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他们

浓雾封锁了城市整整六十年。

欧米合市的一条陋巷中，一个仿真机器人手持吉他，在街角那把掉漆的长椅上从早上坐到黄昏。

它的身体和长椅一样破旧：覆盖躯干大部的白色树脂皮肤大多开裂剥落，露出内部黑色的金属层。有的金属层也生锈脱落，视线越过衬层的裂隙，里面层层堆叠的精密元件和电路一览无余，多数在常年风吹雨打之下已然破碎。机器人的横膈膜处开了个大洞，多亏之前某个好心的师傅把一片钢化玻璃焊在上面，将外界的风雨与它胸腔里脆弱的总电源分隔开。

它的吉他比长椅还要破旧：那应该是一把电吉他：一根酷似大货车排气管的黑棍子，总不可能是木吉他吧。而那棍子又没有连接扩音器或是其他什么装置，很难想象它能弹出像样的曲调。

事实上，它也并没有弹出什么调子，顶多一些枯燥嘶哑的杂音。但它的程序就是让它为了芸芸众生弹下去：市民当然最好，他们最有可能驻足倾听，发现这机器已经坏掉，然后面无表情或者略带失望地离开；猫狗次之，这种杂音可能激起它们的狩猎欲望，于是它们光顾垃圾桶的频率增多；至于虫蚁之类，它们简单的神经节几乎无法理解任何人造的声音。

它就在那里坐着，逐渐生锈。政府投放之后就再没管过它，没给它除锈、补胶。它在散发着煤油味的冷雨里渐渐腐朽，也很少有人愿意靠近一个破碎的音乐机器人。

它周围的空间也常常不规则波动，泛起震荡的涟漪。一个又一个出现又消失的透明球体，像失重状态的水珠，表面光滑。那种波动十分粘稠，粘上了就很难逃脱，得麻烦市政部门解救。因此，更无人愿意接近它了。

傍晚的太阳在地平线上灰色较轻的地方隐约放出阳光，但很快又没入黑暗中。欧米合市的夜里从来没有星星，也很少有月亮。在那把长椅之上，一盏惨白的荧光路灯俯视着机器人，两只漆黑的爬虫在上面匍匐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像骷髅的一对眼眶；那把“电吉他”发出的杂音像痨病病人临死前嘶哑的呼吸声。总而言之，这里糟透了。

太过死寂了，太没有生机了，连穿着黑袍的死灵法师先生，在路过时也加快了脚步。他那盏暗红色的灯笼发着微弱的荧光，这里连值得收割的灵魂都太少了。

就在这时，雨下大了，冰冰凉，纯正的铁锈味，淡红色。雨水沉重地砸向机器人斑驳的面庞，响起噼啪的声音，它的脸像是在流血。刹那间，那里仿佛有着某种圣洁的光环，它早已朽坏的电子眼中也多出了一种超然。

然而，事实是：一束手电筒的强光打到机器人脸上，照亮了它灰暗的眼睛。一个裹在黑雨衣里的人慢慢地走近，从兜里掏出手机，近距离拍了一张照，录下了一小段杂音，然后赶快逃走。那件黑色雨衣反射着灯光，随着雨靴踩水的声音沉没在夜里。

机器人继续弹着，它的脊椎传来金属摩擦的响声，头颅猛然低了下去。

它没有思想，自然不知道它时日无多了，也不知道那个女孩会改变它最后的日子。

如果有一架航拍无人机，可以看到这寂寥的小巷里多出了几个移动的光点，它们很快汇集到机器人面前。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拿起了手机拍照，溜到自认为安全的范围内，把图片发到社交网站上：有的人借此质问政府工作的不到位，有的人想营造爱探险的人设，有的人却只是单纯地习惯了，恨不得把眼里的万物都灌到别人的手机屏幕里。

越来越多的人撑着伞，匆匆赶来，只为了与一个濒死的音乐机器人合影，录音。后来，半条小巷都被观光者挤满了，嘈杂的人声盖过了“电吉他”发出的杂音。

“排队合照嘛，都有份的！”

“听说明天就看不见了啊，十点多了！”

人们拥挤了一个多小时，快到午夜了，人终于人少了起来，雨也渐渐停了。一位女孩一直在旁边的高楼顶上蹲坐着，披着被氧化铁暴雨浇红的透明蓑衣，饶有兴味地看着来往的人群。她身旁站着那位穿黑色长袍的死灵法师。

“你想的这个告别方式真刺激，有意思。”

“没事，十二点的时候我们应该离地面不远。等更新完了，我们会安全落地的。”

女孩紧张地看着手表，当分针指向五十九时，她全身燃起橘红色的火焰，如一盏烛火摇曳在夜幕下的城邦中。

“姬宜臼，抱紧我。”

死灵法师也变化为亡灵的形态，灰色的骨节从黑袍中刺了出来，最长的那根刚好刺穿女孩的胸口，气化的血液日珥般喷射出来。

“莱文娜…有点疼，坚持一下。”死灵法师说。

他环抱住女孩因剧痛而颤抖的臂膀，从高楼上坠落下去。最后的一分钟里，那机器人周围的空间涟漪暴涨，将周围所有人包了进去。那透明球体很快生出半透明的棱角，最终变为纯白色的方块状物体，均匀地向外扩张。在时间之末，一朵骨质花朵燃烧着，漂浮在在一片空白中缓慢地碳化。

24：00，叮咚。

随着一声脆响，整个世界被白色方块吞没，白色方块很快变灰再变黑，与宇宙的底色无异。

“原来是这样。”他说。

“真——”她说。还没说完，两人的身影一闪，变成流淌的字符串消散了。周围的一切物体渐渐消散崩溃，整个世界只剩下黑色的虚空。那虚空开始向内坍缩，直至化成一个密度无穷大的黑点。

不久之后，这个绝望的世界将再次从黑点中孵化，像长生鸟一样浴着灼热的烈风重生。

设备那头的男孩和女孩摘下了VR眼镜，向身处同城却难以相遇的对方道晚安。两人的窗外都是一样的万家灯火，一样的高楼耸立。

“空间涟漪这么大，大概是官方要重置这里了吧？”

“管它呢，看我截的图！”

那是一张第一视角的图片，一个燃烧的骷髅头占据了大部分画面，而旁边的白色背景里恰好有那个音乐机器人——它的“电吉他”在一旁漂浮着，身体蜷缩，一根电线自腹部伸出，伸向截图的边界之外。

他们的世界繁华无边，它的世界空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