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索然无味的“饭”吃到晚上十一点才算完。
过于兴奋的甘老太在饭后拉着几个孙子孙女看影片，玩游戏——豪奢的别墅里当然有专门的房间做这种事。
等到平日10点就睡的甘老太终于困了，玩不动了，她才被送到卧室，依依不舍和众人道晚安。
偶尔，甘永好觉得自己的角色更像是一个摆设，一套七个的其中之一，在特定的日子被有收集癖的长辈安置在奢华精致的房屋里，他的使命就是按照设定好的程序吃饭、说话，和小孩子的高档玩具也没什么区别。众人都知道，他是奶奶最疼爱的那个——是他心里仅存的亲情使他更智能、更灵活，以便更好地服务他们吗？
总之，集套装玩偶、过家家、智能语音机器人于一身的玩偶需要等待主人困了，才会有自己的时间。像是《玩具总动员》里的巴斯光年和它愉快的伙伴们，熄灯后的夜晚才是他们的生活与狂欢。它们的灵魂在日落后注入回塑料制的身体，在日出后又消失无踪，讨人喜爱的表情、姿势和内核对主人的顺从永远是出厂设置。
客厅里，璀璨的水晶灯也熄了，帮佣只留了几盏灯，暖黄色的挂壁灯照着欧式墙纸上的花纹。
殷红身穿丝绸睡袍，扶着摘了眼镜的丈夫，像一对城堡里的雕像，矗立于旋转楼梯处，神色隐藏在昏暗的灯里，目送他们出门。
甘永好站在亮堂的玄关，再次嘱咐阿卡和阿圆明天准时过来吃饭。
阿卡打了包票，阿圆看了一眼殷红，不知道看出点什么来，含糊应了。
回到家已是深夜。他用钥匙打开家门，又开了客厅的大灯，荷妈听见响动，穿着睡衣从房间里走出来。
“饭吃得怎么样？”她摸了摸两个女儿的脸，有些不安。
“还好。”他刻意跳过那些眉眼官司，还有明里暗里对他们一家的挤兑话。
“阿卡阿圆明天都来，叫外公在家里预备好靓汤就可以了。”
金碧辉煌的别墅虽然好，但他还是喜欢8、90年代装修风格的和富苑。
*
翌日一早，钟家的厨房便开始叮叮当当，紫砂煲里的老火汤飘出浓郁鲜香的气味。
草草吃过中饭后，外公就以每半小时一次的频率，嘴上念叨着“怎么还没来”，手上也没闲着，慢慢搅拌着莲藕猪骨汤，又掀起锅盖看了看里面的盐焗鸡。
阿卡阿圆在下午四点姗姗来迟，外公把汤勺一扔，拉着他们两个笑得见牙不见眼。
阿卡很自然地拉着荷妈外公坐下，不费吹灰之力就逗得两个老人家笑不停。没几分钟，阿圆的手机开始响，他匆匆接起，离开那张稍旧的布艺沙发，走到窗边。荷妈家的沙发太矮了，坐下来西装总是勒得紧，不自在。
窗边，他用激昂的语气和电话对面争论生意决策，过了一阵，才凝着眉回来重新坐下。那只眼熟的江诗丹顿手表藏回垂落的西装袖口，而外公倒的茶只随意啜了一口就没再动了。
“阿圆，你不喜欢喝茶啊？”
穿着考究的西装，谈的是大生意，天天做空中飞人。一年才见一次，荷妈对这个生疏的儿子无从下手。相隔太久，她连他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都不清楚了。
温文尔雅的阿圆礼貌笑笑，“荷妈，我喝白开水就可以了。茶不太适合我。”
荷妈立马转身去厨房给他倒水，出来的时候说：“阿爸，今晚的菜好像还不太够，不如再加多一个？”
他推辞：“荷妈，不用这么麻烦。我今晚还有事，吃完就要走了。”
“要的，你难得过来一次吃饭嘛。荷妈还记得，你喜欢吃军记的烧鹅对不对？我现在就下楼去买。”
甘永好立马拦住她，起身换鞋：“荷妈，我去买，你坐着和他们聊天吧。”
阿卡提议：“不如我们一起去？我都好久没有逛过北角街市了喔。”拉上阿圆，“阿圆，你也去吧？你也好久没去过春秧街的饼铺了。”
阿圆刚想说点什么，手机又响了，他边无奈地被拉进电梯，边接起来，语气却变了个样，黏黏腻腻的：“喂，Honey——”
阿卡挑挑眉偷笑，甘永好则不禁怀疑，阿圆一天到晚那么多电话，他手机够电么？
没过几秒，电梯就在15楼停下。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张寒星出现在门外，抬头。她今天打扮过，穿了一件侧边开叉的法式连衣裙，提着个包，没有带猫，看上去正要外出。
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甘家兄弟，走进来站定，背过身去。
电梯重新开始运行起来，她百无聊赖盯着下落的数字。
电梯里的三个男人眼睛都不自觉地黏在她身上，不停地上下打量。
阿卡用力地怼了一下站中间的甘永好，一对眼珠子直直望着前面，用口型说道：
喂，没见过，新搬来的？
阿圆咳了一声，打电话的语气突然变得像谈生意一样庄重：“就这样吧，我还要有事，迟点复你。”
甘永好：“……”
他无语地看了看这两个不靠谱的兄弟。至于吗？他天天看，也没觉得怎么样。
作为在场唯一和张寒星熟稔的人，他（在阿卡的肢体催促和阿圆的眼神催促下）挺身而出，踏前一步，打了个干巴巴的招呼：
“嗨。”
张寒星转身，抬起眼皮，对他挑了挑眉。被化妆品修饰得鲜明的五官，近看是更锋利的美。狭仄的电梯间里，没有办法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他再次闻到那种柑橘混合着茶的香气。
冷淡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他却感觉被看穿了五脏六腑，有一种奇怪的灼烧感，鼓动的心脏被攥住。
他强撑着介绍：“这两位是我大哥阿卡，还有我弟弟阿圆。他们今天过来吃饭。”
随着介绍，阿卡顺势扶了扶眼镜，挺直了腰装深沉；而阿圆则理了理西装的领子，然后发现今天没打领带，双手只好尴尬地插回兜里。
张寒星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点点头。
二人傻乎乎地举起手说：“嗨。”又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莫名的眼神。
哦，什么阿方阿圆乱七八糟，她决定叫他们Alex2号和Alex3号。
张寒星对Alex和他的伙伴们都没什么兴趣，电梯门开，她马上走出去，留下一个窈窕摇曳的背影。
“喂，回魂了！”
两兄弟还在大厦门口痴望，甘永好伸出手在他们眼前晃了晃。他发誓，刚才在电梯里，他看到阿卡在不住地偷偷吸鼻子闻人家的香水味，阿圆则无数次“不经意”地露出他闪闪发光的江诗丹顿。
阿卡狂怼他，“索啊索啊索啊，管家仔，这位美女什么来头？”
买烧鸭的路上，他在炯炯目光下硬着头皮说了张寒星的一二事。
“哇，富婆，适合我。”听到她有辆超跑，阿卡夸张地擦擦口水，“涉世未深的妹妹，正需要我这种饱经风霜的熟男关爱。”
甘永好翻了个白眼：“算罢啦你，人家名校海归，大把多人追。”
“那又不能这样想，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阿卡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而且我也不差喔，毕竟我怎么说也是家好月圆的长子嫡孙，爸爸身家数亿，都算门当户对，衬得起。”
说到女人，斯斯文文的阿圆也变得有几分吊儿郎当起来。
“我觉得阿卡说的对。而且张小姐哑——”在甘永好不赞同的眼神下改口，“有缺憾嘛，也没有那么高高在上。”
阿卡见状，搭上他的肩：“管家仔，你下不下手？阿哥肯定不跟你抢，不过你没那个意思，我就不客气了喔。”
甘永好莫名气虚，用力甩开肩膀上搭着的手，粗声粗气道：“痴线，人家怎么看得上我这个卖饼仔。”又指着阿圆的手表，“你这个什么表，人家随手丢进纸箱里吃灰，你还在电梯里秀。你还是去找你的Tiffany啦。”
他走到烧腊店，大声喊道：“军叔，要一只烧鹅！”
回去路上，两兄弟不依不挠，一左一右在他耳边念念叨叨：
“管家仔，Jo饱的钱你也有份，你也不差喔。”
“我和Tiffany只是约会关系，还不是正式男女朋友。”
“你和她熟，知不知道她喜欢什么类型？她和阿月熟，我回去问问？”
“我觉得我有希望一点，阿卡你不要想了。”
“天若有情你看过没？富家女见你这种公子哥多了，更喜欢我这种不羁的男人。”
甘永好拎着一袋油乎乎的烧鹅最先走出电梯：“至不至于啊。你们都不了解人家，就看外表？”
“以后大把时间慢慢了解。你不要管那么多，总之你一句话，帮不帮兄弟？”
荷妈闻声开门：“什么帮不帮啊，阿卡，你有什么困难？”
甘永好一甩手，头也不回往厨房走去：“唉，费事理这两个癫佬。我去帮外公煮菜。”
*
饭桌上，阿月嘴快，提起阿庆申请大学的事，顺带提到了楼下的张寒星。
阿月笑眯眯：“是楼下的邻居，她人很好，帮阿庆都计划好了。阿庆的A-Level成绩那么好也是靠她辅导。”
“哦，是吗？”阿卡一脸若有所思，“那我这个当哥哥的，理应亲自道谢，不如有时间你们带我去拜访一下？”
外公笑道：“是了，我说过要介绍我两个外孙给寒星的。叫她上来喝喝茶也好。”
甘永好猛扒了两口饭，用不经意的语气说：“人家今天出门啦，你见不到。”
“没关系，我可以等，今晚我就和阿好一张床。我要把握机会，趁人家跌底反弹之前速速下手抄底。”阿卡眼疾手快，夹了一块鸡翅给荷妈，“大蓝筹，你意下如何啊？”
荷妈嗔笑：“你呀，整天炒股炒傻了。不过寒星大学学过经济的，说不定你们两个有话聊。”
阿庆看阿卡拼命地讨好她和阿月，一脸得瑟道：「阿卡，你没希望了，寒星身边有个Alex。Alex很喜欢她的。」
阿月也翻了个白眼：“是啊，揸沽你死心吧。人家绩优股来的，每天都涨停，你炒不起。”
阿卡闻言，把夹到她们碗里的烧肉又收回去了。
甘永好从来没觉得Alex的名字这么顺耳过。他给两个妹妹各补一块叉烧。
“今天过节开心，吃多点吃多点。”
饭后，切了个手作的月饼，阿圆才叉起一块双黄莲蓉，手机又响了。
“喂，妈咪？”
殷红在那边细声细气地说：“你呀，才从台湾回来没多久，奶奶想你了。Jo饱还要和你商量公司的事，明天公司开会，快点回来吧。”
“哦，好，我马上回来。”
他马上起身拿起西装外套：“荷妈，我先回去了，Jo饱有事找我。”
外公脸上写满了失望：“阿圆，你不吃月饼啦？”
“我昨天吃过了，就这样吧。外公，荷妈，我下次再来看你们。”但他们都心知，下次估计要等到明年中秋了。
甘永好拿起钥匙跟上去：“我送送你。”
电梯门合上，荷妈扶着门框，凝望的双眼消失在电梯门外。
外公小声叹息。
“唉，都不知哪年能凑齐家好月圆庆中秋。”
*
车停在春秧街的路边，两兄弟一前一后地走下坡道。
“你总是飞来飞去，就不能让Jo饱安排你呆在香港吗。”
“唉，管家仔，生意上的事，你不懂的。”
“荷妈很想你，有空多回来看看。”
“我尽量吧。”
他打开车门跨进车，匆匆道：“我先走了，拜拜。”
车窗上升，那张兄弟间相似的侧脸从下半边开始模糊，最后能看得真切的只有车窗外甘永好自己的倒影。
送走阿圆，甘永好下意识看了一眼家好月圆的方向。对面的咖啡店亮着灯，张寒星回来了？
他走前两步，从橱窗看进去，张寒星正坐在吧台桌面看书，修长的颈脖低垂，悬空的脚尖勾着居家拖鞋，一晃一晃的，要掉不掉的样子。
半长不短的头发顺着肩头倾洒而下，她伸手把它们拨到耳后，无意间就看见了店门外的甘永好。
她一个眼神过去，「有事？」
隔着老远，甘永好却神奇地明白张寒星眼睛里的话。他推开门，刚想说过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突然又想起只有他家奇葩地在八月十六过中秋，只好傻傻地说了句：“你吃过饭没？”
说完，他内心暗骂：我怎么尽说废话。纠结半晌，只得挠挠头，露出一个傻笑。
张寒星对他的傻见怪不怪。她手机里存着更傻的，是她珍贵的快乐源泉。她习以为常地无视，也懒得下地，扭腰伸手把吧台背后流理台的水壶拿出来，放桌面，示意他要喝水自己倒吧。
哇，以前张寒星还会给他做冰美式，后来就倒杯水，现在是直接给水壶了吗？
甘永好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待遇变化，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之下只好自己拿了个玻璃杯，自食其力。
他拿起水杯，随意地倚在吧台边上，装作不经意地打量她一眼，发现她打扮的级别高于和Alex约会。她看着书不时露出一个笑，腿跟着店里面音乐的节奏一晃一晃，好像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他问：“心情不错喔？甩掉Alex了？”
听到Alex，她翻了个白眼。哦，看来是没有。
「朋友请吃饭。」她说。中秋节Willson去Leo家见家长，情况还不错，张寒星顺势敲竹杠，蹭了一顿贵的。
他正想问她吃了他做的月饼没有，这时店门的风铃又丁零当啷响起来，几个人推开门，是阿卡阿月和阿庆。
“你们几个不陪荷妈，下来做什么？”
阿月用力拍了一下阿卡：“揸沽咯，说什么要来店里看看，重温做饼童年，结果走着走着就拐到这里来。”
阿卡推了推眼镜，走上前来：“张小姐你好，还没正式自我介绍，我是阿月阿庆的大哥，叫甘永家。”还颇为自恋地撩了撩头发。
阿月挤开他：“寒星，你不用理他，他傻的。”
张寒星笑了笑，问他们：「要喝点什么？」
“不用了，我们就过来看看，等一下要去店里面做饼。”
她左手拉走欲言又止的甘永好：“管家仔，走啦，去开门。”右手揪走没正形的阿卡，数落道，“你呀，小心我发短信向Sally告状。”
“……你怎么会有Sally电话？”阿卡倒吸一口凉气。
“你不用知道，你洗干净脖子等Sally吧。”
兄妹四人又乌泱泱地走了。
张寒星笑了笑，继续低头看书。
*
开开心心过完八月十六，阿卡果真要留下来孖铺。他和甘永好挤在一张床，两个一米八的男人长手长脚，要侧着身子不动才能睡得比较宽松。
关了灯，他们背对着预备入睡。甘永好睡在床外侧，他明天还要早起做饼。
“荷妈外公今天都挺开心的。”他说。
“是啊，我想明年搞个大的，我要认真策划一下。”阿卡说。
他笑，“你当PR来做？职业病喔。”
阿卡一本正经：“专业质素，用心去做嘛。我都想荷妈他们开心多一点。”
“其实阿圆留到最后，就最开心了。他怎么总是这么忙？什么情况？”
阿卡不语，只叹了口气。他有几分心虚。如果当时他说出来真相……没有如果，Jo饱不会相信他。
最后，他只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说一说他，明年带上中仔，一定人齐。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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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张寒星打烊前走到家好月圆的后厨，给他们送了几杯榨果汁过去。
甘永好接过来打开一看——
杯子上画了个月亮是给阿月的，画了个猫咪是给阿庆的；
还有两杯，一个写了“A2”，一个画了个圆圈，不知道什么意思。
打开来看，一杯是咖啡，一杯是柠檬水……
行吧，画着圈圈的柠檬水应该是他的了。
（张寒星：Alex2号和泡泡）
（张寒星：快乐源泉就应该喝清水）
-事后-
阿卡（辗转反侧）：管家仔，我睡不着，你看窗外十六的月亮多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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