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子,听我说。等你采访的时候,一定要死盯着他的眼睛,这样他才会信任你……”
我喝了口凉了的咖啡,给他回复:“柱子,妈的,准备好你的口袋就行啦!”
“你想不想吃狗肉啦?想就照我说的做。”
“妈的,你说的我自然都知道。”
柱子大名张柱国,是我哥们儿。约莫三天前,他摸到我的熟肉店去,把我拽到墙角,问我:“哎,你听没听说过狼人?”“干嘛呀?”我说。“天地之灵汇成的妖精,大补!”竹子的大拇指冲我竖着,“壮阳滋阴!哎,不瞒你说,兄弟我最近在网上钓了一条狼人,约好了去浅浪咖啡馆见面,到时候,把他引回咱家,咔嚓!”他的手在脖子上横着一抹,同时显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来,“这些什么狼人傻得跟狗一样,我假装自己是记者,说要采访,他立刻就同意。你想想,哪还有这样的好事?”
我吃了一惊,“杀人的事,你怎么敢干?”
“他们才不是人嘞。”柱子露出看不上的神气,“大成国可没一条法律保护他们。杀了吃肉,天经地义。哎,你要不要来?”
事情就是这样。说真的,柱子这人鬼得很,胆子大得很。我出来和他混,就没少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只是我现在开了自己的熟食店,他却还是老样子。这次他看上了什么狼人,自然也错不了。柱子脑袋灵光,早就提前做了个方案,从如何引诱那狼人,到如何分肉,写得一清二楚。他是看我长得正经才要我合作的。就他那个贼眉鼠眼的样子,去采访,没人敢信。
正当我跟柱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然一口湿热气喷到我的脸上,带着一种沉闷的、缓慢的声音:“您好!您是记者先生吗?”
我抬头一看,一位带着黑色长沿帽的人正躬着腰,站在包厢口。那帽子的帽沿长得遮住了他的脸。再加上黑色的大衣与黑色的长裤,这样严实的打扮,在燥热的夏季里很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是,我是,那您一定就是良先生了。请坐,请坐!”我放下手机,尽可能热情地招呼他。
他依然恭恭敬敬地站着,“让您久等了,实在抱歉!”
我盯着他以极快的速度拉上包厢的布帘,转身,坐在我对边的位子上。长长的帽沿下面出了同样长的一口气。
错不了了,这就是柱子说的那只狼人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长袖里伸出一双带着厚手套的手,把帽子摘下——一团乱蓬蓬的毛发,立刻在包厢暖洋洋的灯光里伸展开来,两只伏在头顶的三角耳,也挺立起来。果真如同柱子说的那样,这家伙活脱脱就是一头狼!我大吃一惊。
他正要去脱手套,忽然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愣住了,随即歉意地笑笑,说:“抱歉,这个样子吓到您了!您很少见到我这个样子的人吧?”
他说话时,细长的狼吻一张一合,一条长而极灵活的粉红色舌头在里面搅动,竟然也发出了人的声音!我看得入迷,没听进那狼人究竟说了什么。天下竟有这样的生物!
“您大概是第一个愿意采访我们这种人的记者了。”他仍在说,一双黄色三角眼在黑色毛发勾勒出的眼眶中闪闪发光,“从第一只狼人被发现以来,人们一直对我们讳莫如深。”
“嗯。那,你可以把你的爪…不,手,给我看一下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微笑了,就像人类那样摘下了他的厚手套,没我想象中的笨拙,也没有额外的灵敏。他把一双毛茸茸的大爪子搭在桌子上,说,“您真是富有好奇心呢。这样也好,希望您能尽可能全面地向社会展示我们。”
“那自然。那自然。”我应付着,俯身去看那一双狼爪。爪上生满细密的棕灰色毛发,没有指甲,只有米粒大小的爪尖,磨得很圆。指头如人类般长短,但更粗些,显得非常地有肉质。这家伙,味道绝对不输熊掌!
“记者先生,我已经很仔细地修剪过了。要是不剪,做什么都会不方便,还有可能扎伤自己。”
“是嘛!”我暗暗发笑,他叫我记者先生,可他绝对不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开熟食店的罢了。他更不可能知道我真实的目的。看着头狼真诚的样子!这真诚只会让接下来的步骤更轻易些。
他瞄见了我见了底的咖啡杯,便主动提议要再请我一杯卡布奇诺咖啡。我欣然同意。免费的午餐总是好的。但和主菜相比,这杯咖啡充其量也不过是略微一开胃而已。
服务员端来咖啡,他便立刻罩上他的大帽子,伸出他的袖子,指指我。服务员把咖啡放在我面前,瞪了他一眼,出去了。布帘一合上,他立刻把帽子扯下来丢到一旁,大口地喘气。“都七月了,还要捂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别人看到。很辛苦呢!”说完,他又自己笑了。
“怎么不给你自己上一杯?喔。我忘了,你们狼没办法吃太多巧克力咖啡这些东西,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看得出来他很热,但还努力地克制着吐舌头的冲动,“我们也可以像普通人那样吃东西。毕竟我们骨子里也是人!只是…您知道的,我们根本没办法找到工作,没什么钱了。”
“我听别人说,你们狼人喜欢吃人肉呢。”我又抿了一口咖啡。我几乎从来不喝这玩意,实在是甜得齁人。
“误会太深啦。”他耸耸肩,“人们都怕我们,从来没有谁愿意来接触我们,了解我们,起码在我这儿是这样。您是第一个。”他说完,低下头去,仿佛在沉思。尖尖的吻部几乎触到桌面上去。
我一小口接一小口地、斯文巴巴地抿咖啡,终于受不住,一仰脖干了。目标现在确定了,按照柱子的计划,下一步我要装模作样地采访他几个问题,把他的信任骗到手,然后把他引到柱子家里,在那儿他准备好了麻袋和一切刀具。
我拿起那张柱子拟好的采访问题单。对面的狼昂起头,一双眼睛期待地看着我,一条大尾巴——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到它——缓缓摇动着,蓬松的毛发在皮沙发背上打得刷刷响。
“那么,良先生,”我清清嗓子,去看第一个问题,那是“来的路上一切可否顺利”。柱子想得真细。但现在明显不适合问这个了,于是我接着念第二个,“你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变成狼人的?”
“十七岁的时候。那是四年前啦。”他的回答几乎不假思索,“有天早上我起来,发现自己的小臂和腿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绒毛。最初没当回事儿,直到后来又生了一层棕色的硬毛,蔓延到了脸上,就休了学,去医院也没查明情况——他们怎么会查明白!再后来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一个周之后我有了一条大尾巴。至于头骨的变形,要久一些,两三个周吧。您看我的牙,这些都是后来长的。最初的牙都被不断伸长的嘴部挤掉了。”
他张开嘴巴,显出那一排箭头般尖锐的小牙和四颗小指般大小的犬齿,“我天天刷!虽然根本没人会看见。”
我看一眼他的牙,看一眼柱子给我的笔记本,笔正在上面随意地划着。在他看来,我一定是在认真而紧张地记录。他说这些的时候,语速很慢,为了使每一个音节都发到位,他的脖颈涨得老粗——红不红我倒是不知道,被毛毛遮着呢。
他说:“这个头部的结构,不适合说话。但是我从来没放弃过练习,就是希望哪天有机会把我的经历告诉您这样的人”
我把眼神荡开,瞄了他一眼,他依然期待地看着我。这让我想到了牛。牛也是这样的一种动物,当你走进棚里,它就期待地盯着你,等你给它加水和添干草,直到后脑上无故挨了一闷棍,山一般倒下。
“第二个问题。你的家人和朋友怎么看待你呢?”
“我的家人?……”他似乎在这个词上吃了一惊,金色的眼神顿时暗淡了,垂下头去,憋了好一会儿,用近乎呜咽的声音说:“他们在我彻底狼化之后就把我赶出家门了。我爸说他再也不要我这个儿子了。就是我没法给他家传宗接代,没法给他抱孙子了而已。您能想像吗?原来他们只把我当成一台用来传宗接代的机器,坏了,就扔了!”
“哦!……”我压低了声音,挤出一个悲切的附和。手却没停下来,我又在偷偷给这头狼画肖像。
他咋咋嘴,灵活的舌头舔了舔黑色的嘴唇——如果还能这样称呼那些黑色的肉褶的话。然后他继续说下去 :“起初还有那么几个朋友去看我,但他们渐渐地都离我而去了。我敢说,他们肯定信了那些社会上的谣言,以为我身上带了能传染人的病毒,会把他们也变成狼人;也有人不敢来,单纯是怕我吃了他们。哈!”
“难道不是吗?”
“怎么会?您可千万不要这样想!我在国外的书上看过,我们的狼化现象只是一种基因的变异,叫Independia突变。谁会变成狼人,现在说不准的,和病毒没关系,致病因素还没查出来呢。我不会吃人的,唉,真的…”
“你还能看书?”
“您以为狼人的智力退化了吗?不是那样的。您听吧,‘我在地面行走,不在云端跳舞’这是倪再尔说的;‘我们的生活被琐碎消耗殆尽’,这是阿西瑞玛的索罗德说的。这些我都喜欢,我像野兽吗?”
“您记性可真好。”
“上学的时候记的,现在还没忘。现在我还看书呐,小说,诗歌,国内国外的杂志,我都喜欢看。狼人就是生物上的异类,所以我生物书看的很多。我多想钻研钻研这些,可是没一所大学承认我,就因为——他们认为我不是人类!”
说到这儿,他激动起来了,嘴巴张得极大,尖牙利齿闪闪发亮,仿佛下一秒我的脑袋就要交代在这儿了。我脖颈不由得往后一缩。他立刻注意到了,立刻收敛起来,非常局促不安地扭动着,说:“对不起!吓到您了!太不好意思了!”
“没有关系。”我强装大度地摆摆手,“来继续下一个问题吧。你对自己的变化怎么看呢?”
“我自己觉得,狼人与普通人的区别不会比黑人和白人的区别更大。我们也有感情,也有理智,说到底我们也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我们也应该享有——人权!可是我们大成共和国的法律不认可我。杀了我跟杀了一条野狗没什么区别!学校不要我,单位不要我,有人以为我是渎了什么神,寄给我刀片让我自杀。哼!”他忽然闭了嘴,用袖子擦擦胡须上挂住的飞沫,又淡淡地笑了,说:“对不起,记者先生,我说远了。您每天采访城市里普通人的大事小事,应该很少听到这样的事吧。”
我这个假记者自然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子的故事。呵。正是法律不在乎他,我和柱子才敢做杀狼吃肉的事情。我笔走龙蛇,但忽然写得倦了,把笔杆一倚,盯着它发呆。
良先生静静坐着,尾巴也不摇了,软软地搭在腿上。他的大爪子无意识地揉搓着尾巴尖。过了半晌,他忽然说:“我听说国外已经有些国家在法律上承认狼人了。我想去那儿。”又过了半晌,他又说:“可在那之前,我想做些什么改变我们的环境!请记者先生多多帮助呀!”
“那是当然。”我合上本子,“那么,你有什么话想对社会说吗?”我念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对社会?……”他盯着我,愣了有一会儿,又昂起头,沉思着,终于说道:“我只希望社会能平等地对待我们。”
“平等地对待你们。嗯。还有吗?”我看着他的眼睛,尽力显出我的专注,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却涌上来,叫我眼睛发涩。他继续盯着包厢墙上那盏米黄色的灯,说:“我希望社会能认识到,我们也像普通人那样,有爱的需要,我们也应该接受教育和工作,去过我们作为人的生活。我们,不是妖怪!”
我的脑中忽然又浮现出柱子的那句“天地灵气汇成的妖精”。我感到十二分的无奈,我装够了。我只希望这事情能尽快结束。我看看外面墙上的钟表,一点半了。
又呆坐了些许时间,打算起身时,却看见那头狼的眼睛里跃动着光,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近乎颤抖地呼了出来。许久,他说:“记者先生,我……我也是个人呀!我也想像个人那样去爱和生活呀!”
这实在是柱子给我的应对策略里所没有的。我长久地沉默了,于是他继续说,带着近乎哀求的口吻,“记者先生,请帮帮我呀!”他低沉的声音也压抑不住了,咬字因为急切而扭曲起来。
“一定,一定,你放心吧。”说完这句,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我想离开这儿,越快越好。于是我毅然站起来,看向他:“你要不要去我家?我的时间很充裕,我们可以慢慢谈。”我等待着他的回应。
他叹了气,很怅然地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小幅油画,上面画着一位半裸的女神。他很慢地说:“记者先生,您忙就先走吧。这些年来,您真的是第一个愿意倾听我们的人。谢谢您。”
见我没有动,他又说:“记者先生,您走吧。让我再坐一会儿。”
我没有打扰他。离开包厢,我给他拉上了布帘。
我径直走到咖啡馆外。柱子关照过,如果他不愿意跟我回家,没关系。强求只会让他的信任灰飞烟灭。
我掏出手机,编了一条消息。我说:妈的,柱子!
咋啦?到现在还没过来?柱子几乎是秒回。
来了,刚完事,不愿意走。我说,我的活儿干完了。我要回家了。你自己到我这儿来蹲他。
“不用嘞,我这已经干了票大的!”柱子很快回复。
傍晚时分,狗肉的香气,顺着海风,在整座城市的上空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