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丹鞋响,下画楼迟。犀梳掠倩人犹未,螺黛浅,俟我乎而。看不足,一日千回,眼转迷离。
比肩纵得相随,梦雨难期。密意写折枝朵朵,柔魂递续命丝丝。洛神赋,小字中央,只有侬知。
――朱彝尊
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这样的叙述方式,我看得懂冯寿常的情,看得懂朱彝尊的爱,却分不清楚自己的心了。
他教她读书,看着她成长,看着她嫁人,看着她被世人指责,看着她一缕芳魂成梦萦。
他填了无数的词,他写《风怀二百韵》,他忘不了她,他陷进回忆无法自拔。
就像这首词说的,他寄其情于《洛神赋》:“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那中央之字,不就是“静志”吗?那是她的字啊――冯寿常字靜志。
“认丹鞋响,下画楼迟。”他记得她穿着木屐下楼,一声声明白地敲在自己心上,他开始心绪不宁,开始张望,总算是看到了她。
“螺黛浅、俟我乎而?”这样的身影纵使看上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看够的时候,甚至视觉错乱,恍生错觉。
“比肩纵得相随,梦雨难期。”在她离开的那些日子里,夜的滋味是无声无息的相思。当时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岁月竟觉迷离,再也回不去了,是惆怅?是痛心疾首?
在爱上她的那一刻,他一定会忘记自己终究是会失去她的吧?在爱上她的那一刻,他一定不知道会痛到一生不忘吧?
百年之后的今天,我像一个闯进神秘花园的孩子,被蛊惑被他们的爱情渲染,所有所思竟这般无限伤情。
像这样正经地来解析一首词是我不得不承认的寂寞冷冽。
离开姨妈家已经半个月多了,看不到二哥已经十九天了。那本《靜志居琴趣》在我离开的那天还给了二哥,连同我之前的所有小心思都还给了他。
我企图用高深莫测的笔墨来表述自己这一年来的烟熏雾弥,温文看完前面的几章却耻笑着我:你写的果然我都看不懂,除了杂乱无章,无法用其他词汇来形容了。
我灰心丧气,既而无力再继续写这样的文字,孩子气,不知所措。
我们总是希望被理解却害怕被看穿。
当然,我知道写东西除了需要决心之外,更需要的是“才气”,“才气”这件事说起来可跟你的努力,你的愿望都关系不大。
想到此处我冷汗直冒,马上就想着告诉温文不要再写东西了,可是如果他又嘲笑我可怎么办?我该怎么打发我接下来的日子啊?
温文到底是善良的,对我的友谊也是“至死不渝”的,在看到我被打击继而颓废了时候,转过身试着开导我。
“要拥有自己的语言是很难的事。”温文收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但是也很重要。”
他问我:“告诉我,《书生骨相》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弱弱地说道:“想写我喜欢的词,以及我在读这些词时遇到的人事。”
而我惊讶的发现,温文面对我的时候除了一言不发就是滔滔不绝,这是很极端的表达方式。
“你想写词,就直接解析词,从时代背景到每一句话的意思。你想写你的小心思,就不要附会穿凿,写的太跳跃了,没人看得懂的。”
“可是,你看过胡兰成的《禅是一枝花》么?他就是这样的边写禅边夹杂着自己的人事浮华,我就喜欢。”我辩解道。
“傻,你能跟胡兰成比么?你才读了几本书?”温文又开始嘲笑我。
那天的整个下午我都变得心不在焉,在阳光下一点一点地吃着温文买来的冰激凌,,对他说得这些话我拿不定主意。
当然,我认为所有的批判都是借口,是他打击我的借口。而我呢,我希望为自己的文字找到一个借口。
最终,还是另一个理由使我安静了下来,——躲避他的打击,就是怯懦,球已经抛出来,不接就是失手,这对我的骄傲来说是不能容忍的。
所以不能放弃是一切思虑过后的答案,怎么可以因为没有人喜欢就卑微的改变自己呢,即使也可能今后依旧没有人喜欢,写的东西比尘埃低落在尘世,还是要把《书生骨相》写完了的好。
然而,我无法预料的是丢开《靜志居琴趣》后的我疯狂的迷恋上了《饮水词》,像回归到了一个本属于我的境地,渴望着矫揉造作的爱情和一个忧伤而淡雅的公子,那个人被称作纳兰容若。
二哥在一次出诊的路上停车买了一个巧克力蛋糕送到我们学校,那一刻我竟然没有哭泣,很自然地喊了哥哥,接过蛋糕,与他挥手分别。原来当暗恋成了离别,那些情分也是会慢慢被禁锢在过往的日记本里,不再被翻阅。
以我这个从小记日记,保留每一个纸片的人来说,如果不能被我记录在案的人,必然是无关紧要的。
我如此执著于记录自己的行为和感受,是希望借此能够默默地排解掉我所不能或不擅表达出的点滴。
在晚秋的黄昏里,我写到:
如今,我总算相信他是真的失去我了,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温文也细心的发现我再也没有讨论起二哥,以及他的那些药材。我还是会去姨妈家,偶尔碰到四姐会相视一笑。
这很久之后的唯一一次情绪波动,是收拾屋子时那一叠用小楷抄写的词,最上面的那首明明白白地写着:
比肩纵得相随,梦雨难期。密意写折枝朵朵,柔魂递续命丝丝。洛神赋,小字中央,只有侬知。
心蓦地一疼,原来那些如烟花般的情事始终是我一个人的,二哥定是不知道的。
叔本华谈论人世的痛苦时说:“人所具有的思考、记忆、预见的能力,是凝聚和贮藏他的欢悦和悲哀的机器。而动物没有这种能力;它无论何时处于痛苦之中,都好像是第一次经验这种痛苦。动物毫无概括此类感情的能力。因此它们漠然无虑,宁静沉着的性情是多么遭人妒羡啊!”
这一刻,我不由得叹息:至于今后,总还是要做个宁静沉着,漠然无虑,让人妒羡的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