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玄幻奇幻小说 > 那一刻,每一刻
本书标签: 玄幻奇幻 

金乌时代

那一刻,每一刻

“原来世上真有金乌!”——我自己

“我看见它了,真的看见了!”——我自己以外的一个人

昨天下午,我们正在平原22号农场劳作,天热得要死,还好身旁有挺拔的向日葵遮蔽阳光和金乌的光辉。向日葵们昂着太阳一样的头颅,在我们身旁怒放。天上有个巨大的飞行物在猛烈地燃烧,它在灰色的云朵中勾勒出一片亮黄色的区域,仿佛一块烧热的烙铁搁在肮脏的棉絮上。它高声鸣叫着,音色、音调和响度都酷似柴油拖拉机的喇叭声。

我不敢长时间看它,怕灼伤了眼睛。我们的任务是照料好向日葵的雌蕊,得瞪大了眼帮它们除虫,让它们能在秋天结出种子。我们不是农民,而是雇工。这些向日葵是张氏的家族产业,我们可不敢怠慢——毕竟,只有他们家能种出高产的向日葵,那种比人还高脊梁倍儿直花盘大如车轮的向日葵。

他们家的老祖宗,张福源,八十多年前受过金乌的祝福。当年他脑子抽筋,放着好好的土豆地不种,跑到东面不知道找什么东西去,结果回来时带着一包种子,种出来一大片向日葵。他逢人便说:他在废土中热到昏迷,迷糊中看到大鸟从天而降,把他驮回了棚屋。那大鸟自称“金乌”,给了他一包种子,告诉他这种子能长出向日葵。人们都知道福源家里有一副从城里捡来的画,画上盛开着奇怪的大黄花,可没人想到那正是向日葵。

后来福源飞黄腾达,靠垄断向日葵业当上了平原区副首领,他的子孙世袭这一职位。事实上,在城里人自我灭亡之后,棕灰色的云彩时常笼罩天空,天上还会下酸味的雨。小麦、水稻…对水土要求高的作物很快灭亡了,接着是玉米、番薯,多亏高原区有城里人残余的试验田,有些土豆和萝卜等块茎作物还能种。可土豆产不了油,你猜我们的食用油哪来的?那时候没多少大型野生动物,至于家畜,那时候人都吃不饱。

反正,在人类油业危急之时,向日葵很大程度上解决了油料问题(同时提前解决了小零食问题和中药问题)。福源和他的儿女垄断了向日葵的繁育权,渐渐成了平原区颇有名望的家族。可福源某天在一片裸地上自焚了,毫无预兆。人们奇怪:周围没干柴干草也没煤油酒精,他怎么自己就烧着了呢?报应论者说是他垄断向日葵产业惹的祸;阴阳论者说他凡人之躯承受不住金乌的阳气,因此爆炸;科学论者说他脚下的裸地富含腐殖质,在阳光直射下温度升高就烧起来了。

我最佩服科学论者,感觉他们有前人遗风。

但现在的人不大讲科学。

金乌在头顶上不停地盘旋,加热的空气被巨大的翅膀盖到地面上。我们热得不停喝水,但每次只敢抿一小口,水是限量供应的。我被热的眼花,一时间什么虫子都看不见了,一片浓绿的金黄的深褐色的条条在我眼前乱舞。我想这么热的天,虫子都不出洞,我们却要跑到田里抓它们,真是闲的。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晃晃悠悠地朝田埂走去。“我先休息一会儿。”我说。旁边那人转了一下头,然后继续与开启光学隐身的黑绒金龟鏖战。我走到田埂,坐下来,抬起头,眯着眼目送金乌飞走。它一头扎进东边的云里,那里的云将被加热,然后下起小到中雨。金乌很快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然而,到了今天晚上,22号农场主把我们召集起来,宣读平原区主席的意见:“金乌所过之处定会下雨,你们要紧跟金乌,做好排水工作,防止蚊虫滋生,要多快好省地流动作业!”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要靠双腿在荒漠中追上一只时速约两千公里的巨大燃烧物,同时还要挖沟渠排水疏散可能不存在的群众。有的蠢蛋说,我们可以四肢并用地前行,像沙漠里的野犬一样狂奔,这样会更快。但农场主才没那么傻:“什么混账话?别以为任务就是跟上金乌,你们还得用手干活呢!劳动创造人,你们不劳动,岂不是成了畜生!”

“报告先生,我不认为我们能在奔跑的同时完成任务。”

“你看看,你们又找借口。城里人还在的时候不是有那种轰隆隆的大机器?它们都能边跑边挖地,你们这些金乌庇护下的新人难道不行?”

“先生,我们不能和机器比呀。别说步行,开车也追不上金乌啊!”

“你们看哟,自己不努力却怪罪客观现实。你们就不能发挥发挥主观能动性?比如跳到金乌身上,这不就跟紧了?”农场主张开双臂,向后摆动,仿佛在准备起跳。

“先生,您不会不知道金乌的温度吧?您提供的方法根本不合理!”

我惊讶这样的紧急关头,几只的蛐蛐竟然还在稀稀拉拉的草丛里叫唤。

“这个嘛,咱不敢说合不合理,反正存在的、提出来的就必然有合理之处。至于怎么合理,跟你们也没啥关系…反正你们努力干就是了,就算干不成,我也能接受!”说完,他大手一挥:“解散!”

事后,我坐在宿舍的窗前,问那个发问的人:“佳伟,你见识广,所有的农场主都这样的——这样的不近人情?”

他点了一支烟,烟里塞的是大量的向日葵叶和少量土豆叶,以及微量的烟叶。他吐出一口浓郁的黑烟,那烟穿过暗黄色的纱窗和锈掉的防盗网,汇入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空。“在他们眼里,我们算人么?还讲人情。”

之后的夜里,他没作声。

宿舍的大门敞开着门,一个工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农场主要更新音响。”他撂下一句话,奋力爬到柜子顶上,开始对喇叭进行操作。他只带了一把螺丝刀,一把老虎钳子,我好奇他的音响咋在哪儿。

两分钟后,他把我们宿舍的喇叭拆下来带走了。我瞟了一眼,发现那喇叭的口是封住的。

第二天,我们五点半起床,向东方开始行军。雷东在出发前问佳伟,东边是不是有毒雾,佳伟说是,雷东又问我们到时候要不要进去,佳伟不说话了。这时候宿舍的喇叭遗迹发出Future Bass风格的起床铃声,还未播完又传出阵阵失真的电子音:“全体集合!”二者交杂在一起,创造了22号农场历史上第一首电子乐。

后来,农场主送行时说那喇叭后面自带音响,根本用不着喇叭,喇叭就是骗人的装饰物。他说我们蠢,住了快五年也没发现这个秘密。

他对我们说这些,也不怕我们不高兴。奇怪了,他是不是不想我们回来了?

更令人惊奇的是,从平原区主席到22号农场主再到我们这些雇工,没有一个人知道金乌在哪。佳伟问农场主金乌在什么地方,农场主说他不知道,还反问我们:“你们昨天看到金乌了,难道不知道它去哪儿了?”

“金乌昨天飞到东边的云里了,咱就一路向东吧。”不知道谁提了一句。

没法子,那就只好向东吧!

22号农场的东边是17号农场,这里刚下过一场久违的暴雨,干草扎的农舍都泡散架了,低地里的向日葵田悲惨地泡在水里,向日葵暗黄色的花盘刚好露出水面,表面覆盖着乌黑的烂泥。原本金黄的花瓣大都脱落,在水面上随风游荡。

“还是咱宿舍好,水泥制的,上个时代的老本。”佳伟悄悄说。

“还是咱农场好,特地把山坡上的树砍了种田,淹不着。”雷东悄悄说。

“你个呆瓜,要下大雨泥石流埋了咋办?”我骂道。

“你就骂我吧,你怎么不和农场主反映反映?”他反唇相讥。

17号农场的雇工今天一早在乌云下开着外燃机车向东狂飙而去,不知道被雨淋成了什么样子。只有我们有本事处理这儿的烂摊子,然而这样一来我们更不可能追上金乌。

我们和17号农场的农场主交谈了一番,向他普及了平原区主席的意见,可他根本不听,一直坚称我们留下来对谁都有好处。真是个笨蛋:我们留下了,挽救了你的农场,你是赚了,你的雇工可没半点好处;我们留下来,误了进度,22号农场从农场主到技术人员到雇工全得受罚。考虑到多数人的利益,我们大多数人认为他的农场还是淹了比较好。

他掰扯着说什么“社会总生产力下降,大家都没有好处”,我们听得半懂不懂的,但想到这事跟我们没关系,一个个都转头要走。他终于发火了:这人先是发出与笑声类似的呜咽声,然后发出沙丘鼠的尖叫声,让我们滚蛋。

这人真是不可理喻!和这种蠢蛋比起来,我们的农场主还算体贴。

我们因公事征用了17号农场的部分物资,补给了水和食物。当然没和那个吝啬鬼申请,我们不愿意和他纠缠。之后我们继续向东走。荒地里有红色的火蚁迈着轻快的步子乱爬,人被它们咬到会起水泡。我看到几只枯黄色的蜥蜴在大岩石的阴影里懒懒地躺着。就连它们都不敢晒太阳了,可见天气之热。我看到成片的毒雾在东方化作一堵气体高墙,散发着诡异的白气,那里大概能凉快些。

那墙看起来不远,其实至少还得走上四五个钟头,期间能再遇到一个农场也说不定。我就怕遇到沙徒,那些开越野车拿枪抢劫的暴徒,一群在上个时代的尸体上产卵的苍蝇。最近沙徒生活恶化,大多投诚成为平原区治安人员。他们依旧开着车拿着枪四处晃悠,吃枪子的人由游民和旅客转变为游民和沙徒。

总之,没有身份薄的游民怎么也活不了。

上个世纪修的道已经被黄沙埋了大半,我们的鞋落到地上又抬起时向后蹭起一片轻盈的沙尘。地面热的烫脚,我怀疑我的鞋底快要热化了。育华抬头看了下烈日,“现在中午了吧?先吃饭休息一下吧。”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还好我们带足了水。”雷东说,拧开瓶盖,把瓶口对准自己干瘪的上下唇之间散发酸气的裂隙,露出两排横七竖八的黄牙。

我也喝了口水,拿出大饼嚼了起来。土豆淀粉做的饼又韧又弹,不是很好嚼烂,但吸水性强,吃到肚子里容易饱。最好的食用方法是咬下一块后适当嚼一嚼但不要嚼碎,之后囫囵吞下。我、雷东、佳伟、育华以及22号农场所有雇工都已熟练掌握这项技能:我们能将饼嚼至将断未断的程度,就像以前在烧鱼上开花刀的师傅。我相信农场主的牙没我们的灵巧。

我的注意力从大饼转移到周围的沙地,有一些可恶的红蚂蚁在四处晃悠,我看到一只蚂蚁颤抖着触角,爬到一个露出一角的薄片上。它在薄片上探索着,然而一阵风把它和脚下的沙子一齐吹走,于是一张卷起来的纸出现在我面前。那纸页是深黄色,风化的厉害。我从不同角度看了又看,确认里面没包炸药,也没有危险化学品。这张纸没有危险,我把它捡起来并展开,上面是工工整整的黑体字:

“霍尔·戈巴卡(Khor Gobaka)公爵决定以客人的身份向加巴市地方干部进口货物,但如果给他个人用品作为回报,他不敢让相关部门这么做。

两个汉京游客,加戈和阿吉,都是以客人的身份出现的。在这种情况下,你知道怎么利用他的……”

再往后的字就看不清楚了。

我知道汉京市就是毒雾后面早就灭亡的城市,但我猜不到这张纸上写的是什么狗玩意儿,可能是呓语吧,又或许那时候人们都这样说话。

吃完饭,继续往东。午后的荒漠热得荒谬,有个姓赵的兄弟走着走着就倒地不起了。我这一看周围环境,四周有三面都是无边的荒原,另一面横着一堵有剧毒的墙,显然没法送医。

雷东探了探他的呼吸,“没救了。”他下了结论。

育华摸了摸他的心跳,“确实没救了。”他也下了结论。

“会不会是热射病?”佳伟推测。

“人都死了,说这些也没用,还是快点埋了吧。”雷东指挥我们。

荒原的沙地还是有些硬的,好不容易才挖出一个浅坑。我们把中暑那人扔了进去,那人突然猛吸一口气,发出死人一般不会发出的尖鸣。我们这才知道那人是被魔物感染了,赶紧把坑填平。

“真累人,死了也不让人舒服!”雷东抱怨道。

“你们能保证自己死的时候有个地方埋吗?给他这么高的待遇,害得我被割了一下。”佳伟眉头紧锁,甩了甩手上的沙子。有些细沙被血黏在手背上的伤口处,甩也甩不掉。

继续向东,那道毒雾之墙在视野里越来越高耸,太阳逐渐由天顶落向西边,天气也变得凉快。但离墙大概只有十分钟路程时,大家起了争执: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

我坚决主张不要进浓雾里,我有一套逻辑:大前提是——金乌所过之处热浪滚滚,小前提是——这里这么凉快,结论是——金乌不可能在附近。佳伟和雷东都赞同我的观点。

而有的人有另一套逻辑:大前提是——上级是不可能错误的,小前提是——他们命令我们向东,结论是——向东是不可能错误的。育华等人赞同这一派。我原本以为育华不傻,可我错了。我想他们的逻辑也没什么大问题,但直觉上总感觉不对。我想,大概他们的脑子在烈日下晒得缩水,挤坏了某些中枢神经。

但我转念一想,晒了这么多年日头,育华还活蹦乱跳的,或许脑子坏掉的是我们也说不定。

不管哪边脑子坏了,但愿损伤是可逆的。

“民主投票吧!”另一派高呼。我数了数人数,感觉他们的人数略多一些,于是沉默不语。我周围的人看我四处转头,也开始数人,很快也一声不吭了。

两派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僵持着,寂静被一阵巨响打破。

摩托车爆缸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一只火红色的巨鸟从天边向着雾墙直冲而去,所过之处浓雾纷纷消散。我们看着金乌远去,在雾墙的那一端出现一片模糊的巨影,那应该是汉京市的高楼大厦,它们竟然还没倒塌。

一片移动的乌云自金乌身下向它袭来,它先是飞上高空,然后敛起双翼向下疾冲而去,两只巨爪在乌云中捞了一把,没抓到什么东西。金乌尖啸着拍动翅膀,要把乌云拨开。这时。乌云中央出现一片黑影,须臾之间,一个巨大的黑色头颅从中冒出,张开巨嘴,亮出两排灰白色的锯齿。

“昂!”怪物低吼了一声,大地微微颤动。

那怪物咬住金乌的咽喉,眼睛爆发出金光。它又用修长的身体缠绕住金乌的翅膀,背上的亮蓝色棘刺冒着闪电,深深刺入金乌的躯干。怪物拍打着瘦骨嶙峋的双翼,将燃烧着的金乌拖入了乌云深处。金乌的亮光将乌云照亮,一闪一闪地弱下去。

我们呆呆地站着,看那怪物把金乌拖走。

末了,我呆呆地问:“我们还往东走吗?”大家都不作声,只是看金乌消失处的那片云。它变成了一个鬼脸的形状,对着我们吐了口唾沫,然后消失。乌云背后映出淡淡的蓝白色,是我梦中经常出现的天空。

我的眼中不知不觉盈满了泪水,随后流下。泪滴倒映出一群铁青色的车辆在路上飞驰。它们很快到了我们面前,停了下来。那些怪东西与我们这个时代的车完全不同,它们覆盖着装甲,车顶上挺着一根大粗管子,车轮子靠铁带子带动着跑,发动机的声音相对小而柔和。车上下来几个被金属外壳裹起来的人,他们拿着造型简洁的灰色枪械,废土上很少有那种武器。

他们举起枪又缓慢放下,慢慢地向我们走来——他们注意到我们手上没有家伙。“都举起手来,显示我们没有恶意。”一个人小声地说。我们照做,脸上都挂了胆怯忧郁的笑容。

随着一次次脚步声响起,人类的未来越来越明晰,一切可能阻止这次伟大交流的因素随着最后一步的迈出化为了灰烬。终于,领头那人伸出右手,面罩下传出沉闷的电子声响:“很高兴见到你们。欢迎来到未来,这是人类的一大步!”

佳伟也伸出手:“好,多好的一天,多好…”他挂着兔子的笑,眼也变得和兔子一样红,他的声音哽咽了。

那个人问我们外面是什么情况,我们不敢看他,没人作声。他摆摆手,“不要紧,慢慢来。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们。”

佳伟小心翼翼地问他:“汉京市,还在?”他点点头。

我问他:“你们封闭了一百多年,还有怪物,日子大概很苦吧?”

“什么怪物?”他问我们。“就刚才那个抓走金乌的怪物,你们不打它么?”雷东说。

又是一阵沉默。

“金乌啊,那你们算是金乌的子民了?”

“是,我们已经是金乌时代了。可金乌被抓了,你们能帮忙消灭那个怪物吗?”我充满希望地问那个首领。他们静默地立在原地。

“那个怪物抓了我们的守护神,我们和它不共戴天!”佳伟提醒他。

那些金属外壳包裹的人似乎在接收什么信息。

我看到领头那人的手在抖。他摘下了外层的金属面罩,露出苍白的皮肤,以及两只红色的电子复眼。

“抱歉……金乌时代就要结束了。”那人做了一个手势,他身后的士兵立即开枪射击。枪声小而密集,子弹威力却很大,和我们那种枪声大枪子儿小的霰弹枪完全不同。我整个人好像突然升到空中,看到我们的身体被打得不成人形,散落在在陌生而冰冷的土地上。

我看到血四处流淌,在坑洼的地上织出鲜红的网。我被打飞的右手中指指向西北——在那里的地平线上,太阳正发出今日最后的光辉,金乌时代的余光也随着它沉入长夜里。

上一章 汉京的花火 那一刻,每一刻最新章节 下一章 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