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列白葭睁开眼,茫然地盯着洁白的天花板,头有点痛。她散乱的银灰色长发被汗黏在背上,毛发在皮肤上摩擦的质感有些恼人,她感到一阵难忍的口渴。她费力地把头转到有闹钟的那边:三个黑色数字贴在显示屏上,一个黑冒号在闪烁。
7:15。
“还早着呢。”她想再睡一会儿,但实在渴得厉害,于是穿上睡衣,起身去倒杯水。清凉的水顺着咽喉流入胃中,她感到一阵舒爽,耳中的嗡鸣声也弱了些。
她又倒头躺下,头侧向一边,注视着那只灰毛熊玩具。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床头桌上的手机。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立刻爬了起来。她洗了个澡,换上夏天常穿的T恤和到膝盖的短裤,匆匆擦了点防晒霜,挎上包出了家门,到丁家西地铁站坐三号线。在汉京市拥挤的地铁里,她不断刷着ZED,和她的表哥联系着:
“表哥,我出发了,大概一个半小时到东南站。”
“放心,哥等着你。”
列白葭和他的表哥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他们的人生可以说是完全不同。表哥名叫张柱国,今年二十五,少时顽劣不爱读书,最终大专毕业,在市场上竞争不过本科学校的学生,没找到工作。但这兄弟人缘倒是挺好,妙香区萧湾镇的社会人无一不知他的大名——照他的话说,这就叫“行行出状元”。他最好的“兄弟”是萧湾镇一个熟食店老板,兼任某社无证记者。
“你姑父他们收入很高,教育多样化的时代,你表哥不该是那样的。”列修文曾经说。
列白葭明白,就算表哥学习不好,高考已经错过,专升本眼见着没戏。但他们家有钱,在教育方式日趋多样化的今天,出得起前留学的人在起跑线上就赢了别人。花一年时间专门搞留学资质的培训,再送到俞洲或者海洲的合作大学深造,这也算镀了层金。回来的时候业务水平也能高不少,再找工作也不至于总干协警或者熟食店柜台之类的活了。但这一切都有前提——这个人真的想学!
在东南站门口,列白葭看到表哥树荫底下玩手机。此人瘦而矮,皮肤黝黑,像那阎王殿里的小鬼。他有些驼背,看上去只比列白葭高一点。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有单手制服恶狗的伟力——那是他在ZED朋友圈里谈到的。
列白葭悄悄地从背后接近他,之后猛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来啦!”
“好好好,知道了。”
他喊了一句,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又盯着手机,两只手不断揉搓着屏幕。
列白葭凑上去一看,表哥阵营外塔已经掉光,敌方也只剩一座,计时上写着15:19。看得出来,这局已经拖到后期。她端详着,说了一句:“对面全AP阵容,你竟然出护甲鞋。”
“王者大神推荐的出装,照着出就行。”
在大龙处爆发的一波团战中,表哥使用的屠夫一个“屠宰场”关住敌方四人,成功收掉大龙翻盘。16级的屠宰场确实是个BUG技能,堪称《荣耀》第一团控:群体沉默+移动限制,这谁顶得住啊!
“我打得不错吧。”他又升了两星,离宗师只差三颗星了。“高材生啊,什么段位的,敢教哥出装?”柱国的瘦脸扭起来,挤出一丝横肉,他在微笑。
“我,我很少玩荣耀,高三没空玩游戏的。放假了,我喜欢MOBA类端游,尤其是HOS。”列白葭突然停住了,仿佛预见柱国要问她问题。
张柱国不大明白,又不好意思问表妹。于是转移话题:难得来这边一趟,想玩什么?
“我主要是来看演唱会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竟然在临港的南边开,都快到武洋省了。”
“嗨,这个在ZED上都说过了。还想玩啥?”
“我想看看这里的海,网上说这里有很好的沙滩。光华区的海边都是泥滩,海水很黄。”她回答道。
“快九点半了,中午吃啥?要不去银鸥广场吧。说到吃,今天晚上吃狗肉火锅行不?下午哥得先准备准备。”
“中午吃……”列白葭陷入了思考。“就去那个银鸥广场看看吧。晚上那个火锅你自己做?这儿有卖狗肉的?”
“呵,没卖狗肉的,哥还能偷别家的狗啊。虽然咱不是正经人,但遵纪守法还是牢记于心的。”柱国笑着,眯缝的小眼盯着列白葭白皙的面庞。列白葭并未注意柱国的目光,她正仰头看着旁边枝叶稀疏的法桐,在一片欢歌中寻觅小小的歌唱家。一只毛发长而肮脏的流浪狗不知不觉地向这边走来,被柱国一跺脚吓跑了。
张柱国开口了:“那先去哥家看看?”
“那不就是姑妈家么……”
“不是!有时候债主追得紧,我就回她家。平时我都一个人,有的时候有哥们来。今天哥不上工,带你去家里看看。”
列白葭原来以为表哥不务正业,大概也就住在筒子楼里,可没想到他住二层的小洋楼。小洋楼里各类家具一应俱全,他甚至养了一条泰迪。这条公狗没做绝育手术,未见列白葭就已经感受到到雌性动物的费洛蒙,于是连滚带爬地从里屋冲了出来,抱住列白葭的腿就开始抖动。列白葭想用手把它揪下来,可这畜生体型虽小,色心不小,两条前爪不动如山。
后来,这狗实在狂傲,连张柱国的呵责也不放在眼里,我行我素,终于被张柱国一脚踢到一旁,凄凄惨惨地高一声低一声嚎着。
“这狗,好开放。”列白葭说罢,用手摸了摸小腿,腿上粘着狗的前列腺液。她想现在就洗个澡,又想到这是表哥家,接着想到可能没热水。
“这狗打疫苗了,别怕。要蹭你腿上的话洗一洗就行,洗手间在右边那块。话说,你一定想知道我一个粗人,咋能住这种房子是吧?”张柱国满脸是笑,看着列白葭用力拧着洗手间的门把手,闪入门里。
一阵水声过后,列白葭两只手往下压着门把手,门嘎吱嘎吱地响,她费劲地从门里出来:“这门把手坏了吧,太紧了。对了,你为啥住这么好的房子?”
“告诉你哈,这屋子后院死过人,一家子人服毒自杀,发现时都烂成酱了。这屋子价低得很,也就原价一半,我不信邪,就劝家里人买下来了。当时我就说,世界上不信神神鬼鬼的人多得是,有人为了钱连命都不要,还怕鬼?拖下去更贵!”柱国的脸上满满地写着骄傲。
“有300%的利润,人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着绞首的危险。何况鬼神一说虚无缥缈呢。”列白葭想。随后,她不禁想起“面酱”,想象着后院的样子。
“哥,别说这事了,恶心人。中午到底去哪吃?”列白葭努力让自己别想一些奇怪的东西。
于是,他们在银鸥广场转了一圈,看着那些五光十色的招牌,最后在一家连锁店遍布神州的家常菜馆吃了一顿。
列白葭提到自己考上了成化大学,张柱国点点头,干枯的嘴唇咧开又合上,他舔了舔发黄的门牙,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列白葭也点点头。
然后柱国絮叨起来:
“哥不会说别的,但学习这事真的重要,混着混着咱就明白——混日子不行!我之前跟我哥们提起找工作这事,他劝我毕业进厂子。可我不想,混了这么久,还欠别人钱。我不敢告诉我爹妈,他们替我垫了钱买房子,我这大男人也不敢再伸手求。唉,人啊,过日子都不容易。”
他的声音越来越洪亮,旁边桌的人时不时地瞟他一眼。
“哥,结账吧,AA制。”列白葭小声说。
平时,柱国和弟兄们出去大吃大喝,大家都争着抢着买账。但这次,他接受表妹的提议,掏出钱包结账。他从干瘪、有裂纹的深棕色钱包中掏出两张破旧的票子,递给列白葭。他刚把手伸出就发觉不妥,但还是任由列白葭的小手从他手中抢过票子,和自己的那份攥到一起,起身去前台结账。
吃过饭,柱国回去准备狗肉火锅,列白葭顺着导航来到不远处的公交站点,准备坐车去海水浴场。她想象着那难得一见的金黄色沙滩,浅蓝的天空和深蓝的海在地平线上相拥。
她掏出两枚一元硬币在手心里揉搓着,无聊地看着车来车往。远处有警笛声,越来越响。“让开让开!”一阵大喊声从一个黑衣人口中传出,他的腿包裹在黑袍里,跑动时整个人似乎悬浮在空中。他一转眼便飘到列白葭面前,“让开!”列白葭清楚地听到那人轻喊了一声,随后她被黑衣人伸手推到一旁。她手中的硬币掉在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那硬币从地上抠起来。
那硬币旁有一只仰面朝天的死黄蜂,小黑蚁爬遍了它黑黄相间的身体。那对深棕色的膜状翅曾带它领略过天空的开阔,而今只能紧贴地面任蚂蚁撕扯。一只小黑蚁爬到了硬币的背面,在满是人类汗液的巨大金属板上勘测。它的触角不断地扫着硬币表面,尝试勾勒出超出它理解范围的图像。
列白葭把硬币又装进口袋里,丝毫没注意到它的存在。随后,她看到标着“武装押运”的车辆疾驰而过,驶向黑衣人奔跑的方向。她想到那人在夏天穿着厚实的黑衣,又被一群武警追捕,大概是杀人犯或是间谍之类的。
几声若有若无的响声传来,混杂着凄厉的叫声。列白葭一度以为那是狗叫,但很快否定了这种可笑的想法:那声音太小了,听不清楚也正常,一定是罪犯走投无路时的惨叫吧。难道武警会特意打死一条狗?难道狗也能像人一样步行,穿人的衣服,说人话?那这样,这条狗也能算是社会学意义上的人了。
那声音消散的时候,她登上了前往海水浴场的公交车。
当列白葭真正看到那沙滩上拥挤的人群时,她对海水浴场的一切人与景都丧失了兴趣,而是反复想着刚才与危险人物接触的那事。“手会不会有毒?”一些奇怪的想法占据了她的大脑。随后她开始思索一个异想天开的问题:如果真有“狗人”,那“狗人”是狗还是人?
这又牵涉到一个复杂的命题——人的定义。显然,一个高中毕业的学生对这方面的想法还是太过肤浅,也没有能力独立解决这个问题。实际上,哪怕是大会堂里开过不知多少次会议的先生们,对此也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呢。
她放弃了如此复杂的思考,脱下凉鞋,走到海里,踩着细沙,凉水没过脚踝。她聚精会神地盯着海浪上的泡沫,它们瞬息间产生又消散,让她想起科普文章中提到的对普朗克长度下物质形态的假设——它们和量子泡沫的涨落如此相似。
但真正的海浪比微观尺度的浪潮更丰富也更魔幻。万千微生物在泡沫里狂歌,应和着涛声,这是丰富;每个海浪都相似而不同,不像科学家用粉笔写下的公式,而像天才的印象派画家笔下的光和影,这是魔幻。
说到光影,面前的海与天不就是最好的一幅画吗?白云承接了日轮的光明,而冷色的波涛背负着白云的阴影。
不知不觉太阳就落下了,西边的天空出现一抹赤色云霞。“人们喜欢朝阳和夕阳,大概是因为它们平视着人间吧。”列白葭想,“正午的太阳俯视人间,气焰煊赫,人们不能直视,不能直视便少了一份亲切。而人们又不可能俯视太阳,所以比较喜欢平视。”她的一半大脑用于思考,另一半指引她回表哥家。
她又努力想象那种俯视太阳的感觉,该有多么壮丽呀!她看到巨大的核能火球在脚下的虚空里熊熊燃烧,那里有涌动的光球层,有耀斑和太阳黑子,橙红的日珥突然爆发出来,大小足以吞没一颗行星……
想到这里,她在公交车上小声笑了笑:多么壮观的太阳呵!
在她还在半路上的时候,香气四溢的狗肉火锅已经被搬到后院大圆桌的中央。煮熟的狗头瞪着两只酱色的大眼,望向天空。它们在二十分钟后便进了张柱国的肚子。
傍晚时分,狗肉的香气,顺着海风,在小城的上空飘荡。
“这狗肉乃天地之灵汇集而成,壮阳,大补!”张国柱一边谈笑,一边开了一瓶武水杨。“大家都喝点,今儿周六!”他卖力地喊着,转着圈给其他四人倒酒。
“妹儿,你要不要来点?来点吧。”列白葭连连摆手,柱国不理会,给她也倒了大半杯。
“柱子,你NB!阳壮得很,连女朋友都受不住跑了!”一个锅盖头的青年戏谑道。另一个秃顶中年男子嬉笑着对列白葭说:“将来要找个你表哥一样的男人,你就惨了哟!”一阵粗野的嚎笑爆发出来。那男人说着就去撩列白葭的刘海,张柱国瞅了他一眼,没作声。
“咱家出了个高材生,兄弟们不得庆祝一下?”张国柱率先站了起来,身体前倾,一只黑瘦的胳膊端着酒杯向前送去。大家纷纷喝彩,也站起来敬酒。“哪个学校的?”一直不作声的眼镜男突然发话,他刚才忙着点烟,这时才抓起了酒杯。
“成化大学……”
“嗨,那个学校!这学校跪舔俞洲人挺厉害。你这样俊的可得小心,别让他们的大X糟蹋了。丧气话不说,干杯!”列白葭看着那张油腻的脸,笑着点头,装出理解的神态。她看着杯中的酒,这一把钝刀子终于架在她脖颈上了。“好刀子,这就是你的鞘子!”她仰起头一饮而尽。
武水杨是42度的酒,和列白葭想象中的白酒不同:入口时它散发着纯粹的甜,在半秒后变得灼热如液态金属。她想起洋葱先甜后辣的口感,这时嗓子里的灼烧感让她咳嗽了几声。她又想到高二时被别人陷害,喝下掺有风油精的水,差不多就是那感觉。
大家笑着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吃菜,其乐融融。
至于之后他们说了什么,列白葭竟然没有印象。她记得自己被男人劝酒,无奈之下喝了一些,再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天刚亮。她迷糊地想这白酒果然劲大,远非那些工业淡味拉格啤酒可比。她还隐约有呕吐的回忆——呕吐是相对纯粹的痛苦,更容易被人记住。
柱国告诉列白葭她醉得厉害,被自己搀扶到了床上,他说列白葭比自己想象中要重一些,可能是失去意识的缘故。柱国选择性地透露了一些信息,而把更重要的忽略掉了,就让它们永远沉在心底吧。“希望这群家伙还有点良心。”他心里愤愤地想。当时,他看着列白葭面色潮红,眼神迷离,而男人饶有兴趣盯着她银色的头发、秀丽的面庞、纤细的脖颈、分明的锁骨,以至轻薄衣物遮盖之下的,少女微微隆起的双乳。他的眼睛仿佛吞下了一切美好,一只肥手摩挲着自己的裤裆。
“人都要吃饭的。我欠着他们钱,没了他们,我日子不会好过。他们劝酒确实过火,我替他们道歉了。”第二天,柱国当面向表妹道歉,他久违地向晚辈鞠了一躬,上身和下身夹角大于九十度。
对于这个比她大七岁的男人承受的重担,列白葭无法感同身受,但她能体会到表哥言语中的诚意。“不用道歉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啦。对了,今天演唱会在上午九点,现在大概就要出发了吧?到了之后还得检票买call棒之类的。”
列白葭瞅了一眼钟表,时针指在7和8之间,分针指在3处,而秒针太细了,看不到。
7:15。
柱国的瘦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庄重,那庄重感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招牌的笑容。
“妹儿,一路平安!”
“好,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