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今天晚上去光华区的江边看烟火吧。”李毓文在ZED上打下如上字符,又随手发了一个傻熊猫的表情包。
“等等哈,我先想想。”列白葭回复。
“好,今天可能有大风,多穿点。什么时候去?”
“我觉得晚上十点半就不错了,在江滨公园见?”
“嗯嗯,(*^▽^*)”
于是,在一根淡黄色路灯的阴影中,列白葭和李毓文会面了。李毓文穿着黑色的冲锋衣,黑色的外裤,黑色的运动鞋,再配上她及肩的黑发,她整个人仿佛浸在黑咖啡似的夜里;列白葭穿着冬季成服——成化大学大力推崇的礼服,类似成国十七世纪早期的服饰。她银白色的发辫呈两绺垂在身后。两个人都有点冷——哪怕汉京市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这里的冬天温度仍会低到十度以下。
“小白,你不冷吗?就穿这点东西。”李毓文无意地说。她正看着成服上种类繁多的纹饰,尝试辨认出一个两个:凤纹、水纹……
“这东西比你想象中厚得多好吧,而且这是纯棉的。”列白葭抓住李毓文的手,往自己身上拉,“你摸摸这手感,不错吧?”
李毓文连忙甩掉列白葭的手,“算了算了,我不喜欢棉织品,也不喜欢古代的衣服。”她顿了顿,又说:“但这上边的花纹倒是挺有意思,尤其是这种软绵绵的。”她的手指向三个节奏柔缓、首尾相连的云纹。
正当两人对话之际,一个不起眼的亮点升空了,在高空中爆发出它最后的生命力,绽放出一朵亮红色的烟花,那巨大的花朵瞬息间便坍塌下来,消失在夜里。随后,千万个亮点腾空而起,紫黑色的天空被这霎时间开放又枯萎的花海占据了大半。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传入二人耳中。有的烟花也真神奇,炸开时是红色,随后变成绿色,最后变成淡黄色的星星闪烁着没入夜空。列白葭看着接连不断的光点腾空而起又爆开,想起电视里成国的导弹或是火箭升空的样子,但她转念一想,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她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抓着李毓文随着人群慢慢挪动。
几秒后,她还是开口了:“你说咱们生活在成国也是幸运了,有的国家的人听到这声音,第一想法怕不是赶快逃命或者找掩体之类的吧。”列白葭看着远方滚动的人浪,和几十个维持秩序的协警,缓缓说道。
“你知道吗?小白。我听说狼人特别喜欢烟花,说不定这儿就有几个狼人呢。”李毓文用右手的指甲在列白葭脸上虚划了一下,随后手被列白葭抓住,狠狠地甩出去。
“政府都多次辟谣了,说狼人是俞洲来的变异物种,成国的狼人都被严格控制着。而且我们现在也没见到过疑似狼人的人,可能狼人只在政府的实验室里有吧。还有,狼人那么嗜血的生物,怎么可能会喜欢烟花?”
“我听说狼人只有20年寿命,19年童年,1年青年,他们会在二十岁生日时化作一缕青烟。不过这个故事也够蠢的了,生物学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东西存在?比例这么大的童年和这么小的性成熟期,怎么繁衍后代啊。”
“可蝉不就是这样吗?”
李毓文没作声,呆呆地看着焰火,她想:烟花、蝉、狼人,多么相似的命运啊。她感觉那物哀之美在她大脑里产生,随上腔静脉流入右心房,在那里沉淀出一片忧郁的硫酸铜海洋,氧化铁的礁石于其中巍然屹立,直指血红色的天空。
沉郁的钟声响起,已经十一点了,人群越发地浓稠,从高空看去如一群颜色鲜艳的蠕虫在暗色地板上蠕动。这时,没人注意到,人群中,一个黑衣人对一个跳着舞的老者大打出手,不过在挥拳的一瞬间就消散在人群中。
“等下一次钟声响起,我们也20岁了。”李毓文握住了列白葭的手,她的手小而瘦削,被灯光染出枯黄的颜色。“等咱们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像这样一起快活。”她在昏黄的灯光中露出一抹笑。
“哈哈,别畅想未来了,过好现在就完事了。毕竟,毕竟说不定明天你就……”列白葭看着比自己高小半个头的李毓文,显得有些犹豫。“就死了。”她说。
李毓文看着那对忧伤的栗色眼睛,不以为意,她知道这位朋友一向悲观而敏感。
“走吧,我已经看够烟花了。看的人太多了,我不喜欢这么多人。前面就有出口,我们走吧!”列白葭突然说。列白葭挣扎着想从人群中逃离,被李毓文拉住了。
“人这么多,还是跟着我吧。你自己走不大安全。”李毓文劝道。
“跟着你更不安全好吧,出事了算你的。”列白葭吐槽。李毓文感到一丝不快,她在心里暗自嘲笑这位朋友的神经质。两人缓缓地走过了通往出口的小道,继续在人群中前进。
人越来越多,突然,人群停滞了。李毓文踮起脚望向前方,发现前方的大台阶正有另一股人群在向上拥来。两股人群在台阶上相互冲击,不知是哪个人突然跌倒,人群如雪崩似地坍塌下来。两股人群还在互相拥挤,甚至连治安警察都被卷入了。
“后退,后退!”
“大家冷静,别往前挤!”
一声声呐喊很快被淹没在人群无意义的嘈杂声中,人群继续裹挟着每个身不由己的个体向死亡台阶流去。很快,前面的人消失了。李毓文知道回头只会被更快地推倒踩踏,只慢慢地无奈地往前。
“李毓文,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人!”列白葭看着前面无尽的后脑勺,歇斯底里地大喊,“现在我们都快成花火了!”抬手给了李毓文一耳光。虽然打得很轻,李毓文的耳中仍嗡嗡作响,甚至脑子也宕机了。她看着列白葭的嘴唇一张一合,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一点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李毓文正想着如何解释时,拥挤的人群就让列白葭和李毓文分开了。李毓文正焦急地寻找她的朋友时,突然脚下踩空,摔倒在地。她本能地护住后脑,双臂在体前撑开,整个人蜷缩着。事后李毓文庆幸自己曾看过踩踏事故自救的文章,更庆幸自己当时脑子清醒。
无数只脚,无数个身体从李毓文身上碾过,滚过。无数人在美丽的烟花下,昏黄的路灯旁相互倾轧着。他们有工人,有进农民,有教师,有学生,有白领……各色各样的人,各种阶层的人在此时真正做到了“人人平等”。
大概十分钟过去,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盖过了人群绝望的呻吟声。意识模糊的李毓文感到身上的人被搬开了,知觉也在恢复,全身都痛,仿佛浸在冰水里。她站不起来,胳膊和腿仿佛全成了煮烂的面条。有人帮她脱下外套,她看着自己衣服上的血迹和胳膊上大片的青紫色瘀斑,心里紧张地很:我没事吧?我的朋友呢?
她再也没看见过活的列白葭。
“列白葭,女,19岁,成化大学大二学生。”
在遇难者名单上,她看到这么一行。
事后,李毓文用麻木把自己包裹起来,拒绝回忆当时的一切,对着电视台记者的采访,她只提到了自己的恐惧和悲伤。她把列白葭的联系方式删除了,把她的ZED号屏蔽了。她不想再看到任何有关这个人的一切。
经过政府提供的细心的心里治疗,李毓文终于还是走出了心理阴影,完全恢复了。可有时不由自主地想起列白葭,她的一整天就废了。她经常看到列白葭的灵魂在自己面前咆哮,又看到她捧起自己的头骨献给她最好的朋友。
又过了许久,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在ZED上联系她:“今天有空吗?我是列白葭的父亲。”
“我是李毓文,不知您有何贵干?对于您女儿的离开,我也感到很难过。”李毓文惊疑着,打出这些字句。“莫非他知道那天我犯下的错误?”李毓文直冒冷汗。
“白葭在出事前几天开玩笑,说她去世之后,如果您还活着,她要给您一个‘大惊喜’。我们遵从她的愿望,给您带来了礼物。”
看到这里,李毓文的视线模糊了,“谢谢您,谢谢您女儿的在天之灵。劳烦您了,今天中午12点,鄙人到汉京传媒大学东门拿。”
那是一个黑色、小巧的塑料盒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淡灰色的云纹,里面装着一个疏松、有孔洞的骨片,那灰白色而粗糙的表面像它主人的发梢。李毓文当然明白这个骨片的来源,她流着泪对列修文说了句:“太感谢您了,我不知道该,该怎么办,怎么用语言形容……对不起,失陪了。”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离开,但她泣不成声,转头逃离了那棵梧桐树下的阴影。
之后的数十年里,李毓文一直把这个盒子视作最大的财富,她很少对外人谈——若是谈起,她也没告诉别人里面是什么。哪怕是在“浓雾隔离”发生后五十多年,面对好奇的张桂,她也只是淡淡地说:
“那是汉京市美丽花火的余烬。”
“果然是文化人,”张桂不屑地说,“是什么首饰或者定情信物之类的吧?我知道烟花就是黑火药,哪会有什么‘余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