庆,不用怕,荷妈明天陪你去学校。”
外公也笑呵呵地表示:“管家仔,你也不要怕,外公明天煲啖猪脑汤给你补一补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件事就算翻篇了。
甘永好笑着说回房间休息,合上房门后,努力提起的嘴角才慢慢放下来。
这时候他才有空照了照镜子,看到自己一身的狼狈。
精心打理的头发早就乱了,包着一圈绷带,隐约渗出一小块血色;黑色的外套沾了地上的灰尘,皱巴巴的;牛仔裤的膝盖位置有一些泥,好像是把那几个臭小子按进花坛的时候不小心蹭到的。还有那双很贵的鞋,不知道被踩了几脚。
突然想起一个成语,丧家之犬。
他沉默地换下这身行头,换上平日穿的连帽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衣领擦过后脑勺的时候伤口微微发疼。
半夜,阿庆和阿月轻轻敲响哥哥的房门。
甘永好起来开门,奇道:“哇,你们两个大晚上不睡觉,搞什么啊?”
阿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阿庆招招手,两个小丫头鬼鬼祟祟地拉着他到客厅。客厅一片漆黑,茶几上放着那个本属于婷婷的生日蛋糕。
三兄妹怕吵醒父母,遂都用手语交流。
甘永好看到那个蛋糕有些讪讪然:「哇,你们搞什么,半夜偷吃?」
阿月好声好气地搭着哥哥的肩膀:「知道你不想荷妈还有外公担心,我和阿庆打算今晚‘毁尸灭迹’呀。」
甘永好装作一脸无所谓:「都隔夜了,不好吃,丢了吧。」不欲再看这个蛋糕,说着就要回房。
阿月和阿庆急忙忙拉住他。「唉,你用尽心思做的,不要浪费。让我们开开眼界吧。」
甘永好无奈地把包装盒的丝带拆掉。
原本精致的豆沙裱花已经干裂,和奶油抹面接触的部分则有些融化变形,但整个蛋糕的模样还是漂亮的。上面本来有一个写着“我爱婷婷”的巧克力牌,“婷婷”两个字被抹掉,变成了用番茄酱写的鲜红色三个字,乱糟糟一坨,依稀辨别出是“管家仔”三个字。
甘永好笑了:「哇,字这么丑,都看不出来写什么,肯定是阿庆写的咯?」
阿庆做了个鬼脸,伸手抓了一把奶油就往哥哥脸上抹。
三兄妹闹成一团。
事实上,忙于生活的人,没多少时间去伤心。
做饼、送货、算账、荷妈牙痛、外公腰痛、阿庆要修手机,还有学校的交涉,从早到晚,一桩桩一件件,甘永好忙碌过了头。如果他的一天是一个表盘,那悲伤的情绪只能在碎片化的时间中见缝插针,他还没来得及细品就不得不放下。
这种情况下,伤心反倒显得肤浅,因为你无法去细细揣摩缘由和经过,也无法反思是她的错还是我的错,更无从谈起要做点什么去挽回感情,只记得隐隐约约的一个结果:哦,我和她结束了。
好像双腿不知何时被绑上一根铁锁,想挣脱,但又不知道要反抗谁,也不知道去哪里,只能逆来顺受,生活还是要过。
他有好一阵子没有去找张寒星,他在张寒星的厨房里做的努力都变成了傻事。而张寒星也维持着客套的样子,如果早上遇到,只客气地点点头,走开去买自己的鱼。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借由蛋糕拉近的距离又回到了原点。
是有从妹妹们的聊天里听说,她的咖啡店好像快开业,食环署的执照也发下来了;她的猫准备要做绝育手术;她的跑车上次刮花了,又新弄来了一辆什么车……甘永好只默默地听,不再参与其中,饭后转去洗碗。
他并不是对张寒星心存芥蒂(或者说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本来也不关她的事),而是自那天起,他所有的活力和热情也随着当时挥出的拳头被清空了,没有办法再分出多余的热情和活力给旁人。现在光是维持正常的生活就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在踮起脚尖够货架上的糖果罐时,会不小心露出手肘上的衣服补丁。一个小心翼翼在花花世界保守冒险的旅人,最后只能收获一身的窘迫,讪讪退场。哪敢再和其他路过的旅人搭话呢?
一晚,阿月吃完饭恹恹地捂着肚子,躺在沙发上。
甘永好洗完碗出来,看见便问了一声:“咦,你不是早就说要出去吗?怎么了,不舒服啊?”
阿月苦着脸:“是啊。我本来和寒星约好出去玩的,谁知道突然来那个了。”
阿庆走过来,递给阿月一杯温水和一粒止痛药。
“管家仔,你不是要下楼扔垃圾吗,顺便帮我和寒星说一声Sorry吧。”阿月皱眉把药吃了,阿庆扶着她回房间,“我要回房间睡一下。”
甘永好拿着一袋垃圾去了15楼,按了好几下门铃没人应。过了一阵,他准备走了,张寒星忽然打开门,打扮得整整齐齐准备出门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在看到他之后一下子垮下来。
「阿月呢?」
“她不舒服睡下了,不能和你出去,让我过来说一声Sorry,下次再约。”他尴尬地笑笑。
长大了不少的猫咪从屋里面走出来,蹭了蹭他的腿。他蹲下来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手感还是那么舒服,才想起来是好久没见面了。
被放鸽子的张寒星一脸郁闷,在玄关坐下发呆,甘永好不得不把垃圾袋放下,帮忙把猫抱回屋里去。无意间扫视了一下客厅的陈设,好像一切都没怎么变。
他总是努力找话题的那个:“听说你的咖啡店要开业了,什么时候?”
张寒星坐在玄关边边,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打字,闻言抬起头来看了一下他,甘永好才发现她化妆了,眼影和唇彩有些细微的闪光。「下下周。」
收信人的回复似乎不太令她满意,她鼓起腮帮子,把手机扔回包里,套上一双马丁靴,拉链滋地一声。
她站起来蹦了两下,确认鞋子ok:「我要出门了,你回家喝水吧。」
甘永好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话里面的逻辑:我要出门,不给你倒水了。好笑又直率。他忽然放松下来,跟着她进电梯:“我要下楼扔垃圾。”
张寒星一脸不高兴地按下1楼的按键。甘永好跟在她后面进的电梯,得以久违地打量这位多日未谋面的邻居:明明穿着温柔清纯的白色吊带长裙,外面偏偏套了一件黑色皮衣装酷;头发长了一点点,发尾好像烫卷了;化了妆但直男又看不出来是什么妆,整个人明艳不少。
封闭的电梯里开始弥漫着香水味,不是甜腻的花香。初闻有些凛冽,像是男香;之后味道变得稍微柔和兼清爽,有点像柑橘和茶混合在一起。说不上来什么名堂。他感觉自己等下不是要去酸臭的垃圾堆扔垃圾,而是要去雨后的草坪散步。
甘永好摸了摸鼻子,“你和阿月约了去哪里?”出了电梯,香水味被稀释,他下意识地跟上脚步。
张寒星低头从包里面掏车钥匙,他又说:“你买了新车带她去兜风?”
张寒星得意一笑,「你等着,我给你看。」
他把垃圾扔了,双手插袋站在马路边等。过了一阵,低沉霸道的引擎声断断续续从马路的那一端传来。
一辆全黑的重型机车朝他驶来,车灯亮堂堂照着前路,车身的金属反射出锐利的光,像一头深夜出笼的危险巨兽,预备择人而噬。
张寒星开到他面前,来了个帅气的甩尾,单脚撑地停下。纤细的女人和硬朗的重机车形成奇妙的反差。
甘永好目瞪口呆:“哇,几型下喔。”
哪个男人不喜欢帅气的重机车?《阿郎的故事》、《烈火战车》、《明月照尖东》、刘德华、周润发、张学友……香港电影的鼎盛时期,很多影片里面都出现了机车,是一代人的情怀。
8、90年代的青春记忆一下子全涌上来了。甘永好快步走过去,对着这部价值不菲的机车大流口水:“哇,你新买的?”他想摸摸这辆车,又想起自己刚丢了垃圾,双手在裤子两边蹭了蹭,绕着机车转了一圈,摸摸车座,又碰碰车头,“KAWASAKI(川崎),劲喔!”
张寒星一脸得意洋洋:「我借的。」
甘永好十分眼馋:“那……可不可以借我开一下?”
没等她回答,甘永好急忙忙说:“你等下,我换上我最贵的一双鞋下来再开!”冲回家里换鞋去了。
过了一阵,他穿上之前张寒星给他挑的运动鞋跑出来,一点也没有想起什么婷婷。
张寒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有机车驾照么?」
“……”甘永好才想起来,“是哦,我没有。”鞋岂不是白换了?“那让我坐一下也可以啊!”
张寒星扮了个鬼脸:「我要出去玩。」
“我跟你一起去!”
张寒星眼珠子转了转,一言不发,像是在认真考虑。「去哪里都行?」
兴奋的甘永好没注意到张寒星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去青山都没问题。”
她便扔给他一个黑色的头盔。甘永好接过来,美滋滋地欣赏了一会才戴上头,爽快地跨上车后座:“走!”
开机车,当然要吹着海风才算完整啦。张寒星先开到北角码头,沿着岛边的东区走廊,路过维港、切到中环湾仔绕道,又依次经过湾仔码头、中环码头,一路飞驰。
他们游荡在夜晚香港的马路上,左边是中环的灯光璀璨,右边是深沉的大海,还可以依稀看到海对面的尖沙咀。原住民百见不怪的香港夜景此时却异常地有魅力——这是一种“非日常”的感受,新鲜刺激。一种奇妙的抽离感,灵魂仿佛挣脱了躯壳,变得轻飘飘地,俯瞰在上空,观察这异世。
轰鸣的引擎声让行人和路过的车辆纷纷侧目。
甘永好一手搭着张寒星的肩膀,一手高高举起,凉爽的海风在指尖穿过,瞳孔里倒映着不断倒退的景色。他人生少有张扬的时刻,此时感觉十分良好,看不见的镣铐和枷锁全部消失在风中,像是一场盛大的逃亡。
而逃离什么?要去哪里?不必细想,此刻只要绝对的自由和快乐。
于是他忍不住大喊,他也不得不大声喊,才能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哇,好像《天若有情》啊!”小混混刘德华和穿着白裙子的富家女吴倩莲,永远的经典。
张寒星两手握着车把手,没法回话。她戴着头盔看不出来表情,只是身体微微颤动,甘永好知道她在闷笑。
他看着眼前人从头盔下缘里面露出来的头发,带一点淡淡的香水味。咦?好像哪里不对,现在开车的人和白裙子富家女是同一个人,“喂,到底你是Jojo还是我是Jojo啊?”
张寒星笑得更厉害了。作为回应,她拧了拧车把手,一个加速,机车发出更高亢的声浪,经耳朵传进大脑,刺激分泌出更多快乐的多巴胺。
“华Dee,你要带人家去哪里呀?”
“华Dee,你为什么穿Jojo的衣服啊?”
“华Dee,你开车小心呀!”
“华D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