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7点半,甘永好在睡梦中闻到一股热饭和奥尔良鸡排混合的香气,带着热度钻进他的鼻子。
窸窸窣窣的塑料纸响声,有人在呼着气,像是被烫到了,又有吸着纸盒饮料的滋溜滋溜声、海鸥的鸣叫、晨运的太极广播。然后他才感受到头脑胀痛,宿醉的后遗症。
他下意识晃晃头,发现脸上被什么轻飘飘的东西盖住了,隐约透着光;还有什么小粒的东西掉到他的鼻子上方,隔着一层还有点温热。
下意识摸了摸,脸上好像是盖着一张很大的纸。
嗯?纸?他一把掀开,看了看,几个大字,东方日报。原来是报纸,上面还沾了一点饭粒。
不过为什么脸上会盖着报纸?
宿醉的头痛让他无法思考,他下意识决定观察一下周围环境,以便获取更多的信息。
于是他往右看了一眼,看到了一双黑色的女靴还有皱巴巴的白裙子。旁边有个人。
“唔。”上方传来声音,他反射地抬头,一个女的嘴里咬着一个便利店的饭团,腮帮子鼓鼓的一动一动咀嚼着,俯视着他。
——正是在趁热吃早餐的张寒星。
他“哇”一声,吓得猛地跳起来,不料肩膀又撞到了长凳的边沿,火辣辣的疼。
这下真的清醒了,部分记忆归位。他捂着肩膀嘶嘶地抽气,慢慢站起来把自己挪到长凳上面坐着,身上铺着的报纸簌簌往下掉,原来还不止脸上一张。
张寒星还是那副不紧不忙的样子,把剩下的饭团啊呜一口吃掉,嚼吧嚼吧送了一口牛奶吞下去,才空出两手跟他比划说:「你醒啦?」又递给他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一个饭团一盒牛奶。
甘永好觉得自己无法理解现在这种场面,回想昨晚就只有一些片段,什么飙车啊、那什么Bar啊、喝了一些酒说了几句话,后面就断片了。全都是一个乖崽无法承受的过去。于是他一边拆开饭团的包装,一边假装不经意地、弱弱地问张寒星:“……怎么回事啊?我怎么睡在这里?”
张寒星歪了一下头,确认过他那渴望真相的眼神,于是决定让他自己直面现实。她把她的手机拿出来,好心地递给面前这位有很多问号的小伙子,并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他。
这位姐姐眼神怎么让人毛毛的?甘永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着头痛费力分辨着手机的屏幕和按键。上面显示了一堆视频列表,他点开第一个去看。
一打开就先声夺人:“婷婷,婷婷不要走啊!”
视频里,一名看不清长相的男子哭得撕心裂肺,手里还拽着一角白色的布。另一只比较白皙纤细的手则在用力地和该男子抢夺这块布。
嗯……这块布是有点眼熟喔。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面前站着的张寒星,她看上去很昂贵的白裙子一角变得皱巴巴的,还有点抽丝。
不知为何他感觉有点慌,手机里自动播放了第二个视频。
第二个视频寂静无声,首先是张寒星面无表情地猛灌一口酒,一脸生无可恋。然后镜头一转,那个男的不喊了,默默地拿那块布擦眼泪。张寒星放弃去抢那块布了,只在他还想擦鼻涕的时候一把推开了他的脸。
嗯,这个视频拍到了那个男的脸,有点眼熟,不知道哪里见过……
……?
甘永好忍住撞墙自杀的冲动,继续看第三个。
第三个就更安静了,那男的躺地上一动不动,开始打鼾。张寒星再次面无表情地灌了一口酒,眼带杀气,一掌作手刀状,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
“……”
两人无言地对视。张寒星露出了一个友好的微笑,如春风般和煦。
视频里的男主角,甘永好,卒。
二十来年的脸在一夜之间都丢尽了,可以说是社会性死亡。他满脸通红地把手机塞回张寒星手里,开始语无伦次:“我怎么会喝得那么醉啊?哈哈、哈哈……好像做梦一样,真是不小心……”
张寒星依旧用春水般温暖的眼神看着他,宛如看着一个傻子:「以后别喝酒了。」
“我不喝了,我甘永好对天发誓,打死我都不喝酒了。”
极速分泌的肾上腺素让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想要逃跑。他不停地踱着步,绞尽脑汁想出来一个理由,试图用仓促掩饰羞愧:“呃,不如这样,衣服回头我帮你洗!我突然想起我还有货要送啊,要赶快回去才行,不然荷妈要骂我。我先走了!告辞!”
说着丢下张寒星在码头,匆匆跑回去了,像背后有鬼在追。
甘永好在渣华道一路快跑,仿佛BBC纪录片里在非洲大草原上狂奔的羚羊,背后有猛狮在追。跑着跑着,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往马路边一看,张寒星正悠闲地骑着她的机车跟在后面,还对他挥了挥手。
两条腿跑得再快,也比不上人家有车。
重型机车在白天喧闹的北角更加显眼,路过的行人纷纷看着他们两个,一个夺命狂奔,一个悠闲兜风。有师奶看过来:“哎呀,光天化日,阴公咯,是不是追债啊?”
甘永好涨红着脸,清晨就满头大汗奔跑在北角街头,一脸狼狈相,还要被路人指指点点。怎么尽是丢脸的事!幸好渣华道离和富道近,跑步5、6分钟就到了。
他趁张寒星去停车,快步走进大楼,狂按电梯,等电梯门合上了,才抹了一把汗。
真是白日撞见女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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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长久的折腾,亏进去一笔开业经费,张寒星的咖啡店终于要挂牌营业了。 开业前一周,招牌才悄无声息地挂上去。
——Shelter Cafe。
开业前总有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要准备:机器要试运行,菜谱要排好,厨具要洗干净消毒,还有一些店内摆设也要一一归位。于是总可以在家好月圆后厨的侧门看见张寒星穿着围裙忙活。
“我刚才路过,张小姐的店终于要开张了喔,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捧场吧?”帮工群姐一边调着蛋挞液一边说道。
标叔举起沾满面粉的双手附议:“也好。唉,在厨房都好久没看到靓女姐姐仔了,是有点怀念。”
群姐笑睨标叔一眼,“当然怀念!又送饮料,又帮忙擦汗,做饼算账样样掂。张小姐在这里就好像拍《美女厨房》一样呀!”
进来检查进度的荷妈笑道:“《美女厨房》就没有了,不过《靓仔厨房》都一直有啊。”拍了拍儿子的背,“前台有位客人一下买走全部蛋挞,现在没货了,抓紧时间做下一批吧。”
甘永好点头,荷妈便继续出去在前台待客了。等荷妈走后,他才悄悄地抹了一把汗。
夭寿。那天通宵后,他满身烟酒的臭味,幸亏当时家里没人,事后他们也没问什么。
阿月说:“你那晚说出去一下,其实大家都知道你失恋心里难受,所以荷妈叫我们都不要问。”
阿庆点点头,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哥哥。「管家仔,你没事吧,这几天看你脸色怪怪的。」
“哦、哦,没事,我看开了,没事……”甘永好摆摆手,心里想的是,要死,那几个视频要是被别人看到,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了。
一夜打烊,甘永好看见咖啡店的灯还亮着,便绕路走过去看。
咖啡店的铺面比家好月圆要宽敞,就多了两面橱窗。春秧街的街面窄,橱窗的边缘挂了一些藤萝和绿植半遮半掩,可以从外面隐约看到里面暖黄色的灯光和原木质感的内装。两面橱窗中间的店门是木框镶玻璃的,门把手上挂了一个“close”的牌子。推开门,门边的玻璃风铃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走进去一看,咖啡店装修完的样子还不错。西式复古风,地板踩上去感觉是仿木的,墙上贴了一些仿木或仿砖的瓷砖。左手边是客位区,右手边是吧台和收银。
吧台不大,原木色,窄窄的,勉强挤下3、4人,背后是大理石面流理台和锃亮的咖啡设备,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杯具,墙上的木架摆着一排纸袋装的咖啡豆。吧台旁边是收银台,背后是一块黑板,手写着菜单和价格;收银台边还有一个玻璃橱柜,预计是拿来放糕点的,正对着门口,可以招揽生意。
客位区靠墙,位置不多,只能容纳约8-10人。桌椅是胡桃木色配墨绿色的丝绒靠枕,桌上摆着装饰用的小型盆栽。客位靠内的墙边用玻璃围出一小片空间,里面是猫的地盘,Moon仔在里面睡觉。旁边的墙上则摆着一排架子,张寒星手里拿着几本书,正在慢条斯理地将它们摆到上面去。
他局促地打了个招呼:“Hi,张小姐,这么晚。”
张寒星心思还在摆设书架上,只随意地对他点了点头,手里不时翻一下书的内页,又去调整几本书的位置。
“我帮你吧。”他很顺其自然地走到她旁边,“要怎么摆?”
张寒星想了一会,指了指另外一个空书架:「随便。」
他从她脚边的纸箱里拿出几本。书的类型很杂,摄影集、小说、传记、漫画……什么都有。他随意看了其中一本的作者名,像个俄国人的名字,诘屈聱牙,想必内容也看不懂。他撇撇嘴,把它摆到角落去。
不聊天总感觉像在给老板打工,他便道:“对了,上次真的不好意思,你的裙子是不是坏了?我赔给你吧。”
张寒星踮起脚,把一本厚厚的精装本摆到最高层。她闻言摇了摇头,「不用了,还能穿。」捻起身上这件裙子示意,抽丝并不是很明显,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几乎看不见。
甘永好挠挠头,一脸心虚:“要赔的,要赔的。……还有,那几个视频……”
「不行。」张寒星漫不经心地巡视书架上的书,看都没看他一眼,「万一哪天你要找我麻烦,我要拿来自保的。」
“哎呀,我怎么会找你麻烦呢!我这个人很和善的!”
张小姐该不会还在记仇吧?他哀嚎:“这些东西传出去我一世英名就没了!姐,求求你,删了吧!”
张寒星装作一脸不在乎,心里偷笑,暗道:好了,新乐子来了。她冷酷无情:「你放心,不会传出去的。」
甘小弟十分卑微:“要怎么做你才肯删呢?只要你讲,只要我做得到,小弟一定做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
你以为拍古惑仔吗?要不要三刀六洞啊?张大佬翻了个白眼,高贵冷艳:「看我心情。」
书都摆好了,张寒星还是很给面子地在流理台倒了一杯水给他。
甘永好在吧台和她面对面坐下,接过来一饮而尽。“哇,讲到我口水都干了。”不依不挠继续纠结视频的事情,“大佬,你开个条件吧,我一定赴汤蹈火完成你的愿望。”
张寒星看他着急的样子好笑,却故作淡定思考的姿态,吊了他好一会。欺负老实人可太好玩了!
她拿起钥匙,抱上猫咪,关灯拉闸上锁,慢慢走回和富苑。甘永好乖乖地跟在她后面,像一只可怜巴巴的狗狗,浓密毛茸的眉毛,微微下垂的眼角和清澈的眼神组合在一起,在路灯下对人类放射出120%的良心考验光波。
再吊着就要惹生气了。她见好就收,装作为难的样子说:「一个视频做一件事。」
“行!”甘永好一口答应,又补充道:“你不会叫我做什么奇怪的事吧?我先说好,我不去那什么bar的,而且我没什么钱,买不起太贵的东西。”
张寒星斜睨他一眼。刚才还说要赔裙子,现在就说没钱啦?诚意被狗吃了?她得瑟地甩着手里的钥匙,慢慢往前走:「我保证不为难你。」心里却盘算着接下来怎么继续在他身上找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