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缭绕的佛堂内跪着一白衫男子,他面色苍白,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不停颤动,竟如深陷梦魇之中。
忽听得一声大喝:“醒!”白渊猛地惊醒,跌下蒲团。他身后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圆脸和尚,便是悟己大师。
“施主,莫入魔障。”
他面容惨淡:“大师,我只是不解。佛祖普度众生,为何不度我?我从不作恶,木兮更是心善,为何佛祖不度我们!”
想到木兮,他目眦欲裂。他从未见过比木兮更善良的女子,可谁知善缘反结恶果。他还记得十几年前,穿粉色裙裳的小女孩越过重重花架朝他走来,笑吟吟道:“你会木偶戏吗?”
他幼时木讷迟钝,族中孩童都不和他一处玩耍,唯独秦木兮不嫌弃他。秦家只这一个女儿,又聪慧异常。秦氏夫妇把她当嫡子教养,幼时便替她取了名,唤作木兮,请先生教她识文断字。两人母亲本是少年友人,见他们常玩在一处,两家便结了姻亲。
他喜不自禁,木兮却神色恹恹:“你家人一心要你出仕,可我不想离开江峰,也不愿做官夫人,我只喜欢看木偶戏。”
他再三许诺,不参加科举,不离开江峰。
木兮良久方道:“十年,倘若十年后你成为首屈一指的木偶师,我便做你的妻子。这之前,勿复相见。”
他遂离家去往永镇,学习木偶戏。如今,已是十年。
悟己轻诵圣号,道:“前尘往事,皆有因果。”
世事无常,可桩桩件件皆有前定,是谁行差踏错,将众人卷入因果?
“施主不必苦恼,秦施主虽命悬一线,却仍有生机。”
白渊喜极而泣:“求大师救她!”
“你们即刻下山,七日内若能遇贵人赠药,这一劫即是得度。”
下山三日后,白渊正在秦木兮房中,一名下人满脸喜色地来禀报,说是赠药的贵人来了。
白渊豁然起身。下人忙道:“公子莫急,那贵人并未进府,赠了药便走了。”
“药呢?那贵人是谁,你为何不留他?”如此大恩,他定要倾尽全力报答。
“他走得太快,小的一时高兴,只想着赶紧来禀报这个好消息。”下人把手中攥着的一个木盒呈给白渊。打开一看,盒中只一枚圆润白珠,看不出是何质地。
“商公子说,将这珠子碾碎,煮成药汁便可。”
白渊怔住:“商公子?”
“是……逍遥公子商彦?”秦木兮原本昏沉躺于床上,此时却突然睁眼,连声问道:“是商彦么?”
“禀小姐,就是那位商公子。”
“商彦……居然是他,贵人么?”秦木兮虽一脸憔悴病容,五官轮廓却仍能看出往昔的娇美。她低喃几句,突然吩咐床边服侍的婢女:“快……快去,替我向商公子致谢。”
婢女慌忙应下,快步走出房。
白渊握住秦木兮露在被外的右手,欣喜道:“与大师预言的分毫不错,木兮,你很快便能痊愈。到时,我们一起去答谢商公子。”秦木兮亦浅笑。
不出几日,秦木兮果然病愈,二人相携去商彦别院道谢,却被管家告知他已离开江峰。
“不知商公子去了何处?几时得归?”
“主子未说,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清楚。只是我家少爷走前给白公子留了一尊木偶。”
白渊有些疑惑,托商彦制作的木偶不是已经送去他府上了么?管家叫人把木偶取来,白渊一看,那木偶分外眼熟,竟恰好是他遗失的那一尊。
秦木兮见那木偶,神情大变:“这木偶……”
“正是我曾与你说起的那尊!”
十年前白渊离家去往永镇,在山道旁的草丛里捡到一尊木偶,那木偶的形神竟与他心爱的姑娘八分相似。他以为上天垂怜,降下吉兆,便一直将那木偶带在身边。
秦木兮却是心神大震,她原以为往事早如云烟消散,此刻却扑至眼前来。小小少年信誓旦旦对她说:“我喜欢你,我们以后做夫妻吧。你看,我把我的第一个木偶做成了你的样子,这木偶有灵,我以后会为你演出世上最好的木偶戏。”
可少年薄情,许下的承诺也是转眼即忘。逍遥公子素性风流,他替那么多姑娘做过木偶,情意也如桃花逐流水,流过不知多少人心间。秦木兮自持熟读诗书之礼,即使初心不改,又如何能去当面问他,可还记得年少时的誓言?
“木兮,你看这木偶,是不是与你颇相似?”
“嗯,是很像。”秦木兮含笑应道,眼角却盈盈有泪。
半个月后,秦木兮嫁到白府。这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又兼秦木兮患难时白渊不离不弃,一时在整个江峰都传为佳话。
白渊未承祖业入仕,只在私塾内做了个教书先生,闲时便在家为妻子演木偶戏。秦木兮原先待白渊只有兄妹之谊,当初那十年之约也是为了拖延婚事才许下。可病愈后,她心里却对白渊油然而生许多情意,目光常要追随自己相公,时刻盼他展眉欢笑,再无困扰。这结局是再好不过了,她便不去多想。
每逢晴日艳阳,夫妻二人便在花园里搭出小小戏台。笙管弹唱,丝线牵引,幕布缓缓拉开。台上两只木偶,演得才子佳人,缠绵悱恻,情意绵绵。一缕阳光照射到那女木偶脸上,照亮她眼角缓缓流出的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