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

与永镇毗邻的江峰，以傀儡制作精妙无双闻名，其中又以商家手艺最为精湛。商家嫡子商彦，一手木偶制作术出神入化，比之先辈更是青出于蓝。他只做女性木偶，经他手的木偶乌发黛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犹如《诗经》中走出的仕女，几可乱真。

商彦其人俊美轩昂，行事却颇风流桀骜。他曾笑言，未识遍天下美人绝不娶妻，甚至因此同家里闹翻，单独住在一处别院，每日只邀些女眷宴饮，为她们摹形制作木偶。

春日里的某个清晨，细雨纷扬如絮，商彦出门赴友人之约。绘着墨竹的油纸伞刚撑开，他便见一名女子伏在在自家门前，满身尘土，仿佛经过了千山万水的跋涉。

“姑娘？”

女子抬头，商彦看见一张艳若芙蕖的面孔。那日，商彦救了倒在院门前的女子。她称自己本是个傀儡，因爱上一名男子而化作人类，此番正是为他而来。商彦被她缠住，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你爱的那男子，为何来找我？”

“因为当世最好的木偶匠人莫过于江峰商家，莫过于逍遥公子商彦。”女子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好似太久未展颜，双瞳却亮如秋水。

被这明亮的眼神注视着，商彦也不由轻笑：“那又如何？”

“我想让你教我做人。”她是个真正的美人，每一笔轮廓都似按照商彦的喜好生就的，可他却拒绝了她。

“木偶化人只是骗小孩子的把戏，你以为我会信？你这么跑出来家中父母定会担忧，赶快回去吧。”

女子一时怔怔，茫然道：“我没有父母。”旋即又声音笃定“但我有主人，主人身边便是我的家，因为主人给的一滴泪，我才有了心。那个晚上我挣脱身上丝线跑出来，只为成为一名真正的人类女子，足以与他相配。”

商彦在她脸上看见某种熟悉的虔诚，令那张美丽的脸孔都变得熟悉起来。他的喉咙有些发涩，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又听见她问：“书中都没有写木偶因爱上主人而变成人的故事么？”

他眼神闪动，缓缓道：“不曾有过。”

她的神情似悲还喜，轻声道：“没关系，木兮有心，老天爷会开眼的。”

商彦一时愕然：“你叫什么？”

木兮终究是在别院住下了。透过书斋的窗户，看见花园里那个略显蹒跚的身影，商彦心绪纷乱难平。桌上铺展开雪白的宣纸，却怎么也落不下笔。木兮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丫鬟身后学走路，她竟是走在平地也会被自己绊倒，常要闹出笑话来。偶尔他也会被缠着教走路，总是胆战心惊。一面不自在地走在前头，一面又要留心身后，怕她摔倒。可这毕竟难免，有时甚至连去扶的自己都会被带倒在地，而木兮摔在他身上，笑容依旧烂漫。她不介意那些狼狈，仿佛只要能行走就已是莫大的恩赐，教他不忍苛责。

夏日炎炎，每至午后，木兮喜在院廊的竹椅上假寐。他凝视她沉睡的面容，被蛊惑般慢慢抬起手，隔空描摹她的五官。那淡如远山的长眉，闭起的眼，秀挺的鼻子，有着淡红花色的、微抿的唇。他的手指流连不去，反复描画，仿佛这动作他曾练习过千万次，仿佛那眉眼鼻唇都是他亲手执笔所画，握刀所刻。

木兮眼睫轻颤，他竟如被火舌追赶般猛地收回手，后退两步看她缓缓苏醒。见他立在身前，她蓦地绽开笑颜，欢声道：“商彦，我梦见……”

商彦，她总是如此唤他，声音中满是无邪的欣喜和依赖。他听了常会恍惚，木兮对他依赖有加，他又把她当什么？

木兮的到来令别院添了许多生气，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喜欢她，也会私下议论说，少爷总算收了心。商彦闻之一惊，仿佛棋局被道破，才发现自己已非观棋者。他连着好几天留宿外头酒楼，与人日夜欢饮。席间有人打趣，听说商公子捡了个美人儿，怎么不带来让大家见识见识。

他醉笑道：“我商彦非君子，亦非小人，只招惹与我情投意合的姑娘。名花有主的美人我绝不染指，自然也不会让你们这些登徒子把人轻薄了去。”

“啧，商兄此言差矣，那美人已在你府上住了月余，若不是心悦于你，哪个姑娘会如此不顾名声？说什么有主，你可不就是那名花之主！”

商彦心中一动，旋即大笑，几乎笑出泪来：“好一个名花之主，有周兄此言我当再饮三大碗！”

酒未饮尽，下人匆匆来报，木兮病了。商彦醉意顿消，连忙赶回去。在门口碰见大夫，说是无事，饿过头罢了，又责备他道：“好生生一位姑娘，怎么看起来竟是多日粒米未进？”

他发了好大脾气，下人跪了一地。木兮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嚷嚷：“不怪他们，是我自己不吃的。”

他难以克制地吼她：“你还真当自己是木偶了，饭都不用吃？”

“我就是木偶啊。”木兮低了声音，还在不服气地争辩“况且人类的饭菜好难吃，我吃不下。”

商彦懊恼至极，他恼自己对她关心不够，更气自己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原因整日在外流连。世事本难求，何必追究真假，但凭心而去！

“你别生气，我今日绕着院子里走了两圈才摔的跤，没成想摔狠了，竟晕了过去。”木兮的语气有些讨好，又透着一丝炫耀，眼睛发亮地盯着他。那么清澈的眼神，宛如深山中的一捧溪水，让商彦看见自己分明的倒影。

他瞬间卸掉全身气力，在床边蹲下，柔声道：“你不是要做人吗，人可是一日三餐都不得间断。”

木兮苦恼地皱起眉，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挣扎，半晌才点头：“好吧。”

此后商彦的身影几乎绝迹于酒肆楼阁，众人都猜测逍遥公子莫不是要金屋藏娇，从此不复逍遥。话传进别院，商彦却只莞尔。他陪着木兮吃饭，顿顿不落，即使她吃的极少。

某个清晨，他未在饭厅看见木兮，还不及问下人，一股甜香飘至鼻端。她端着白瓷碟子朝他走来，盈盈笑道：“我和方婶学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鱼，快尝尝滋味如何。”

她走路已同寻常姑娘无异，放下碟子后取箸替他布菜。他一时只觉四肢犹如那些木头傀儡般僵硬，缓缓夹了鱼肉入口。

“好吃吗？”

他回望她满含期待的眼睛：“甘甜鲜美。”

木兮笑从颊生，双手托腮歪头看他。他却眼神一凝，拉过她的手细看。只见那如葱般纤细的十指上划了好些刀痕，还有被热油溅上的红肿。木兮把手挣出来藏在袖底，朝他做了个鬼脸。

商彦吩咐下人去拿药膏，似笑非笑地问：“这般辛苦作甚，姑娘家的手可是同脸蛋一样金贵，你莫不是为了报答我教你如何做人，才学做这糖醋鱼？”

她红着脸低语：“戏本里说，贤惠持家是女子最大的德行，如此才易得人欢心。商彦，我若是会女红，又做得一手好饭菜，是不是就比得上那些戏中所唱的女子？”

口中残留的甜香顿时化为苦涩，忽略胸口窒闷，他漫不经心道：“世间男子多薄情，你那主人可值得你如此付出？”

木兮目光缱绻：“我的主人，他很温柔呢。”

他不再言语，只专心吃面前的糖醋鱼，将诸多滋味反复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