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兮

恰是傍晚，因着上元节临近，街上早已备好无数灯盏，此刻尽皆亮起，好似群星灿灿。木兮偷偷尾随着前方那抹白衣，然而街上行人渐多，她竟一不小心跟丢了。将蒙面的白纱挑开一条缝，她环顾四周，只见辉煌的灯盏下千张面孔，或喜或忧，或嗔或哀，却都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一个。

木兮走起路来毕竟不如寻常人般灵敏，人群推搡间便被绊倒，惊呼声尚未出口，她却跌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姑娘小心！”

一道温雅嗓音破开喧哗的人声传进她耳内，熟悉到令她心悸，而街边的万重灯火似乎都凝聚到那人注视她的眼中。温润如玉，俊秀端方。不错，这才是她眉间心上难以忘怀的那张面容。真好，他眼底的忧郁也散去了，教她好欢喜。

白渊不解地皱起眉头，轻唤道：“姑娘？”

他怀中的女子好似才回过神来，慌忙起身。轻薄的面纱遮住她容颜，只能依稀辨出是个正值妙龄的姑娘。白渊面上绽开浅笑，温声道：“天暗人密，不宜疾行。若有要事，姑娘还是走道旁更为便易。”

“多谢公子……”

木兮绞拧着袖中的手指，手心沁出汗液，道谢的声音极低极柔，甚至不忍惊动遮面的薄纱。方才那一瞬间，周遭的一切尽数退却，她仿佛回到了那方小小戏台，笙管吹弹，丝线牵引，幕布缓缓拉开。主人手指微动，她便坠入一场场爱恨痴缠之中。她已彩排了千千万万次，方等到这一出相遇，于是隔着面纱对视的刹那，便有热泪悄悄盈出眼眶。

眼前这女子着实有些怪异，白渊不便多言，点头示意后便要走开，孰料身后却传来阻力。

“公子，我……我不慎与友人失散，能否烦请你带我去留香居？”她声音里透出一丝恳求，纤长五指抓紧他的衣袖。

寻常姑娘遇上这一遭早就羞惧掩面而走了，这女子胆量倒颇大，居然让陌生男子替她领路。虽觉不妥，到底不好抛下她便走，思索一番，白渊只得道一句“失礼了”，便让女子抓着他的衣袖，随他分开人群前行。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两边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偶尔有调皮的垂髫小儿挤着两人跑远，后面随即就有喊着“慢些走”的父母跟上。灯火照耀着红尘俗世，恰似一幕戏演得正酣，可戏中人的心境却分两段，一人波澜不惊，一人盼望这出戏永不落幕。

路总有尽头，留香居已在眼前。

不待木兮道谢，便听那温雅嗓音道：“不知姑娘可否也帮在下一个忙？”

留香居旁是一家胭脂铺，除去各色脂粉，也售卖做工精致的环佩金簪等物。一进店，木兮便被那些琳琅闪光的珠翠所吸引。

白渊面色微赧：“我想买一支步摇送人，又恐自己眼拙，希望姑娘能稍作参考。”

木兮只欣喜两人还能有交集，未作他想，点头应下便去细细挑选。

“这个好。”她眼前一亮，忙将看中的簪子取给白渊。

白渊含笑道：“姑娘眼光甚好，就要这支吧。”又对候在一旁的老板道，“劳烦店家替我拿盒子装上。”

“好嘞白公子，这个也直接送去秦府吗？”

“不必。”

木兮心底的不安突如其来，疑问道：“秦府？”

分明只是萍水相逢，眼前这蒙面的女子却令白渊感到似曾相识，好似故人归来。“这簪子是要送给我未过门的妻子，木兮。”他脸上焕发出她从未见过的光彩，“我与她青梅竹马，再过半月便要成亲。”

留香居内，商彦将杯中烈酒送入喉中。厢房里只他一人，先前那番争执却仍在耳边回响。

母亲不满道：“爹爹太心狠了，十年来不肯见自己亲孙一面，不就是弄丢个……”

“莫要放肆！”商父怒声呵斥，“父亲脾性如何，你还不了解？”说完又转向他道：“彦儿，当初是你在列祖列宗面前发誓，你祖父才应允了你。现今你照旧去祠堂跪下，若是能心诚打动先祖，再去见你祖父吧。”

一抹略显自嘲的苦笑浮现在他嘴角，连带杯中醇酒亦变了滋味。“既为佳酿，何不醉人？既已醉人，何不醉心！”狠狠将酒杯掼于桌上，商彦推门走下楼去。

留香居日日客满，今宵也不例外，只是此刻一楼大堂却一反常态，只听见许多碎碎窃语。循着众人视线看去，商彦大惊失色，一颗心如坠深渊。木兮竟发丝纷乱地扑倒在留香居门口，白纱帽掉落一旁，她如眼盲般伸手在地面四处摸索，店小二蹲在她身边，满面愁容。

商彦疾步冲过去。

“商公子……”见两人像是熟识，店小二宛如迎来了救星。商彦看着她竟有些无措，只感觉轻轻一碰，她便要碎了。

木兮对半跪在自己面前的商彦视而不见。她面色惨白，双目中的哀恸绝望，教看见的人心里也升腾起一股痛楚。她的泪水纷纷坠落，打湿他的手背，灼热。最终，他伸手抓住她瘦削的肩头：“木兮？”

她被这名字惊醒，目光投到他脸上，一下反握住他手臂，断续道：“他要成亲了，和……和秦府的小姐？”

商彦眼神微暗：“你是因此而伤心么？”

她只反复低喃：“他要成亲了……要成亲……”

他咬紧牙关，手上发力想扶她站起，那抓着他手臂的纤纤十指却猛地掐进他肌肤。她瞪大眼直直看着他，发红的眼底仿佛要泣血，哑声质问“她是木兮，那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