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

木兮已三天未出房门。三天前商彦抱她回府时惊了一院的下人，可他神情阴冷，无人敢问。

日月升落，又是几日过去，约定时间已到。商彦派管家亲自将做好的木偶送去秦府，以庆贺白公子即将喜结良缘的名头。管家回来禀报，说白渊不在府上，而是与秦小姐去了华离山，拜见悟己大师。

“何故？”

“据说是为了治秦小姐的心衰之症。”

秦木兮前夜忽发高烧，心脏出现衰竭症状，秦府遍请城内名医，结果却是药石罔效，最后只好送上华离山，希冀佛祖赐下一线生机。白渊这几日亦是衣不解带照料在侧，如今也陪同入寺。虽不知秦木兮能否得治，他这份痴情已是令闻者动容。管家说完，商彦的神色已变了几番。

木兮躺在床上，目光定定地望向头顶的帐帘，像在细细打量那上面的流云绣纹，竟是半天也不转一下眼珠。商彦进来见她这幅模样，忍不住开口：“怎么，你不打算做人了？”

她垂下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不是不愿学做人，而是我，好像不能再学了。”

她把视线转向他，缓缓吐出让他浑身颤抖的话语：“商彦，我好像要枯萎了。”

“……为何？”

“我的四肢变得僵硬，五感也越发衰弱。”从未体会过的寒意，随着夕瑶吐出的字句一点点攫取住他全身。

“是我太贪心了吧，一个木头傀儡，竟想变成人。”她终究只是一截愚木，一个任人操纵的戏子，演尽余生，尽是他人情爱，无关己身悲欢。木偶化人？真是奢望。

原先的几番设想全都抛诸脑后，商彦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胡言乱语！你已化为人身，怎会如此！你可知秦木兮病重，心衰不愈，白渊已无可成亲之人，这样你还放弃吗？”

“白渊……原来他名白渊……”

“木兮！你不是一心想成人，好与你主人并肩么？”她分明就躺在他眼前，却仿佛在渐渐消散，他只想不顾一切地，留住她。

“不错，他所爱的，一直是木兮啊。”她好似自嘲般笑道。不是她，能使主人展颜欢笑的人，始终都不是她。思及此，那颗因泪而鲜活的心脏似乎要裂开般抽搐起来。太痛了，究竟要怎样才能结束这份痛苦？

“能不能把我的心，换给秦小姐？”

他愣住，万箭穿心也莫过于此。强烈的痛楚过后，怒火熊熊燃起，他连声道：“好，好一个痴心向主的木偶，竟是连我们凡夫俗子也比不上你这份痴情。你要救秦木兮，可以，随我来！”

木兮跌跌撞撞地被商彦拉进一间房，里头都是些半成型的木偶。房中央摆了一张宽大的木案，上面排着成套刀具，一盏烛灯染开幽幽黄晕。

“你要救秦木兮，不难，躺上去！”

她未有半分犹疑，依言躺上木案。商彦面上透出狠戾，俊美的五官都扭曲。他拔出一柄雪亮的弯刀抵上她心口：“唯有剖心方能使你达成愿望，你可愿意？”

她声如银铃：“我愿意。”

这三个字一落地，商彦狠戾的表情仿佛裂开一道缝。握刀的手颤了颤，而后，如坠星般直劈下去。

木兮闭上眼。疼痛未至，耳畔却传来利刃钝响。偏头一看，那把弯刀正插在离她脸颊一寸远的案面上。握刀的手指紧到发白，手背上绽出青筋。“为何，为何！秦木兮的心又不是你欠下的，如何轮到你来偿还！”

“那又要谁来还？”

他哑然。

“若这是白渊欠的债，便由我来还吧。”她的目光投往未知的远处，“我这一生，便是应他的心愿而来。在我还是一棵树的时候，就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对我说，‘你要快些长大，快些，再快些’。他让我快些长大，好做他的木偶，岁渐月染，我便生了执念。”

哐当一声，刀从商彦手中掉落，他踉跄后退，满眼的不可置信。天意荒唐，玩弄世人亦如木偶。

“商彦？”

他如遭重击，反身冲出门外。夜色深沉，不知何时已大雨如泼。他在雨中狂奔，胸腔里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让他想仰天吼叫，喉中却因哽咽而失声。

他跑回商府，在仆人的惊呼中一路奔至祖父休憩的静室，直直跪倒在雨水淋漓的廊下。

“祖父，我悔！彦儿后悔了……”

商家祖上曾与化为人类的木偶相恋，结成连理。先人死后，那偶人散尽灵力，于深山之中化为一株郁郁古木，百年后已成一处林地。据说，若是以那片森林中的树木制作木偶，只要心诚志坚，积年累月便可使木偶化灵。

二十四年前，他尚是三岁稚儿，听了先祖事迹后便央求祖父，允他去山中择木制作木偶。足有两月，直到他在祠堂祖宗牌位前发下誓言，祖父才答应。他从山中移了一棵树栽在院内，浇水除虫，事事亲为。每日他都会对着树说，快些，再快些长大，长得足够大就能做他的木偶。他用了整整十年，等他的树长大。

十年后，他制成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尊摹形木偶。摹形的对象，是一个常随父母来商宅走动的小女孩。他把所有心血都倾注于那尊木偶，满心企盼它化灵成人，然而四载过去，木偶肖人形，看去昳丽娇美，却仍是死物。

那时他十七，正是年少轻狂。恋慕过的小姑娘不知换了多少，早已忘却四年前那个小女孩，也厌倦了一日日漫无边际的等待。于是，某个日色暗淡的清晨，他把自己的木偶丢弃在一条山道旁。他回家说木偶不慎丢失，祖父大怒，闭门不见他。他不以为意，稍作收拾后便外出游历。祖父当时对他隔门相斥，言他必将后悔，他只报以轻笑，心道他绝不后悔，不过区区一尊木偶罢了。直至十年后，他在自己别院的门前看见木兮。因果轮回，他终究是逃不过。

“孙儿后悔了……”

门内有苍老的声音遥遥传出：“你既已知错，为何来此？需要谅解你的人本就不是我。”

为何来此？因为他不敢面对木兮，不敢求她为他留下，亦不敢求她谅解，甚至不敢告知，原本，自己才是她的主人。一开始，便是他辜负在先，他现今垂泪，岂不想木兮当初若有灵智，更是何种滋味。

一声喟叹后，门内再无言语。他的心，却在那叹息声中寸寸枯萎。天色大亮，商彦满身狼狈地回了别院，离去时他撞开的房门依旧敞开。他顿住步子，良久，才走进房内。

灯盏已灭，惟余滴滴烛泪，晨光照清室内，寂寂无人。商彦一眼望见落在地上的弯刀，刀身下洒落一圈浅浅殷红。

木案上躺着一尊女性木偶，目半阖，唇微弯，是个温柔浅笑的表情。木偶身旁有一粒拇指大小的珠子，白皙圆润，莹莹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