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白葭重生了。
不过在此之前,她不得不在12.31特大踩踏事故中受重伤,然后被立即送医抢救。最后在路上停止了呼吸。
后来,她的身体盖着白布,停放在道边的一张床上——这都是必要的步骤。脚步匆匆的医护人员习以为常,受伤的人专注于自己的痛苦。在她的亲人到来哭天抢地之前,她享有一刻钟难得的宁静。
慢慢地,一缕半透明的色彩,缓缓地从躯壳中流溢出来,列白葭惊奇地看着这一幕,却发现自己的视野开阔起来,无比清晰。
“我,怎么?”列白葭看看自己淡蓝色的半透明手掌,又看看白布下那个熟悉的躯体,意识到了什么。
她一时间呆滞了——对于一个真诚的唯物主义者来说,这种“奇迹”对她的世界观产生了不小的动摇。而正当她愣神时,面前的空气剧烈波动起来,一个穿白衣的狼人和一个黑衣人出现在面前。
“姑娘,结束了,走吧。”那黑衣人是个驼背的老头子,脸黑而皱缩,如冬日里晒干的木柴。
“您的衣物。”狼人走上前去,从身后的背包中取出一套衣物。从文胸到内裤到衬衣到秋裤到颇为时尚的外裤和冲锋衣,全是纯黑的。这一套却没有鞋子。
“没有鞋么?”她问。
没有回应,两个人木然地看着她。
列白葭想到李毓文,叹了口气,开始换衣服。两个使者背过头去。
“世界上真的有狼人?不可能……”她想。
狼人和老人领着她来到结冰的深潭旁,冰层下闪烁着翠绿色的幽光。三人坐上一艘没有底的船,在冰面上滑得飞快。水潭的远处放出一缕似有似无的亮光。“那边,洞口。进去的,回不来。”列白葭越漂越近,逐渐看清了洞口处的景象:灰蓝的天空、青绿的针叶林、黑色的土地都在这不规则的洞口处浮现了。
洞口处是一个瀑布,那船直坠入瀑布下的水潭,跌了个粉身碎骨。而自己和另外两人却浮在空中,向远处的一个广场飘去。
“人怎么能飘在空中?”
“因为我们的心灵是轻盈的。”狼人回答道。
列白葭还是不明白,于是问他:“我们现在都是灵魂状态,是吗?”
“姑娘,先别问这个。”
“所有人死后都在这里?这的人口密度大概很高吧?”
“放心吧,这只是个暂住区,你只能待7天。所有灵魂都会湮灭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我们回收死者的魂灵,打散重构后为生者注入。然而从18世纪起,人间的出生率开始变得不正常的高,我们不得不,嗯,用各种动物救急帮我们一把。请它们“贡献”出自己的魂灵,加工后往人的躯体里塞。有时处理不充分,就出现一些性情和野兽无异的人类。”
狼人原以为列白葭会像很多有神论者一样由狂喜变为绝望,没想到列白葭竟然笑了。
“那这样的话,这旅程也可看作‘死亡’前的最后一个阶段。所有灵魂最终都会毁灭的,就不存在什么天堂、地狱了。唯物主义的生死观,终结是取得了胜利的!”
列白葭栗色的眼睛里闪烁过她这个年纪特有的狂热。但那自内而外迸发出的火瞬息间就被冰冷的风吹灭了。“只可惜,回不去啦。知道了也就能求得自己的心安。”列白葭遗憾地叹了口气,补充道:“唉…明明有了正确的答案,却无法告知世人。可惜这真理啊……”
“你是个奇怪的姑娘,列白葭。”
“你,你知道我的名字?”
“所有人的名字,我都知道。”
“冬天,冷了……”老人抱怨道。阴间的寒风汹涌地吹向他们,老人哆嗦着戴上自己的兜帽,抹了把鼻涕。狼人瞪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能给我双鞋子吗?我的脚快没有感觉了。”列白葭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足,它们呈淡淡的紫色。
“抱歉,不能。清醒,很重要。”老人解释道。
一阵长久的缄默后,列白葭一行人接近了广场。这广场由深灰色大理石砖铺成,占地广阔,无数淡蓝色的灵魂被栏杆塑造成折叠的长队,向数十个检票口一样的东西靠过去。
“到了那边,你就可以暂时休息一会儿了。”狼人说道,“在那里,你会知道很多人间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再过几天,你就可以永远休息了。”他又补充道。
“傻丫头,哪怕你到了这里,仍然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东西在等着你呢。”
长久的无声。
狼人打破了沉默:“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和我们谈谈你…你的死亡呢?”
“踩踏事故,有的事情,真的免不了啊。”这一顿话语从列白葭唇齿间流淌出来,化作彩虹色的光弧。“看呐,多美啊。”老人用左手捧着光弧的末端,他的手掌上粘着一层彩色的糖浆。他舔了舔糖浆,酸得倒牙,他皱了下眉头。
“说吧,姑娘。说出你的苦痛和悔恨吧,都痛快地说出来,没人知道。”狼人劝她。
“没想到所谓临终忏悔,竟这样落到我身上了。”列白葭放松地躺在地上,注视着阴间灰蓝色的天幕,微笑着。“作为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我不信仰任何宗教。所以,我选择肉体死亡时的姿态对你们讲述。”她从背后抓出右边的辫子,拉到身前慢慢捋着,像是在抚摸柔顺的月光。
“中二病。”老人叫了一声,被狼人听到了。“学会说流行词了?你进步很大啊。”狼人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卫生纸递给老人,让他把手上的糖浆擦掉。随后,他多毛的头颅四处张望,却发现四周没有垃圾桶。他只好用两根手指捏着,想着这垃圾到底该往哪扔:卫生纸是干垃圾,而糖浆是湿垃圾。
“丫头,起来。我们需要平等的交流。只有抽鸦片的阔太太才会慵懒地躺着,把我们当做你的家仆。”狼人冷冷地说。
“不好意思,我没有这种腐朽思想的!”她略显紧张地爬了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土,开始述说自己的经历。
说到踩踏事故时,狼人说话了:“我猜死的人肯定不止你一个吧,我只能最低限度地对此表示同情。”
老人一声长叹,似乎要歌颂些什么。
“李老黑,死些年轻人你就长吁短叹。”狼人有些不满,“这些年被人类害死的狼人,难道就不值得可惜?就在31号那天,江滨公园有五个狼人默默地死了!人类造谣说狼人只有20年生命,可你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世界上真的有狼人?”列白葭好奇地问。
“不仅有狼人,而且成国的狼人算是世界上受迫害最深的一批!我们狼人在幼年期和人一样,到了青年期就会出现狼化迹象,大概18岁时进入性成熟期。在大成第二共和国刚建国时,成国的狼人很少,但是很健康,自然条件下能活六七十岁。”白衣狼人走近一步,眼露凶光,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那对颤动的白色眼睛。
“你们,你们成国人,用心险恶!你们宣传狼人的危害,捕捉我们,给我们的后代转入Independia基因,诱导我们体细胞的进行脱分化。脱分化的细胞之间的连接会崩溃,细胞也因此死亡。我们在20岁左右就会失去大量高度分化细胞,使内环境稳态崩溃。然后这一选择压力形成正向反馈,又促进细胞的脱分化。最后,我们在几天,甚至几小时之内就会化成一滩有机烂泥!”
“而更卑鄙的是,我们18岁性成熟,你们给了我们两条死路。要么像流浪狗一样倒毙在道边,断子绝孙;要么,用2年时间生育、抚养幼儿,世代传承Independia诅咒,让缺少父母庇护的狼人孩子在人间苟活!”
列白葭看到他黄色的眼睛逐渐变白,蒙上了一层霜,是在寒风中僵死的热泪。
“这样啊,太抱歉了!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们的悲惨经历,我也没见过狼人。”列白葭小心翼翼地说。
“没见过就对了!俞洲一些国家已经立法保障我们的人权,再不济也是保护动物之类的。只有你们,你们成国人,一直都把我们当普通的狗吃掉!”
列白葭想起自己去年暑假去汉北新区的海边,她当警察的表哥请她吃了一顿狗肉火锅,油脂满溢,香气扑鼻。他说这种狗机灵的很,他和他当记者的哥们设了个大圈套才把它抓住。她想起那条狗短粗的嘴吻和大得不正常的颅骨……
老人仁慈地看着列白葭的双目,它们在阴间的寒气中蒙上一层白霜,惨白如圣徒下葬时的殓衾。
“好了,过去了。现在,更重要。”老人说。
“在浪潮的那一边,人类和狼人和谐共处,谁都没有凌驾于对方的特权。”狼人补充。
很快,众人进入白色钢化玻璃围成的隔间。隔间的天花板上伸出复杂的机械装置,细小的机械探头伸到他们面前,喷水孔喷出热水融化眼中的霜,摄像头录入他们的虹膜特征。
他们随后步入了一个胶囊形状的房间,房间里有三张床,每张床旁边都有一个闪烁着红灯的控制台。
“姑娘,把所有衣服都脱了,躺到床上。放心,我们不看。把上面的两个电极贴在太阳穴上,把下面的贴在心脏那块儿,把功率调到最高档,紧急停电调到“否”,次数设置为1次。然后平躺放松,按第二个按钮。狼人一边指挥,一边穿戴好仪器。
列白葭照做了。按下那个墨绿色按钮的同时,强烈的电刺激让她失去意识。
过了几分钟,见列白葭不再动弹,老人长吁一口气。“好了,今天的任务超额完成。”老人夸奖那狼人:“你故事编得不错啊,你看到她眼睛变白了吗?她流泪了。受苦的灵魂最容易熔化,算是优质材料,这个周的奖金算是有着落了。”狼人点点头,回敬道:“你这个说话风格也挺有意思啊。”
他们熟练地把列白葭的衣物扒下,准备和甜美的谎言一起发给下一个可怜人。列白葭被扔进运输车的拖斗——里面装了十几个同样不省人事的受害者。
老人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而狼人扒着拖斗的边,往里看了一阵子,叹息着回头离开——可他脸上分明带着,只有窥淫者才会有的笑容。
运输车沿着铁轨缓缓加速,朝着远处蓝光笼罩的灵魂熔炉奔驰而去。
灵魂熔炉的铸魂导管深入地下,从世界的另一端通出地表。
运输车缓缓地卸下货物,工作人员将他们投入铸魂导管,巨大管道的内壁闪烁着淡蓝色的光晕。无数肉体在其中自由落体,在超高温的星球内部被碳化,被提炼成一个个散发着蓝色荧光的小球。然后那些小球将在星球的另一侧上升,被铸魂者捕获,成为原材料。
她醒过来,头痛欲裂,酷热难耐,几乎失明,难以呼吸。她竭力深吸一口气,管道内的热风裹挟着机油液滴灌进呼吸道,一阵呛咳,痛得钻心。
“七天,这么快……”她想,但很快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他们都在骗人。”
列白葭的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但她依稀能辨认出自己在一个巨大而炽热的管道中下坠。她知道自己的结局了。
列白葭猛一激灵,这个结局真是熟悉。这二次死亡的概念,这两次的死法——就是自己笔下某个人的翻版,想一想……正是那个《秋日的世界》的主角!
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怀疑自己也活在某种未知存在的小说中。她对世界的认知在一天之内被多次解构,终于化为一堆富含放射性元素的机械垃圾,沉入意识之海的某个海沟中,默默地污染着海洋环境。
管道内电子元件单调的嗡鸣声和机械零件刺耳的摩擦声交相辉映,这扭曲的杂音在列白葭的耳中却幻化成一首动人的乐章,那是《飞跃乌托邦》,V歌姬百里芷的一首歌:
“微笑破裂,
迷失知觉,
可卡叶。
迎来告别,
旅途偏离了正确路线。
不断妥协,
不断妥协,
这一天。
再次飞跃,
睁眼,
无需到那个世界。”
列白葭终于阖上双眼。
很快,她的双眼融化成黏糊糊的胶状物,糊在碳化的表皮上,又很快被蒸干。她银白色的发辫向上扬着,先是冒出一个个微小的火苗,然后连成一片,如一条抬头长啸的红龙。那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如龙临死前的哀鸣。最终,这一堆焦化的有机物被烈风从骨骼上撕扯下来,化成粉末消散在风中。
她淡蓝色的骨骼发出越来越强的宝石光芒,在强风中破碎风化成晶莹的蓝宝石薄片,这些碎片在星球内部的高温中发出强烈的光辉,渐渐熔化。随后又聚在一起变成球形,被浓缩成炽热、流动着的白色液滴。
在远离星球内部的路程中,这个液态球体将会重新冷却硬化,幽蓝的荧光将再次漫上小球光滑表面。经过这道工序,绝大部分原有的信息将被删除。
随后,它将被铸魂者重新设计,激光雕刻出基础纹路,投放到人间,去面对一切——也许是私立医院价值十几万的顺产套餐,也许是瓦房里供人睡觉的土炕;也许是婴儿恒温箱透明的内壁,也许是产妇身下的一席草垫子;也许是本科毕业助产士的悉心照顾,也许是隔壁村接生婆的土方和法术;也许是一对青年才俊由衷的笑容,也许是几个远房姑婆的强颜欢笑……谁知道呢,但总要留个念想,毕竟,哪怕是无法根除的系统信息也会在幼儿期逐渐被替换,人总归要变的。
但在那之前, “列白葭”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