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今天应该是最后一天了吧。”魏驹长舒了一口气，站在山岗上看着耀眼的San星从一个马蹄形的山谷中升起。待恒星的光辉洒满晋阳星的大地时，密密麻麻的飞船纷纷起飞，在巨大的颅骨状建筑中穿梭，为建筑工人们提供原料。在San星升到天顶时，那骷髅的眼眶中闪烁出亮蓝色的光芒，
“终于完工了，不容易。这么大的建筑，智瑶的在天之灵要气死了。”韩虎对身边的赵无恤说。赵无恤身着大夫服饰，站在魏驹身旁，捋着髭须，微笑着。
赵无恤拍了拍韩虎的肩膀，“在智瑶之颅的建造中，诸位的功劳都很大！诸位想要什么，吾辈尽量满足。”他得意地说，“诸君，如今晋国的大好河山，全靠吾辈守护了。”韩虎和魏驹还未说出口，一行闪烁着的东西旋转着从巨大骷髅的眼眶中冒出，由几个冰蓝色的像素点急剧变大并停留在视野中央。
“游戏胜利”四个大字。
时间飞快地来到晚上，晋阳星密密麻麻的卫星目睹着一个小蓝点在不停闪烁，越来越亮。终于，晋阳星的一切都融进那个巨大亮点，又缓缓黯淡下去。只剩下一块漆黑的背景板，没有声音，也没有星光。
李毓文看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幕，摘下了VR头盔。她看到玻璃幕墙之外的晚霞在西方点燃了富含水分的云朵，那些云朵荒诞地着了火，冒出彩色的烟。
可她没有太在意，都是假的，就算是太阳爆炸了也与她无关。反正汉京的聚变堆组足以为城市供能并维持地下城的温度，反正她也难得出去看一次真正的太阳。
李毓文是汉京市第三养老院中最爱玩VR游戏的一批人。
在“浓雾隔离”发生之后，VR游戏发展迅速，最终孕育出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名为NORT的游戏。李毓文玩过这个游戏，给她的角色起名叫“V信鸽”。V代表胜利，鸽子代表和平。
她加入了一个年轻死灵法师组建的公会，并混入了公会领导层。但她的体力和脑力都已无法支撑她在这样一个鲜活的虚幻世界中筚路蓝缕，与一群年轻人共同二次创业。所以，她在半年前离开了。她现在最大的爱好就是用VR装置玩一些架空向的历史游戏，比如《星海春秋》。她慢慢回味着刚才那一局《星海春秋》，靠在躺椅上哼着过时六十年的歌谣。
李毓文按了右侧扶手上的一个按钮，躺椅“嗡嗡”响着，开始背部按摩。李毓文一阵舒坦，迷迷糊糊地想着其他的获胜方法。
“建造智瑶之颅竞技场不一定要杀智瑶拿头，活着搞到智瑶颅骨的模型行不行呢？想赢不一定要帮韩魏反水，支持韩魏智联军可能也行，但是要提醒智瑶严格保密汾式射流的事……”她想。
在刚才结束的一局中，在围攻晋阳时，智氏秘密地使用晋式射流击穿了晋阳星的地壳，炽热的地幔物质滚动着吞噬了赵氏地下城的大部分，唯有赵无恤亲自坐镇的第六区的密封性极强，勉强守住了。韩魏两家原本以为击穿地壳的是某种穿透能力超强的巨型钻地弹，可智瑶无意中透露了晋式射流的存在，不久后又以割地威胁韩魏两家。这一做法直接导致魏韩两家的反叛，秘密地与赵氏结盟，偷袭并摧毁了搭载晋式射流聚焦器的战舰，并使用了汾式射流以牙还牙，重创了智氏的舰队。智氏的旗舰被摧毁后，智瑶本人搭乘逃生艇进行空间跳跃，企图逃回智氏的附属行星，但中途被赵无恤亲自率领的突击舰截住航道而被俘。智瑶本人被赵无恤带回晋公室所属的曲沃星，枭首于曲沃太庙，晋国列祖列宗的神位之前——尽管这些先人并不认识面前那个披头散发的可怜鬼是谁。
智瑶的头骨经防腐处理后被做成酒杯，由赵无恤亲自收藏。
想着想着，李毓文就另开了一局《星海春秋》。
这一次，李毓文选择的角色是豫让，智瑶的家臣。这一次穿越，李毓文来到了晋阳星外围的主力舰上。智韩魏三家的战舰已经对晋阳星进行了两年的封锁与轰炸，但赵无恤深谋远虑，早在晋阳星的地下数千米处建造了巨大的地下城，并构造了以可控核聚变为核心的人工生态系统，足以自给自足。漫长的封锁对补给线的要求极大，反而几乎耗尽了三家的力量。
智瑶最痛恨赵无恤的原因是：他向晋侯申请科研经费，欺骗衰弱的公室竭尽全力支持可控核聚变的研发以获得几乎无尽的能源，进而统一华旋臂的诸国，甚至可以远征临近的四个夷旋臂。然而，在获得可靠的能源后，赵无恤拒绝与其他卿族分享，而是将该技术严格保密，封存起来。在曲沃星侯爵姬称反叛并最终吞并翼星的第一晋国后，第二晋国的统治者为了将权力下放而大量屠杀公族，提拔卿族。
渐渐地，公族变得虚弱不堪——到智瑶这一代统治者，第二晋国实际控制区仅限曲沃星和翼星两处，剩余星区都由四家卿族掌控。
哪怕在夜晚，晋阳星的表面也亮如白昼，一个个光点骤然变大再黯淡下去，灰白色的烟云升腾而起，地面上足以粉碎鼓膜的恐怖之音远远传不到近地轨道的战舰上。韩魏智三家也曾想过派人直接登陆晋阳星窃取机密，但经检测，整颗星球的辐射强度越来越高，地下部分尤甚——理论上，无论是电子设备还是有机生命都会在数分钟内遭到严重破坏。
这不由得让人们产生一些稀奇古怪的狂想：
或许，赵氏掌握的并不只有核聚变技术？
或许，晋阳星已被赵无恤掏空内部，在封锁之前就改造成了装满放射性物质的行星级核弹？这使得韩魏智三家一直不敢组织大规模登陆。
更离奇的是星球的引力系统——晋阳星的引力场是极度紊乱的，有人曾异想天开：赵氏已经掌握在一定程度上掌握终极的空间规律了。
晋出公二十一年正月，智瑶在旗舰“正清”号大宴联军诸统帅，一齐商议破赵大计，李毓文坐在西侧侍奉主君智瑶。
李毓文提前面见智瑶，提醒他保密晋式射流的提取进程。果然，智瑶守口如瓶，提出的破赵策略无非继续渗透尝试盗取机密，地质分析确定地下空泡以便定点打击之类的套路。
“智伯，魏驹。我建议联军统一弹药，采用宜阳星军工厂出产的N2超氧合氮高能炸药。”韩虎提议。宜阳星是韩氏的军事重镇。
“智伯，我赞成。此外，我建议联军加大对安邑星第一军工厂生产的Nip-3型钻地弹的采购，它对基岩的穿深可达3200米以上，足够击穿赵氏地下城薄弱的环节…”魏驹表态了。
“晋阳之战必须在一年内结束——曲沃星和绛星已经贡献出最后的物资了，两颗星球均爆发物资不足引发的暴乱。诸君作为晋臣，忍心看公室如此受苦吗？晋君表示若一年之内无法结束围城，三家应立即撤军止损。”公室代表如是说。
“好吧，还有一年时间。不过，如果我们不撤军呢？晋侯会怎么处置我们？”智瑶露出微笑，手里把玩着玉烟斗。公室代表冷静地回敬：“晋公室将会把正卿之位转交给赵无恤，联合齐秦两国与三家卿族拼个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好吧，今天我们不谈这事了。干杯！为了晋侯，为了韩魏智三家的未来，为了天子！”听到“天子”两字，大家脸上洋溢起快乐的波浪。智瑶满脸热情地举起酒杯，在杯沿即将碰到上唇时，一阵明亮的闪光笼罩了整只联合舰队。
李毓文的座位正对宽阔的无机纤维幕墙，透明幕墙后的晋阳星突然爆发，放射出比千颗恒星还要明亮的闪光，携带着大量的热能向毫无准备的舰队袭来。哪怕在封闭措施及其完善的“正清”号内，她仍感觉自己多汁的眼球正在剧烈沸腾。
李毓文能感觉到，很多人失去知觉，倒在了地上。她勉强睁开灼痛的双眼，却看到周围的环境在急剧变化，一堵养老院中米黄色的墙壁在虚无中缓缓飘浮。
“观众朋友们不要离开，广告之后有更多精彩影片！”她听到一个声音，是汉京六台那个油嘴滑舌的男主持人。她的室友张桂就喜欢看这个台的老电影。
她闻到刚洗过的衣物的芬芳，她感受到头部因VR设备有些紧而带来的压迫感。
她的嘴有些发苦，她经历八十四个春秋的孱弱心脏在挣扎着跳动。
她刚吃过智瑶的大宴，此时却感到腹内的空虚，她将这空虚推广到生活的空虚。
她即将意识到生活的空虚来自何方，可就在那前一秒，她却在《星海春秋》中醒来了。
“豫让，醒醒，没事吧！”一个白净面皮的卿士在李毓文面前急切地呼喊。
她看到焦黄的麻椒炮豚打翻在地，棕色的肉汁慢慢渗入地毯。她闻到炮豚和肉汁散发出诱人的椒香。
她的嘴里有呕吐过后恼人的酸味。
她伸出手抓住卿士的手，他用力把自己拉了起来。
那只手触感光滑微暖，分明是鲜活的年轻人。
她的心脏却不再年轻。
在半个小时后，多次探测都指向了一个荒诞的结果——赵氏地下城不翼而飞，完全从晋阳星地下消失了。与此同时，晋阳星的辐射在达到峰值后也开始慢慢下降。智瑶怀疑赵氏已经掌握折跃技术——二十年前，齐国因实现了微观尺度内单个原子的折跃而震惊华旋臂。而至今，整个华悬臂在宏观尺度上的折跃仍然毫无进展。
两天后，辐射降到了智瑶认定的“合理范围”内。联军的大规模登陆开始了。不少于十的七次方个制式复合纤维登陆舱从近地轨道的舰船直接投放到晋阳星，其中不少在这颗死亡星球紊乱的引力中如潮汐中的浮萍，很快化作碎末。
这时，大家才意识到，混乱的引力场本身就是赵氏用于阻止登录的秘密武器。
在事后被称为“晋阳死亡空降”的灾难性军事部署中，超过八成的登陆舱都在晋阳星狂暴的气流和电离辐射中损毁或失联。
还好，李毓文是那两成的幸存者，也许是系统庇佑。
李毓文在厚厚的防辐射服的包裹下，领着一支幸存的队伍顺着赵氏的甬道来到了漆黑的地下：这里除了岩壁什么都没有剩下。李毓文沉浸在对这连遗迹都算不上的地方的幻想里，她仿佛看到巨大的可控核聚变装置在电力营造的晨曦中傲然矗立，想到赵氏在这阴暗的地下却比任何人更接近太阳，想到无限的能源给赵氏带来的改变……
在这岩壁封锁的黑暗空泡中，李毓文沉浸在自己光明的希冀中。
等李毓文回过神来，探险队在探照灯的光里行进着，突然看到远方的原野上伫立着一座塔状物。苍白的探照灯光照到塔身上，原来那里刻着四个篆体大字：智瑶之颅。灯光往上照去，塔尖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颅骨。而塔的基座上离奇地出现一句宋体字写成的话：
“虚假的胜利，是技术上的胜利；暂时的胜利，是认知上的胜利；真正的胜利，是时空上的胜利。”
落款写着一个名字，姜敏则。
尽管目睹了一系列离奇的事件，李毓文仍然是安心的——她看到骷髅了，这通常意味着一局《星海春秋》接近尾声。等探险队准备离开洞穴时，他们发现来时的甬道已经崩塌。等他们找到另一条黄沙漫漫的甬道时，一个苍老的人声响起：“赵氏的胜利，是时空观的胜利。”没有人理睬他，只有李毓文好奇地问了旁边的人：“这声音是哪来的？”
“我就是姜敏则，我在这里。”
大家没有理会他，继续向地面前进。
未曾想，中途被一群银灰色的智能机械拦住。它们光滑的银色外壳上雕刻着黑色的直线纹路，整个机体呈标准的正方体状，棱角分明。
“你看这机器人简洁的设计，很高级的感觉。不像是联军的啊…”有人嘀咕。
“你们一定是误会了，我们是智瑶的部属，我们有身份证明。”李毓文解释道。
“时空观高于一切观念。”正方体机械重复着这句话，它在众人的脑中激荡。李毓文感觉这句话无缘由地在脑子里闪现出来，随后就再也摆脱不掉了。
“时空观高于一切。”她脱口而出。
最终，探险队所有的人都呆立在那里，重复着一句话：“时空观高于一切。”
时间猛然变快，被洗脑的众人很快被赵氏的机械抛进了时间的垃圾场。他们的身体很快衰老朽烂，随着防护服一齐被埋葬在甬道沉积起来的泥沙中。
幽深的甬道里，突兀地起了一阵大风，卷起地上散落的砂石。李毓文看着它们在自己面前汇聚，被凭空出现的烈火烧灼成一行行青色琉璃状的文字。
她知道，这局算是完了。
“时空调制CN171-11号向您报告：晋三家落后时空的最后一批遗民已被控制，业已灌输新时空观念。”
“景和二年，华旋臂的时间线终于回归正常，夷旋臂仍有愚民顽抗，预计将在五年内修正所有时间线。”这一信号由幽深的地底发出，向上深入暗紫色的天空。
李毓文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她在虚无中又看到那个骷髅，一行融化的青铜从它的嘴中喷泄而出，最终在眼前凝结成一行青灰色的篆文：“游戏失败。”
紧接着那一行字又变得炽热，重新在眼前流动，最终汇聚成一行行青铜小字，又是系统的描述：
”受太行虚空中高维文明的活动影响，晋阳星地下城的时间流动显著加快。在围攻晋阳的两年多里，晋阳星的地下城已度过了228年的岁月。最终，在姜敏则的领导下，赵氏掌握了大规模折跃的技术，将整个地下城转移到了遥远的夷旋臂上的九原星。有绝对技术优势的赵氏从九原星开始征服之旅，剿灭了大量夷旋臂的土著种族，如匈奴、羌等，并最终重返了华旋臂，而科技最发达的国家也无法阻挡226年的时间差。赵敬文王十三年，赵国在大梁之战中首次使用黄式射流，击溃韩魏智及公室联军，一统三晋；赵王涛二十年，赵国吞灭周王室，赵王取星原之鼎，自号皇帝；赵始皇二十六年，赵帝国统一华旋臂；赵孝武帝六年，赵帝国开始清剿所谓‘落后时空’的人类，包括你们。现在，赵帝国已经开始谋划统一整个星系的时间流动……”
看到这些字，李毓文懊恼地摘下VR头盔。她身旁的电子屏幕上，朝霞在天边不自然地凝固着，锁着花朵枯萎的色泽。电子屏幕的后面是米黄色的墙壁，它心平气和地僵立在那里，墙面上泛着本应赏心悦目的水波。
李毓文感到一阵无聊。于是慢吞吞地打开电视，看G1台的游戏资讯。她在一堆NORT相关的资讯中发现一条广告：“暴风游戏公司新作《战国·星原》即将发售，架空战国，未来无疆！现已开启预售，畅玩版只需198元，典藏版还将附赠《星海春秋》与《战国·星原》设定集等精美礼品，只需328元！”李毓文笑了笑，准备换台。这时，张桂走了进来，坐在一张沙发上，提着一兜水果，大口喘着气。
“毓文，调到六台，咱看看电影吧。”
李毓文照做，电视里开始播AI洗衣机的广告。
在老化的液晶电视发出的嘈杂声响中，她想起自己的岁月，那些与汉京市一同呼吸的岁月，想起了那句“时空观高于一切”，黍离之悲在她心田中发芽。
她眼前的景象扭曲着，幻化出枯黄的野草和青灰色的破败的不属于时代主旋律的残垣断壁，而自己也变成了《星海春秋》中“访秦”支线任务中那些坐着低速飞船，路过丰镐星城市遗址的旧朝卿士。她想，哪怕这灿烂的霓虹城市比地面上的那座城更加璀璨繁华，但它终究是地面上那座伟大城市的残迹。
作为人类个体，她无法全面感知广漠世界的潮汐，只能像招潮蟹一样在时间的沙滩里打洞，躲避电子屏幻化出的日光。这只蟹子蜗居在洞里，听着涛声，想象着五光十色而略带延迟的波浪，咀嚼着数十年来那些光彩与华章。
她收起那流淌着朝霞的电子屏幕，屏幕背后是绚丽的彩色云雾，是城市中线条昂扬的洋红色或是青蓝色的建筑。远处漆黑的供销社大楼大概有六七百米高，体量巨大。它带有鲜明的前地下时代的建筑风格，棱角分明仿佛是撑起这片矮小苍穹的灰色承重柱，那雄伟的轮廓在庸俗的霓虹灯光中清晰可见。
这是唯一存在的真实的鲜活的又死气沉沉的汉京市，她一生的家。
李毓文想起五十多年前，自己年少时的那个汉京市。那时“浓雾隔离”还未开始，那时的人都住在地面上，那时的人欲望澎湃能淹没天上的云，那时的城市没有这么妖艳却更加可爱，那时的人能用眼睛直视亮白的太阳和淡黄的月亮，那时候自己还有几个谈得来的朋友。
可惜日子总是太快，脑子总是太慢。
唉，这个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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