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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世公

那一刻,每一刻

子时过半,颉英府东北角一片漆黑冷清。

远离民居的半山中,犹有一栋小楼在夜色里畏缩。

二楼正厅,五六人围桌饮酒畅谈。酒过三巡,主盆穿长衫的老者斟酌再三,终于拿起桌上颉英府守备指挥使的官印,盖在了青衣青年递过的密信上。

近日大成南土多有变乱,既曰“革命党”,或曰“起义军”。水原省自总督至诸县府吏,俱把乱世征象瞧得清楚,人人各怀鬼胎。

“你们也都清楚,颉英府的三千新军,早就不受上头驱使,生了异心了。有没有我在,其实也没所谓吧。”老者慢慢吐露出自己的想法。

“国势如斯,我们都只是靠笔杆子吃饭的,反乱的又不是我们啊。”一位青衣青年一边谈笑,一边把密信收回背囊里。

“但这靖世会……竟说要推翻嘉宁皇帝的朝廷,弄什么‘共和’之制,这恐怕太险了吧?从古至今,从没有过不想当皇上的反贼呢!”

“老先生,我倒想铁口直断一下——靖世会,就是要为造出这么一个世界而努力!”青年正色道。

可那老者却只是叹气,一对浑浊的眼眯着年轻人看。“伢子,你说的太大,太难了……我晓得,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

“话说回来,先生四朝老将,大风大浪都经历过。如今我们将仿海外各国建立共和,先生怎会没有一展宏图的机会?天高皇帝远,府里的父母官倒比朝堂上的青天大老爷难找呢!”

青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丝锦囊,倒出几块碎金,一小堆银元——有朝廷的,也有海外流入的鹰元。

“卑职生平清俭,这些已不少了,还请先生笑纳。”

“要它作甚,事成了不缺,事败了用不着。”指挥使把锦囊退给青年。“我在乎的就一件事。你们说清楚了……”

“倘若新军控制了全城乃至全省,我有无机会仍做个都统?”守备指挥使有些小心地问道。

“要我说,那是自然做得。如今的先生,可谓是老当益壮。”

“哎唷,别说了。从烈宗那会儿开始,打了快一甲子的仗,真是不行了。”指挥使苦笑道。

带着那朱砂印走出山门时,青年愉快至极,感到天上的群星也随他的心跳闪烁,可谓是“天上地下,唯吾独尊”。

青年按原计划抵达胜月楼军武所时,成革会的首领已经带领部分新军攻克了这里。他们正在进一步武装义军,并派送各部通报全城起义之既定事实。

“龙祁兄,让你久等了。”青年向一位身着新军军服的高大武人伸出手来。

“哟,是老黄啊。都统他答应了?挺好,不用防他们了,派人去接应三川府的部队吧。”武人拉住他的手,带他看军武库的存货。

“不用不用,我不打枪的。”老黄连忙推辞。

“黄春祥,你组建靖世会也过了十个月,怎么还是老样子?要弘扬吾族雄起于世界的勇毅之气,这白面书生可做不得啊。”龙祁有些戏谑地嗔怪道。

“啊,我们靖世会一向是以宣传为重。愚以为,以铁与血再造河山固然重要,但启民智才是第一要务。对了,我昨天晚上做梦在京城庆祝元月,天上全是绚烂的烟花子!在易学里这意味着——”

黄春祥说着扯到解梦学说,却没发觉北方群山中冒出一片光点,即将把他那激荡的梦之网扯个粉碎。

帝国军的伯鲁克大炮猛然开火,巨大的弹头向盛月楼一带的城区急袭而来,显是早有埋伏。

“掩蔽!撤离军武所!”有人指挥着义军先行躲避。

“tmd,朝廷这么做是要断子绝孙的!”龙祁骂道。

“等等,是不是报信的搞错了……或者……”黄春祥趁着夜色狂奔而出,跟着义军钻入通向远处小巷中。他们的身后,军武所和周围的民居在帝国的炮火中熊熊燃烧着,万民浸着鲜血的脂膏在炎魔的大笑声中变作飞灰。

“电报呢?快通报三川义军,敌炮兵部队已抵达颉英府麓玥山!请求支援!”

死一样的寂静,许久,一个无奈的声音响起。

“咱们部好像没有电报机了。”

“负责协调三川义军的……是不是蒋存周?人呢?去哪了?”黄春祥略带惊恐地问龙祁。

“三天前的情报说,存周起义成功后在准备支援别处,带了一支队伍往东南去了,方向就是朝颉英府来的。现在斥候和电报都联系不上。”龙祁还在比较冷静地分析局势。

“说实话,不能拖了。一定要在帝国军进城前,趁夜色攻破柳河西的知府衙门!不能拖到天亮!”

“可是,新军现在各部分散甚多,也没有统一指挥。一样的服饰,也不知是敌是友……”

没有起义经验的新军们在夜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只有行动,才能解决问题。我等胸怀国为民之大义,当效仿三川义军所为,同心戮力,共除封建,共建共和!吹号,吹号!”远离了炮火的威胁,黄春祥突然激动了。龙祁见状,对携带号角的宣传员点了点头。

嘹亮的号角声猛然惊动了死气沉沉的夜空,有居民好奇地伸出头来,看这只军容齐整的军队。

“百姓们,放心吧。今之寰球格局已非昔日可比,我大成只有推翻朝廷,行民主共和之制,方能无阻引进海外各国之思想、科技、文化,方能再度立于世界!”

“扫除封建,共治共和;富国强兵,均地平权!”黄春祥对街边大喊。

但大多数百姓却听不懂这人在说些什么,以为这仍是史籍里千百年来反军中的一例。于是赶快缩回头去,在房里局促不安起来。

夜幕之下,一支热情的队伍正穿过大街小巷,向着柳河桥迅速前进。路上有零散的旧式军队开枪阻挡,而他们往往因普遍的夜盲症而准头奇差——何况,旧军队的鸟铳也绝无与瑟贸德步枪争雄的可能。

但最重要的是,这些可怜人心里也清楚,当下已无为大成尽忠的必要,还不如作壁上观,谁赢了帮谁。

“报!蒋存周军已抵达柳河西,正在与我军合围!”当众人看到河边货船星星点点的灯光时,突然有斥候回报。

“合围?为什么不直取衙门?”龙祁问。

“哒哒滴滴哒哒!”7.62mm口径的枪弹如刈麦般扫倒不少无防备的义军,滚热的鲜血和美梦在悲号中安息在地母的怀抱。

龙祁意识到柳河上的货船搭载了新式机关枪。紧接着,柳河桥的方向传来震天撼地的爆炸声,张牙舞爪的黑烟腾空而起。武装船只向此岸破浪而行,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蒋存周,cnm的!”龙祁什么都明白了。

但他又不明白,这位老友为何会做出此等选择。

黄春祥在一边似乎已吓破了胆,感到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

仿佛自己还在指挥使的后院里与他谈笑风生,共商国是。

次日辰时,天阴,多云,闷雷有一下没一下地嘶哑着。

天空的颜色、气味和质地都很像气管里咳不出的老痰。

黄春祥与存活的十余个“乱党”被绑在近郊某泥泞不堪的山沟中,穿着新军军服的士兵持枪守在四周。

没有审判,甚至算不上一个战时军事法庭——有人总是高估了大地的历史惯性。

黄春祥看过不少海外名人的传记,其中有一篇提到作者被判决绞刑却被皇帝亲自赦免的心理变化。是的,他也隐约有这种感觉——虽然明白自己是为大义而牺牲,但如果有哪个老爷能救自己一命——那想必也是很欢喜的。

但他眼见那士兵与几个城里来的斥候会面,一遍遍地点头,自知时日无多了。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投靠已经风雨飘摇的朝廷?朝廷的赤字已经到了极限啊。就连京畿的军队也发不出军饷了,明明已经是大厦将倾之势了啊!”黄春祥心里却有些愤愤不平。

一个新军过来拍了拍黄春祥的肩膀,“兄弟,辛苦了。北边的帝国军已经被围歼,知府也被我们毙了。但你们,不能留。”

黄春祥这才如梦初醒——哪怕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连,内部尚有隔阂间隙,何况两省实力差距悬殊的义军之间?

“还有什么话想说么,兄弟?”

“尔等杀良冒功,可叹事业未成。”他漠然地盯着面前的人,竟穿着与龙祁一样的衣裳。

黄春祥知道自己成了“牺牲”的本意——在太庙被宰杀祭天的牲畜。他胸中那些慷慨赴死的心气也消散如烟。他想做一场大梦,用捕梦网把眼前绝望的景象统统祛除掉,再把自己送到那年的元月:

四合院中,年轻的书生立于篝火旁读《木昔亚君宪论》,天上是不断绽放的炽热烟火,地下是兆示丰年的一尺白雪。哪怕是庆祝元月而闹得烟雾缭绕时,天上依旧列满了美好的星辰。

“唉……”

一发黄铜子弹带走了苦旅者所有的悲伤,也带来了完整的安息。

全国革命成功后不久,靖世会被拆散,改组分布到政府宣传部门的众多岗位。

直到这时,当上新政府国防部长的蒋存周默许了人们对那段往事的讨论,三川义军“误伤”颉英义军的事才慢慢为民所知。

然而,就算有人怀疑他当初是故意和颉英义军摩擦,也往往被“有缺点的战士终是战士”这局话名正言顺地开脱过了——开国功臣,起义首功,偌大一个天青月明,还容不下一点误伤“数十位未打出旗号的友军”的墨色么?而且黄春祥本身也被新政府定性为“烈士”,重新在碧云岗立了衣冠冢,又有谁能责备求全呢?

只是靖世会原来的成员们,有时还私下聚会,言语里总是提到那位老朋友。时间久了,默契地称他为“靖世公”。这似乎过于个人崇拜,有违集体领导原则,但这一称呼却长久流传下来。

再后来,新政府修建了颉英起义纪念馆。至于其中怎么评价这位靖世公的功过,那终归是文人的曲直笔法,而与冢中人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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