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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每一刻

“你看这雨水润泽众生,一定是天神辛勤劳作的汗水吧?”

“不,那是天神的精 液。万物都源自泥土交融,都是上天和土地的孩子。”

——《钜·西》

“成毅宗光文十四年(1849年)七月,一场‘酷烈极矣’的旱灾袭击了跃龙省全境及南平省大部,持续了三年之久 【1】。据文兴元先生的考证,旱灾造成的死亡及失踪人数可能达八百万之巨【2】,有的学者,如闫更途,认为人数超过一千五百万【3】……

在这样酷烈的天灾面前,人们做出过各种荒唐而无奈的举动:麓水县暴民公然持刀冲入县衙,将大小官员杀害后分尸,焚烧他们骸骨以泄愤【4】;宇梅县爆发大规模食人案件,食人群体小则三五人,多则数十人,往往于夜间集体行动,前往其他居民家中或拦截路人杀人食人【5】;吉水县一百六十户人家集体逃亡至临县,与当地人民抢夺官府救济,二十几人被打死在官府门口;夏隆县官兵为求水竟然大规模开展活祭,三天里斩杀了十八个百姓,终于下了一点雨。这反让县官以为献祭得到回应,于是下手更加狠毒。在荒唐的屠杀面前,百姓纷纷逃亡,衙役一天出门四次竟看不到一个行人【6】!”

——《丁巳大旱考》

“志和县的灾情并非十分严重,但大旱也使人口‘止余十之六七’。这主要归功于干旱第二年奇迹般降下的一场的大雨,水量恰到好处,充实了志和县内的湖泊而未造成水灾,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灾情。”

——《志和县志》

“《志和县志》及诸多私人史书中都记载了当地天师求雨的故事:曾有数位位天师在一番求神弄鬼之后失败,被愤怒的群众杀死。只有一位名为‘李阳水’的年轻女性成功求雨,雨势甚大。然此人求雨后不知所踪,从此未见于史册。这一带有奇幻色彩的记录从此成为文艺创作领域的热门题材。”

——NS百科,“志和县”词条

从七月到来年四月,志和县旱了快一年。

地里什么都长不出来,于是农人和庄稼一齐枯萎在土地上,地主老爷也缺水缺粮,一天天的发蔫。逃荒的流民越来越多,时不时围攻县衙门,让一贯威风凛凛的县令吓破了胆。某天凌晨,县令老爷卷走了衙门的钱,拉着小老婆,穿上粗布衣服投奔省里的堂哥去了。他正室在后堂上吊未遂,又想投井,不巧卡在枯井里,落了个高不成低不就。没过几炷香的功夫,她念起生的好处,于是放声大叫,引来几个家丁将其救出。

话说回来,县令老爷一走,县丞自然成了县里的一把手。可他素来贪虐,搞得主簿和其余的县官一个个失魂落魄,不少都主动“削籍为民”,带着不多的钱财逃离了志和县。

这下,志和县没几个官老爷了。

行政势力一撤退,以刘四庆为首的宗族势力自然冒出头来。

刘家是志和县第一大家族,平日县衙门也要敬刘家族长三分。这回刘大爷成了志和县的老大,自然要担起责任来。他首先带族人围攻县衙,把县丞轰了出去,那家伙连滚带爬地骑着马挑着行囊滚了蛋——百姓早把自家的牲口杀了吃掉,他倒还有匹膘肥体壮的马!不过听说正是因为那匹好马,他在前往省城的路上被流民抓住,砍了头。

这都不重要,刘四庆代替官府开仓济粮,可官仓里也没什么东西。他后来又号召大家打井取水,但地下水早没了。周围的河流也都不长眼地断流,只留下乌黑的河泥慵懒地瞧着绝望的取水者。

整个志和县陷入空前的危机中——至少这一茬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大灾。

要是春天播不下种子,今年冬天,嘿嘿!

求雨仪式搞了一波又一波,但没一次奏效,江湖术士轮番上场又落荒而逃。刘四庆有点泄气了,他也有了逃荒的想法。可他的独子刘明涧提醒他:“您不是曾经请山上那个李天师求雨么?或许能管点用呢。”

“莫说这个,他两年多不见人了,就留下一个女儿在山上看庙。那女孩儿之前每个月能下来好几趟,最近几个月也不见人影了。”

“那女孩说不定也会这一手呢。上次我带人上山,还看见她一次——这样的灾年里,能在山上活得下去,肯定有点能耐。”

“我也这么想过。可道术这行向来传男不传女,何况那女孩看起来还不到二十,能学到她老子几分的本事?上次你出门时,我请她老子求雨,她就在一边闲着,倚在门槛上,跟那群毛头小子聊天。还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爹,我觉得还是得试试。异性相吸,此乃人之天性,并无大碍。咱大成朝有不少仁人志士,现在正提倡‘个性解放’呢。您现在是一县之长,整个县里就您面子最大,就只有您能去请她了。何况您还多次遇到那女的,总有些交情吧?”

“那好吧,总得准备点礼物吧。都旱成这样了,能带点啥呢?”刘四庆想着,他儿子却递上了一把火绳枪和几块银元。“先礼后兵,天师也是人,也怕枪子儿。”刘四庆点点头,补充道:“要不是赶上坏世道,我也不忍心这样。行吧,我带着枪去见她,你多叫些人跟着,找快活不下去的。”

刘明涧心里想着:“要不是坏世道,你也不会去理人家。”口头上却连连称好,当天便开始招募饥民上山见天师,酬劳是一张面饼。一上午就找到二十多人跟随,男女老少都有。

于是刘四庆带着一群饥民上山去。那山上草木枯黄,早已没了往日的秀气。众人走了约五里路,山路越来越陡,有的人偷偷逃掉,有的人一头倒下,刘四庆没有管他们。又走了五六里,翻过一座陡峭的山头,他们看到群山中卧着一块圆形的盆地。平地上布满方格状的田地,上面生长着各类作物。田边有树墙环绕,旁边还立着几栋整齐的矮房子。

谷地的另一边矗立着一座七层的高塔,远远地望去似乎是金属材质的。他们敏锐地觉察到空气变得湿润,微风携带着草木的芬芳向他们吹来。“这个地方咋这么水灵哩,”刘明涧惊叹道,“爹,你上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

“嗯,他们肯定有什么求雨的法术。叫上你找的那群人,都跟我来。”

“喂,大家都过来哈,待会就按我说的做。”一群饥民缓缓围了过来,用眯着的眼睛盯着刘明涧,不住点头。刘明涧点了一下人数,只有不到十人人剩下。他看着那群饥民彷徨的神情,暗自庆幸当初找的人够多。

“刘叔,求雨这种事,恐怕得我爹回来,他这几天就回来了。我真不会…”李阳水坐在一张蒙尘的方桌旁,胳膊肘支着桌面,右手托腮,左手把玩着一颗闪着金属光泽的锥形玩意儿。

她对面坐着刘家父子俩,脚边卧着一只懒洋洋的小白猫。

“李姐,求你了,哪怕早一天下雨,也就能救回不少人啊!那些江湖术士全是大骗子,根本不顶用——只有你能救了,求你开开恩吧。你看看这些百姓!这样的人山下到处都是……到处都是!而且,如果今年不下雨,我们死的死逃的逃,到时候你下山也找不到活人。一地死人,恐怕你也不会高兴吧!你看,他们都成这个样子了,你忍心他们死在这儿,死在你优美的居所吗?”刘明涧的眼睛泪汪汪的,眉目间充盈的全是悲天悯人的正气。他的手狠狠指向身后围过来的饥民。

饥民们涌入会客室,围住桌子,对着李阳水跪下,一言不发,只是抬头看着装扮怪异的女孩:李阳水穿灰色的短衣短裤,足踏一双造型奇异的鞋子,看起来更适合男子穿。女孩把深褐色的直头发剪得很短,披下来不到肩膀。她头顶上戴一顶帽檐朝后的帽子,灰中透蓝。

刘明涧的目光逐渐向下,却发现女孩晒得略黑的脖颈上挂一条银色的项链,镶着一块水滴形的碧蓝色晶石。

那女孩打扮得像个南洋来的夷人。刘明涧在外求学时,曾见过阿西瑞玛国的使团,那些南夷女人,穿得简单清爽,一个赛一个的好看。要不是他饱读先贤典籍,保不准真被那些夷人勾了魂去哩!

那些没进入会客室的人扒着窗框往里面看,一时间所有目光都汇聚在李阳水身上。饥民们仰望着那个无比光辉而伟岸的身影,突然齐声说着自己悲惨的遭遇,颤抖着撸起袖子和裤腿,露出枯木一样的四肢,卖力地把自己的痛苦传递给这位光芒万丈的救世主。

“别这样,快起来。我还有些吃的,我这就——”李阳水有些慌张,转头就走,却被刘四庆叫住。四庆大爷以一种长者的口吻劝道:“李姑娘,没用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志和县下了雨,他们自然会种粮。要是一直不下雨,哪怕你家财万贯又能救几个人?又能救他们到几时……”李阳水停住,转过身来,看着众人。她的眼睛像是进了沙子,一直在眨。她左眼褐色的虹膜变成金色,瞳孔竖了起来,像是——蛇的眼睛。

“他们都要死了,总不能不救吧。他们的命也是命啊……”她转头向刘四庆说道,金色的左眼仿佛流淌着烈火。眼周的皮肤生出深灰色的鳞片,她的指尖猛然突出黑色的尖刺。这一切都被眼尖的刘明涧看到了。

刘大爷心里嘎登一下,但还是佯装镇静地解释:“没关系,我答应过他们,等你下山后一定会放粮。你现在给他们饭吃当然很好。但我还是觉得,救人嘛,就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放心,不会让你白走这一趟,这是薪酬,我们好不容易才凑出来的。”刘四庆的手颤抖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块有刻痕的银元,用左手扫去桌子上的灰尘,右手把银元放到干净的桌面上。刘明涧把背后的火绳枪解下,递给李阳水。

“李姐,这枪送你了。你要是怀疑,就朝我开枪吧,我的血是干净的!”刘明涧义正言辞地说道。

李阳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坐回椅子上,低下头,抽噎着。刘明涧看到那双修长的手蔓生着密密麻麻的灰鳞,她双手的指尖颜色变深,指甲伸长变尖,泛着黑色的金属光泽。所有人都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女孩的呼吸声平静下来。

终于,她用手抹了一把脸,擦去淡蓝色的泪水。随后把头抬起来,深呼吸了几下,眼睛又回到褐色。

刘明涧仿佛听到了海潮的涌动声。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一条巨大的黑色海兽,它从墨蓝的海面腾跃而起,激起滔天的波浪,惊动一群洁白的海鸟。它在空中矫健地扭转体躯,将生着棘刺的背脊送向灰色的天穹。他看到大风推动着乌云在它的背鳍上掠过,亮得刺眼的闪电自乌云的边缘猛然抽出,狠狠地砍向滚动的波涛。那海兽在咸湿的海风中被时间冻结,粗糙的黑色鳞片沿着一个方向排列,鳞片的边缘布满坑坑洼洼的刻痕,像正在风化的古城墙。

他在一刹那间看到了如此多的景象,甚至感受到咸涩的海水凝结成出膛的冰弹,径直射穿脸颊,混着热血在他麻木的唇齿间缓缓淌过。不过那血却是蜂蜜味的,散发着薄荷的清香。于是他放松了身心,一个猛子扎入惊涛骇浪之中。他在雷雨逆流而上的大洋深处奋力游泳,心情平静而愉快。因为他知道,此时再大的波涛也奈何不了他……

直到有人轻轻拍了他一下,他一下子回到了现实。

他回过神来,听到李阳水在说话,似乎在乞求自己的父亲。

“刘叔,我真的想帮助乡亲们,很想,没有报酬我也愿意的!可我从来没求过雨,真的没有经验的。况且,下雨容易停雨难,我父亲每次为了停雨都竭尽全力,我怕我做不到。到时候雨要是停不下来…”

“没关系,有雨就行,多少总比旱着强啊!救苦救难李天师,求您救救志和县百姓吧,全县几万人都靠你了啊!”刘四庆拉长了声音高喊着,离开座位,双膝一跪,准备叩头。刘四庆很机灵地把上万人的性命压到了李阳水的肩上,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女孩抽动的嘴角,他知道她屈服了。

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上面的细鳞消失不见。“刘叔,我现在就去吧。对了,要是我出事了…”刘四庆略一抬头,看到女孩凝重的神色,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尽管他心里有些奇怪,老脸上还是荡漾出出醋酸铅一样甜蜜的微笑。“没关系,李姑娘,尽力就好。”

他把“尽力”二字咬的很重。

李阳水看到他笑了,也不好意思地对着他笑了,“您不用说,我自然会尽力的。”她褐色的眼睛里蓄着一江浮光跃金的春水,映着志和县荒芜的大地。

“那个姑娘,你觉得能行么?”刘四庆拿着烟斗,抖着手腕,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铜制的灯座,发出嗡嗡的闷响。他儿子没回话,正翻来覆去地擦火绳枪。那把有些年岁的老枪被擦得油光铮亮。“你倒是说话啊。”刘四庆嘟囔着,“你都擦了快半个点了,荒年打不到野味的。”

“不是要打野味,是要防着别人。”刘明涧抬头看了他爹一眼,把枪使劲一放,盘起腿倒在炕上,叹了口气。

“你是说,有灾民会造反?还是省里会来人?”刘四庆放下烟斗,双手支着大腿,挺直了老腰,瞪着眼睛看着儿子。

“爹,我是怕山上请来的那个姑娘,李天师。我怕这些自称有法术的人……你还记得我四岁的时候,我妈生弟弟难产,你请了个神婆那事吗?我当时真的很害怕,尤其是那个神婆,又黑又瘦,佝偻着背。我记得那些黄色的烟,熏得人睁不开眼…最后妈还是去了。我去华京和王津求学那会儿,有些去俞洲和海洲留学过的兄台,他们都不信这一套,说难产应该去医院,没有医院也要请医科的人帮忙。说实话,我觉得他们说得对。”

“爹,‘怪力乱神’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啊!如今是科学的时代了,咱的皇帝都支持学南夷的技术呢……”刘明涧紧接着补充,“所以,我真怕那女孩骗我们,害我们。如果有门大炮就好了。”

“还大炮,我看你倒是空口放炮哩!那姑娘好心帮我们,你倒要害人。对了,你口口声声说要‘科学’,你学过的科学里有‘妖精’的存在么?”刘四庆有些不满。

“爹,科学是讲究实际的学问,“妖精”不存在算是一种假说。对了,那个李姑娘不是人,真是妖精。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也不会信的。就今天在山上,我清楚地看到她手上的鳞,还有黑色的尖爪子!你也知道,咱成国的正常人哪有穿成那样的,只有俞洲人才那么穿。当然,俞洲人不是妖精。对了,她眼睛还发着金光。人的眼睛哪有那样的,无论是西番还是南夷都没有的。我从博物书上看到,只有‘鲲’那样的海兽有那样的眼睛!”刘明涧反驳道。

“等等,你是说,李天师他们一家子都是鲲妖?我们把妖精请下山了?还有,鲲如果是海兽,又怎么会到咱这生活。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刘四庆有好些疑虑。他也躺到炕上,伸展着四肢,感到一阵轻松。刘明涧一时语塞,他对这四个问题都不能做出肯定的答复。

“这个,我从志怪书上看到的。至于书上说的对不对,我也不清楚……但留一手肯定没坏处,您说是吧?”他眼里满怀期待,看着四庆大爷。

“我觉得,那姑娘未必有什么坏心思,不过还是把枪带上。到时候你叫上明汇、明沃他们,把咱家的大抬杆备好。”刘四庆挥挥手,这是他的招牌动作,意思是这事就这么定了。

“这事就这样吧。不早了,快睡吧。别忘了叫几个人盯梢。”他用手指向北边的一间屋子,李阳水正在其中酣睡。刘四庆把那盏油灯吹灭,颤抖的火苗倏然不见,屋里一片漆黑。

“爹,晚安。”

“知道了,不用老说,没意思。晚安。”

“奠备将终,神行令,瑞飞空……”

“迎祈岁功,乘烟从风……”

“草木荣,天下春生!”

一曲将终,祭台上的李阳水像被抽走了脊梁一样瘫软下来,紧扣的双手也无力地摊开,身体周围失重的水滴也落向地面。

“还好吧?”刘家的女人们急忙扶住李阳水,准备用湿毛巾擦去李阳水头上的汗水。然而李阳水的全身都热得烫人,头顶上蒸出浓重的白气。那些没见识的农村妇女从未见过如此奇事,一个个缩回手来,被吓得退了回去。失去了搀扶的李阳水缓缓倒在祭台湿润的木板上,闭上眼睛,通过眼皮的颜色感知出艳阳被云彩掩住,听那潮水一样的风声逐渐舞动起来。她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变得潮湿,滚滚的雷声在其中回荡。她的心与细小的雨滴携起手来,一同从高高的云端落向坚实的大地。

久违的雨。

“成功了啊,”李阳水笑了笑,用颤抖的双臂撑起身体,缓缓站了起来。“什么时候停,跟我说一声…”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把疲惫的目光投向那些因狂喜而暂时呆滞的生灵。

一时间,号叫声和笑声交织,“雨”这个字不知被提起多少次。所有人的心都灌满了淡绿色的喜悦,在粉红色的肺叶之间旋转着舞蹈起来。

“李天师功德无量,刘某无以为报啊!”刘四庆颤巍巍地登上台子,来到李阳水面前,当着众人的面,端端正正地作揖。祭台下面,刘家的后生们排的整整齐齐,跪在细密的雨丝里,把头叩向散发着泥腥气的大地。

“别,别…”李阳水费力地喘着气,向前迈出一步,准备去拉刘四庆的手。然后,她失去了意识,软倒在地上。刘四庆准备去扶起李阳水,却发现她胳臂上真的生出了成簇的灰色鳞片。

“刘明涧这小子没说胡话!”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敬佩他这个儿子。

随着李阳水的昏迷,雨水突然倾盆而下,众人连忙把李阳水救回刘家的宅邸内。几个时辰过去,李阳水始终未醒。

“爹,明涧,天师还好么?”刘明汇守在门口,焦急地往里面喊。“雨下的太大了!马岭河那边的地和村子全淹了,乡里人来找咱了。快让天师把雨停下吧!”

那些不久前还因下雨而狂喜的农人,此刻也围在刘家的宅邸边叫骂着——有的暴躁后生甚至带着农具翻过了高墙,要和刘家拼命。刘家人在潮水般的呐喊声中闭门不出,只是默默地把翻过墙的人捆住,大家都做起了缩头乌龟,不安地等待李阳水醒来。

刘明涧听着外面打砸的声音越来越大,横下心来,跑到自己房里,从墙角蒙尘的黑箱子里摸出一个缠着电线的东西,以及两节完好的电池。他把那玩意的盖打开,把电池放进去,上面的指示灯竟然亮了起来。他那颗绷紧的心猛然放松下来,于是抓着它,狂奔到刘大爷面前。

“爹,让我试试吧。这是我在王津学习时,一个同学送给我的电击器。一种带电流的,能把人弄醒的玩意儿。我放了两年,应该还能用。”他把那东西献到父亲面前。“唉,世道变得快。我不懂什么‘电流’,但这女孩可是咱一县人的命根子。你不出头,咱们可以一起扛。但要是你非要试试,这有不少外人,万一出了事……”

“‘人之大者,为天下先。’爹,圣贤的大道理不能只挂在嘴头啊!”

刘明涧夺门而出,转过几个弯,跑入前厅的一间偏房,来到李阳水的床前。他的右手紧握着电击器,挽起女孩左臂的袖子,将尖头刺向青筋处的肌肤。

在一阵短暂的寂静后,一声爆响四散开来,猛烈的气流将周围的人吹得睁不开眼。李阳水缓缓醒了过来,发红的皮肤上滚动着亮白的电弧,一双眼睛完全变成金色,分不出眼黑和眼白。医生和女工挣扎着爬起来,头也不回地逃出屋子。然而刘明涧却强忍着恐惧,默念着圣贤的言论,小心地靠近刚刚苏醒的女孩。

“李阳水,你还好吧?雨下太大了,要出事了。帮帮我们,把雨停下吧。”他谨慎地说,目光回避着那对闪烁着电光的眼球。

李阳水缓缓向窗外看去,对着那雨幕和大雾入了神。许久,她抽泣起来。

“李姐,现在雨还没停,乡里已经有人被洪水冲走了,求您帮帮我们!”刘明涧忍住了去扳她肩膀的冲动,反而退后了一步,靠到门边上。

“我一定会的,都答应你们了,怎么说也要去做到……”

“唉,只叹皇天不公,可惜了这好皮囊啊。”

李阳水说完,回过头来,怜悯地看了刘明涧一眼。刘明涧还疑惑着“好皮囊”指谁,女孩的指尖已伸出黑色的利爪,将银色的项链剪开,取下那颗碧蓝的晶石,放入嘴中,费力地咀嚼起来。

听到晶石碎裂的粗糙响声,刘明涧慌忙转过身来,手伸向门把手的部位,却发现李阳水早已来到自己身后。李阳水费力吞下晶石,左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刘明涧感到前胸和右手都在微微麻痛,像是被电过。

“你放心,雨待会就停啦,不会有事的。”李阳水拉开门,走了出去。

“你留在屋子里吧,比较安全。”她回头笑了一下。

刘明涧呆呆地看着天师走入雨中,步伐快而轻捷,如仙人在海上踏波而行。

没走出几步,李阳水的身体开始颤抖,幅度越来越大,脚步也慢了下来。刘明涧看到她的背后生出闪着电的硬化赘生物,刺穿黑色的外套。她将破损的外套解下,扔在地上,露出内衣和平坦的前胸。紧接着,她脱掉外裤,一条淡红色的尾巴从后腰冒了出来,拖在地上,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她的喉咙发出闷响,双脚的皮肤和肌肉开始萎缩,整个人跪倒在地。她的肘关节和腕关节处长出锋利的骨刺和肉芽,那些肉芽快速地分化出翼膜的结构;她的指尖化作黑色的利爪,紧抓着地面,留下深深的爪痕;她修长的双腿急速凋亡,先是肌肉从骨骼上脱离下来,化作一滩粘稠的红色物质。之后是骨骼内部物质的流失,疏松脆弱的长骨崩解为细碎的骨片;她灰白色的脊椎在脊柱沟处暴突出来,表面密布着细小神经和血管,半露在空气里,像软泥一样拉伸扭曲。

李阳水匍匐在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她的毛发纷纷枯萎脱落,皮肤四处皲裂,往外涌出淡红色的液体。那些伤口变得黑而坚硬,开始长出鳞片。最后,她的头颅逐渐伸长变形,高耸的鼻梁消失了,长出向前突起的吻部,两只眼里燃烧起起金色的火焰。在她原来的太阳穴处长出向后延伸的黑色尖刺,嘴角处裂开两条狭缝,露出淡红色的牙龈。旧的人类牙齿被新的尖牙顶下,那些尖锐修长的牙齿冒着逼人的寒光。

“呲咔,呲咔…”李阳水新生的声带被分泌物堵塞,她努力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嘶叫声。

几秒钟后,她调整好姿态,身体像蛇一样盘在一起,被电光激射的白色浓雾包裹住。大风推动那团浓雾飞速旋转,霎时间将刘明涧卷入其中——他甚至没来得及把门关上。巨大的风声隔绝了一切杂音,而那浓雾让刘明涧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如燃烧的流火,全身的皮肤无处不在灼烧的剧痛下痉挛。

不知过了多久,刘明涧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发现正躺在屋外的空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却看到面前盘一只生着双翼的蛇形野兽。它一双金黄色的竖瞳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子,散发出的压迫感让他几乎忘记自己的存在。野兽眨了眨眼,嘴角咧开,伸出细长的红舌头舔了舔刘明涧的脸。它的唾液像冰水一样凛冽刺骨。

刘明涧感到一阵晕眩,瘫倒在一洼积水里,脸庞冻得麻木,身体因极度恐惧而僵硬。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鲲!”无数扭曲的声音重复着同一句话,不断射入他的脑海,在那里此起彼伏地爆开,对他的神志进行耗弹量极高的火力覆盖。

李阳水化作的鲲并未跟他纠缠。它慢慢转过身去,张开双翼,一飞冲天。空中的云雾反常地向鲲的身体涌去,将它的身体裹住,形成一个在空中高速移动的低温“雪球”,“雪球”中时不时有一闪而过的粗壮电流。

刘家宅邸内外,不少人正亲眼目睹鲲创造的奇迹。刘四庆也在其中,但他留了个心眼:老爷子一边看着,一边派了人手去拿武器。

“爹!”

刘四庆吓了一跳,原来是刘明涧。“儿啊,今儿是遭了大灾啊!先是李姑娘求雨,后来又来了个鱼妖在飞。我看呐,那些神啊鬼啊的,也指不定是真…”

“爹,它就是李姑娘,李姑娘是鲲妖!”

“胡说!滚一边去!”

一群刘家的男人抬着装满兵器的箱子,放到刘四庆身旁。“全部发下去。”刘四庆压低了声音:“不是咱家的,不要给枪和弓箭。”

刘四庆随后指挥道:“明汇,明济,你们拿大抬杆;明沃,你考过武举,把你叔祖那张硬弓拿——”

一声巨响传来,原来是鲲俯冲而下,尾巴一击就打塌了隔壁老李家两间瓦房。

刘四庆愣在那里,一口气好几秒才缓过来。“随便发吧,把能用的家伙都发了,别家能拉弓会放炮的也有几个,出的上力就行!”

等那些男人们走了,刘大爷回头看着刘明涧,又把他训了一通:

“你给我好好藏着,不要露头!要是咱和你兄弟都不在了,还得指着你。咱家就你读书多,又出去留过学,跟得上这无常世道。儿啊,无论如何,至少延续住咱的香火,有后就有个望头!”

“哪怕,断,断了文脉,也不能断子绝孙!”他说话从来没有这样急过。

“爹,你听我说啊!我亲眼看见李阳水变成——”

“老子叫你藏着你就藏着,别以为多读了些洋书就能和爹作对!”刘大爷赏了儿子一个耳光,一把薅过那杆刘明涧经常保养的火枪,跟着男人们向大门走去。

雨渐渐地小了。

等到刘明涧听到枪声和人的惨叫声同时传出时,雨停了。太阳仍藏在灰色的云层之后,天色依然阴沉。

没有人注意到,远方的乱葬坑被这场豪雨抢救了过来,恢复了湖泊的身姿。但它还需要时间来恢复元气,如今还在朦胧的白雾里沉睡。河流也从湖泊的身上复生了,重新生长出细长的身躯,裹挟着死亡的污浊向下游冲去。两只淡褐色的食腐鸟在湖边的泥地形影相随,傍地而走,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它们互相整理羽毛,一起啄食死者膨胀发黑的身体,快活地比翼飞上灰蒙蒙的天际。

刘明涧拿起火枪,正想着何去何从,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长啸。他的耳膜剧痛,一时间周围的世界浸没在无声的海洋里,只剩下耳中单调尖锐的嗡鸣声。在万籁俱寂中,鲲旋转着身体高飞而起,势头凌厉,它张开嘴,向地面喷吐出绿色的刺鼻雾气。刘明涧仔细一看,鲲的尾巴尖端还挑着个东西,好像是个人。

等到刘明涧看了个清楚,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一个马趴倒在地上,杀猪般地干嚎起来。

是没有头颅的刘四庆。

刘明涧立马全身起了层冷汗,汗水带着力量一起蒸发殆尽。两条腿直发软,头也抬不大起来,仿佛高烧的前兆。刘明涧鼓足劲,一咬牙,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喘气也不大利索,眼前阵阵发黑。

“妈的,不能再躲了。”刘明涧一心想着复仇的事,又有了些力气。于是一把抄起火枪,装上铁砂,背在背上;他又随手抓起一把开了刃的猎刀,插在腰间,向门外狂奔而去。

刘明涧远远地看到逃亡的人群,便向他们跑去。可红肿的眼睛被冷风一激,痛而不能视物。刘明涧紧闭着双眼,控制不住地落泪。那流泪本是生理刺激导致,可他想到近几日的旱涝交杂、人妖共处之诡谲,想到生民倒悬之苦,心里也酸痛起来,哭得愈发不能自已。

哭多了,眼睛渐渐模糊。他看到头顶上的黑影,立马解下火枪,掏出火石准备引燃火药。可空气潮湿,火药难以点着。刘明涧骂骂咧咧地抽出猎刀,可情急之下也拔不出来。仓皇之间火枪又掉在地上,刘明涧正要弯腰去捡,刘明澄一把抓住他空着的那只手,把他拉走。

“哥,走啊!叔死了,你是咱刘家的大人物。你不能死!”

“唉…刚才鲲怎么尖叫了一声?”

“明沃射了它一箭。”

“他人呢?”

刘明澄咬紧牙关,没有做声,加快了脚步,拉着堂兄冲出毒雾的包围圈。他们身后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紧接着是急促的惨叫声和肉体碎裂的声音。

一条黑色的尾巴无声地从天而降,锋利的棘刺将明澄直着砍为两截,血溅了明涧一身。他回头看去,只见鲲的巨爪抓住两片人体,捏到一起,扔入嘴中大嚼。它的嘴有些漏,淡红色的黏液不住地从嘴角流出。刘明涧转过头去,强忍着绝望继续逃跑。

可人毕竟速度赛不过鲲,那怪物腾空而起,几秒种后落在刘明涧面前,溅起一大片泥水。鲲的双眼由金黄色变成血红色,它体表红色的脉管暴突出来,随着强劲的心跳有节奏的鼓动。鲲伸出巨大的黑色巨爪,向着面前脆弱的人类横扫而过。在临死时,刘明涧的注意力却被鲲的身体吸引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充满压迫感,富有原始美感的生物。

“大即是美。”他想起一句哲人的话。他看到到鲲的青灰色翼膜被前肢拉起,伸展开来,上面有几个被火枪射穿的弹孔,已经结了一层紫色的痂,正在飞速恢复。

“哐当”一声,他的刀掉在脚下,他着迷地看着鲲的躯体。

“还好雨停了。”他想。

“砰!”一声爆响传来,把刘明涧的意识从生死边界拉了回来。他愣了愣,意识到那是大抬杆的声音。他看到鲲的背上冒出一火花,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鲲愤怒地调转方向,张开宽阔的翼膜,向旁边的一栋三层小楼腾跃而去。但它似乎有些疲劳,这一跃有一些低。于是头颅狠狠撞到二楼的窗户上,从另一侧穿出,整栋楼缓缓坍塌。在纷纷坠落的碎砖烂瓦中,两个男人和一杆大抬枪被尾巴扫飞,从楼上抛到地下,拖出两条好几米的血痕,眼见得两人不活了。

刘明涧已不敢去看那两个人是谁,转头就跑。

“别回头,别回头……”他给自已以心理暗示。

“都结束了,只要能活下去就好,把刘家的血脉传下去……”刘明涧安慰着自己,让疲劳的双腿能勉强保持步伐。

但他没跑多久,想到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实在太亏,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鲲的样子,却发现自己背后空空如也。他这才回想起来,一路上连鲲拍打翅膀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他明白了:“刘家的家主在鲲面前与寻常点心没区别,它没有必要追自己。”

他推开路边民家虚掩的门,走到旁边的厢房里,想找点吃的。却发现四处结满了蜘蛛网,地下积了一层虫壳,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这房子的主人可能早就逃荒去了,亦或早就死了。还好,刘明涧找到一缸还算干净的水,畅饮了一番。

但毕竟还是饿得慌,他搜遍了左邻右舍,每家都空空如也。

没有人,没有食物,没有生命。

天依旧阴着,唯有西方的地平线上透出一点暖色。志和县的黄昏来临,四月的空气反常的冰冷。

“就是这栋楼,没错……”刘明涧看到远远地躺着两具尸体,心跳难以抑制地加快起来。他拔出猎刀,走入院内,从院内的楼梯来到平房的楼顶。期间他无数次想打退堂鼓,十几阶的楼梯足足走了几分钟。在即将登顶时,他已经完全无法正常思考,仿佛来此地就是为了第二天再给鲲来一顿早餐。

他想痛骂自己一顿,又鼓励着自己登上去直面恐惧。可他不知道鲲是否还在。他感觉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力量在把他推向灭亡,他知道自己可能得了某种“狂疾”,后悔自己在王津时没有看新兴的“心理学”书本。

他踏上最后一阶时,感觉踩到一层发粘的积水。他低头看去,看到一片蓝紫色的,没有铁锈味却货真价实的血,那是鲲的血液。血泊里混杂着破碎的鳞片。他看向血泊的源头,是一个倚在干柴堆上的人体。

是一个赤 裸的,浑身血污的女孩。

是李阳水。

“多么像人啊。”刘明涧想,“可妖毕竟不是人。”

他手持着猎刀,紧张地走上前去,每一步都踏在血中。他也不知道李阳水是否到了油尽灯枯之境。

“你来了…”

“啊,你!”刘明涧没想到李阳水开口了。

“雨停了…”她抬起头,清秀的面庞与人类无异。

锋刃横在女孩的颈侧。刘明涧的手颤抖着,刀刃在李阳水的皮肤上轻轻地割过,划破皮肤,流出蓝紫色的血来。

“哈…无所谓了…”李阳水并没有闪躲。她若无其事地微笑着,露出白里透紫的牙齿,干涸的血流从嘴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她曾经跃动着电光的眼睛消磨尽了光辉,也与常人无异。

“初代种的血涌…用了就活不了…咳…”她断断续续地说。

刘明涧收刀入鞘,退后了几步,冷眼看着。

“鲲化后没有意识的…很抱歉…刘先生…”她咳嗽起来。

李阳水看着面前的男人,眼睛变成白色,整个人似乎又充满了活力。“没时间了……有的话我必须说!求雨是你们要的,停雨也是你们要的。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为志和县百姓’,可曾说过要保全刘家的香火么?我还真以为你们是,是一群公而忘私的家伙呢。”李阳水的口齿清晰起来,甚至双手撑地尝试站起来,但终究委顿在地。

“这一刀,斩还是不斩?”刘四庆犹豫起来,举刀过头,又叹着气慢慢放下。

“兔崽子,这仇一定要报,一百年也要报!别跟你娘一样,做一辈子老好人,到头来害了咱自己!”他想起刘四庆在仓房用钢戒尺抽打自己赤裸的上身,大声责骂着那个懦弱爱哭的少年。那些鼓胀的血痕好像至今都没有愈合。

“万一她不死呢?”一个声音响起。

“放过她吧,生死由天。”又一个声音响起。

“她杀了刘家那么多人,此仇不报非君子!”第一个声音反驳。

“她愿意牺牲自己救全县百姓,仁之至也。”冒出来第三个声音。

无数个声音混杂着骨骼的破碎声,咔嚓咔嚓地响起。

“够了,我自己说了才算!”刘明涧大声喊叫,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哥,她是鲲,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有无比熟悉的声音传来。

“哥,就当是为了我好吗,刺穿她的心脏吧。”两份刘明澄在地上爬着,来到兄长面前,双眼所在处生出两张血盆大口,却说出平静轻松的话来。

每份刘明澄都只有半个身体,半个头颅。半颗鲜活的脑从头颅中掉出,在地上摔成一滩泥,很快腐烂掉,吸引来一群绿头红眼的苍蝇。它们中有一只白眼的变异者。

而当这异种长出父亲的脸时,刘明涧崩溃了。

他双手紧握猎刀,冲向了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孩。

太阳出来了,微笑凝固在李阳水苍白的脸上,那些能够改变依星的机会也随之消逝。在最后的时刻,她费力思索着,脑海中浮现出N1传送门另一侧的那颗星球,她的故乡——地球。

她想起在冬夜里,自己双手捧着一杯温暖的焦糖珍珠奶茶,戴着无线耳机听着Valkyrelief新出的专辑,看着窗外北风劲吹,柳絮般的雪片子打着旋儿落到街道上;想起自己在大街上遇到有人猝死,有的路人不管不问,也有人站出来给那个和刘明涧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做胸外心脏按压,但还是没救过来,当时自己还感叹人类的脆弱;她想起父亲受到祖宗的责罚,带着自己来到这颗尚未开化的星球开拓,自己却被不必要的责任感缠住,因吞下始祖鲲的凝血而即将死在数千光年以外的异邦。

可直到意识完全沉沦于墨色的海洋时,她也没有后悔。

终于,那把略微生锈的刀刃姗姗来迟,穿过肋间,刺中了那颗已经停跳的异类心脏。在感受到刀刃刺入肉体的阻力时,刘明涧突然感到这个世界仿佛一片虚无。

“这感觉…不像是真的。”

“刚才那种感觉……难道是这家伙营造的幻境?她其实根本没有死吧?这恶兽竟是如此狡猾!”刘明涧带着恶意揣测面前的女孩,他最后的理智也如晨露一样,在太阳的暴晒下消散了。

“那我做什么,都无所谓了吧?”

随后,那可悲可憎的走肉把刚刚死去的女孩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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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好啊。我无论做什么,你也不会生气或害羞了……”走肉得意地想。

在喷薄的瞬间,他感到本能的快感。当他抽出之后,那东西却一直坚挺不倒,开始发黑。

他感到巨浪一样袭来的羞耻和恐慌,眼前一阵明灭,看到一条鲲流出淡蓝色的泪水,在自己面前张开巨口,伸出舌头缠绕住自己的脖子。

于是他感到难以呼吸,慌不择路地从楼上跳了下去。

他在空中,用受诅咒的会厌软骨吊死了自己。

壹佰陆拾壹年后

“话说回来,成毅宗在成朝的皇帝里,运气算是最差的。这不老天不赏面子,偏偏在光文十四年降下大旱。那年,也刚好是西鲁基国和成朝战事最紧张的一年。不过咱今天不提成西战争,咱解密一下丁巳大旱的真相。那些成朝的赈灾就不说了,反正成朝末年那群贼王八也没干什么实事。咱说一说丁巳大旱里的‘求雨’,这可是咱老百姓的自救行为。而提到‘求雨’行为,必然要提到代表性的志和县大雨。话说志和县当时旱了一年,当地的官老爷屁滚尿流地跑了,刘家的家主刘四庆,宅心仁厚,为民解忧。不仅免了田税,还亲自花钱请了好几个天师。无奈天公不作美,几个天师都没发挥出实力。就算这样,刘四庆还是客气地请他们走了,哪像咱第二共和建国之初,别说求雨的,你就是给雨神上贡,革委会也得把你抓到班房去!不过刘四庆的独子,刘明涧,倒认识一个姑娘,叫李阳水……”

看到这里,灰头发的女孩关掉了网页。

“什么狗屁东西,真把怪力乱神的东西当正史了?抄书也就算了,还抄元飞腾的垃圾书……”她嘟囔着退出浏览器,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想着自己的事情。

“唉,今天晚上和小李去看烟花,穿什么衣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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