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孙xx,你从此再也离不开这场雨。”
男性的声音响起,黑色的家伙拔出一把长刀,精钢刀刃在路灯下闪烁,寒芒随雨丝落向大地。
那人步步紧逼,斗笠和蓑衣如水墨般氤氲不清,雨水一沾上便化作点点黑斑,落到地上晕开一片墨迹。
那家伙轻盈的脚步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在模仿我的心跳和呼吸,预演我的死期。
视线内还有意识的人,只有我了。
“愿你的灵魂被来世的雨浸透。”
“开玩笑的吧?这,这是管制刀具……”我只是端午节出校买点东西,怎么就遇上恐怖袭击了?而且这人一挥手就把周围的人全震晕了,完全不科学啊!
不行,大脑已经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了。这人一挥手放倒了一群路人不说,怎么也是故意伤害罪了。要拿我开刀?恐怖袭击也没有这样的啊。我只是一个普通学生,也就是过节没事出来转一圈,也没有违反什么校规和法律——不对,真违反了也不能当街处死吧!
“为什么……”
黑斗笠轻盈跃起,一步迈过数米的水洼,将刀刃架在我的颈侧。
“罢了,让你死个明白。”
“你在最近这些天里,是不是一直在抱怨下雨的天气,经常在社交软件上带节奏,诋毁伟大的雨?”
“啊?这,这有什么关系…”
“雨是一种重要的自然现象,没有雨,植物无法获取淡水,绿色的大地将被荒漠覆盖;人类失去了雨,大多数地区会极度缺乏水源,无法灌溉农作物,无法植树造林,无法冲洗掉街道的灰尘,无法降温调节城市气候,无法溶解巨量温室气体,你们的文明将被热沙吞噬;没有了雨,地球的水循环将瓦解,地表水没有补充也没有蒸发,只有死寂,只有温室效应,金星会是你们的可悲归宿!”
就这?我还以为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呢!但我也知道,有些人的敏感点与常人截然不同,因此部分平常的言论也会惹怒他们。
“但是,为什么是我…难道别人都是无辜的?”
“侮辱雨的都会受到惩罚,别人自有他人宰割。”
“至于你嘛,xxx,在QQ微博贴吧b站嚼舌的家伙。我宣布,在无限循环的今日,我会在你厌恶的每一场雨里等你。”
“为什么是今天,端午节?”
“讨个龙舟水的彩头,让你在永恒中牢记这一天。哪怕你到来世,我,雨中人,也会追杀你到雨幕的尽头……”他的声音逐渐低沉。
啊,欢迎你,雨中人。
我还想说点什么,但他没有给机会。锋刃割裂我的脖颈,血自颈动脉的裂口涌入气管。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眼前的世界逐渐变黑。
“罢了,生命就是这样吧。”
第一日
黑色逐渐退散,取而代之的是焦渴的感觉和潮湿的空气。
我在凌晨的宿舍醒来,原来只是个梦啊。
按下手机屏幕,原来只有四点五十。我琢磨起刚才的梦,一场荒谬,一阵慨然,人的想象力真是有无限可能。
我想还是继续睡吧,然后上午去买买东西什么的,难得有兴致出校一趟,还做了这么一个好玩的梦。
十点钟,我出校门后不久,铅灰色的阴云卷起大风,逐渐从西南方的天空飘来,越过一层层浓绿的山峦。
“要下雨了。”我想起梦里不讲道理的雨中人。
“有意思,如果你真的存在,不知道会是怎样疯狂的世界啊。”
走过两个街区,天顶上的乌云仿佛环绕成眼睛,注视地上的生灵。滚雷的声音响起,路人纷纷撑起伞。氤氲中红绿灯依旧闪烁。
很快豆大的雨点瓢泼而下,我走在购物中心前的广场里,撑起了伞。在滚烫的雷鸣声中,一道黑色的轨迹自高天急坠,砸在景观树上。巨大的响声伴随气浪席卷而来,高大的樟树“哧啦哧啦”倾倒下去,众人一阵惊呼。
“我们又见面了。”黑色的东西从每片树叶上蒸腾而出,凝结成人形。他打了个响指,不易察觉的阴影霎时覆盖整个广场。
我环顾四周,所有的人都凝结在雨幕中,身体被淡淡的墨色浸润,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雨中人拔出雪亮的长剑,高高跃起,来到我面前。边缘破损的竹斗笠下一双澄澈的亚麻色眼睛,瞳孔如铳口直视我的面庞。
“你这…这不是梦!”
“在无限循环的端午节,我代表雨赐你一死。”
第二日
黑色逐渐退散,我在凌晨的宿舍醒来。
6月2日,周六,凌晨4:50。我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场循环。
“这下,我的人生终于有趣起来了。”我苦笑,没人会相信这样的事实。哪怕我跟别人说,他们也只会觉得我复习压力太大在讲笑话。
没人知道雨中人会不会停手,所以我必须想办法。我想起他说的话,他会在雨中等我,或许待在没有雨的地方,就能悄然度过这一整天?
十点十分,室友们出去找地方自习,独有我在寝室的椅子上静坐,眼睛盯着窗外的阴云。终于下起了雨,十点十一分。伴随着雨声,黑影从天而降,击穿数层楼板,在建筑破碎的悲鸣中落到我面前。
“这是我第三次抓到你,你怎么不出门了?”雨中人拨开笼罩面部的浓雾,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我无言以对,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只会泄露我真实的想法。
“不喜欢被割喉的感觉,就不出去了吗…那换一种死法吧。”
雨中人嬉笑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双用墨织成的裤袜,缠在我脖子上。袜子触感冰凉而丝滑,带着淡淡的松烟香气,竟让人有些受用。
我注意到他的手,柔白细嫩,骨节圆润,略带血色,无一根寒毛。真好看,有点难想象这双手拿长刀的样子。
雨中人猛然发力,我不听使唤的身躯慢慢滑向下一次重生。
“真是变态。”我最后一丝思维在咒骂。
第三日
黑色逐渐退散,我在凌晨的宿舍醒来。
我知道不能拖下去,必须在不下雨的地区停留尽可能长的时间,或许过了这一天就好。
我凭借生活经验,找到中央气象台官网,搜索星沙市的天气预报,找到了大致的数据:
“6月2日 周六
24-29℃
南风 微风
大雨-暴雨
具体时间段
08:00 3.5mm
11:00 9.1mm
14:00 15.4mm
17:00 12.2mm
20:00 10.3mm
23:00 20.3mm”
6月2日会是多雨的一天,看来肯定不能在星沙市呆了,必须出去。可是能去哪?现在校规不让离开星沙,确需离开也要严格履行审批手续。
我转过思维,想了想,理论上天气预报的数值只能代表气象站这一具体位置的天气预测结果,不可能完全代表整个市。市辖区内躲避是可行的,如果市区被雨覆盖,可以去明乡或是浏阴躲避。不过现在我需要一个能实时观测天气的途径。
中央气象台的降水量统计是延迟1h的,不行;气象雷达红黄波往往意味着可能降水,但最多只能精确到单站的地步,对于具体到市区的每一个角落还是无能为力。
凌晨五点钟,我在地理吧敲下一个帖子:“有无吧友知道哪里能看到实时的气象地图。”
不出所料,帖子没人回复,一颗心像孤舟沉入深海。
五点半,宿舍还没开门,我已经迫不及待了。一次尝试,哪怕只是乱来,为后续的行动积攒经验总有用吧。
看了一下预报,浏阴的降水分布相对稀疏,那就去浏阴。铁路网找不到直达的动车,还得坐大巴去——我转念一想,不对吧,我已经被困在无尽的循环中了,直接打车去就可以了。
六点钟,宿舍开门,我整装待发,叫上网约车直奔浏阴。司机是个中年光头男,普通话带有浓郁的南方乡土气息。他对一个学生大清早远行有些好奇,但没多问,我只说去办点事。
七点二十,车辆即将到达浏阴市区,我抱着包坐在副驾驶位,向窗外望去。外面多是水塘包围的两层小楼,静静的水面上飘着朦胧的烟。
我注意到车窗上淡淡的水迹——那不是雾,是雨丝……不!
烟雨汇拢起来,猛烈旋转,像一个微型的台风,与车辆之间保持相对静止。这可是一辆80km/h的网约车。
雨中人的礼物如期而至。烟雨旋风猛然胀开,咆哮的雨滴向车辆袭来,水做的子弹射向挡风玻璃直至破碎。锋利的碎片划伤了我和司机,司机师傅骂了几句听不懂的话,立刻减速在道边停下。
“还不跑,等什么呢?”雨中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出现。
烟雾笼罩我的面庞,眼中的世界霎时化作大片的纯白,雨声风声雷声齐鸣。身体腾空脱离血肉的束缚,而眼睛伴随柔滑的灵魂飘向天空。
终于恢复了视觉,当我再向下望去时,只见我被雨滴击碎的身体瘫倒在座椅下,以及溅满了鲜血、吓呆了的司机大叔。
“我的心,原来是这样的……”
我看见我的胸腔被雨滴炸开,断裂的肋骨戳出皮肤,鲜红的心脏暴露在空气中颤动,主动脉的裂口随心跳涌出一股股血流。
我眼前的世界逐渐归于虚无。
第四日
黑色逐渐退散,我在凌晨的宿舍醒来。
既然如此,那么浏阴基本上排除了。
我在地理吧敲下一个帖子:“有无吧友知道哪里能看到实时的气象地图。”
依旧没有回复。
……
第八日
前一日的中午,雨中人抄起便利店里的酒瓶,附上了滚雷一样的特效,一声雷鸣,一棒子给我脑袋开了瓢。脑组织、鲜血、罗斯福10号啤酒和顾客的尖叫声四处蔓延,交织出独特的醇香。
黑色逐渐退散,我在凌晨的宿舍醒来。
星沙市内的地方基本排除了,在6月初宽大的梅雨带面前,人类几乎躲无可躲,如果要跑出去,还要更远一些。
我在地理吧敲下一个帖子:“有无吧友知道哪里能看到实时的气象地图。”
依旧没有回复,我真的有点讨厌夜晚。
……
第十五日
黑色逐渐退散,我在凌晨的宿舍醒来。
没有可能的,周围县市去了个遍,但副热带高气压边缘暖流输送的性质——雨带伴随大量突然出现的短时间对流雨,注定了不可能完全靠运气躲一整天。
我在地理吧敲下一个帖子:“有无吧友知道哪里能看到实时的气象地图。”
依旧没有回复。等等,并不一定要在地理吧发吧?我开始搜索地理相关论坛,找到了百度贴吧“冷空气吧”、台风论坛和微博的“中国气象爱好者”。
5:30,天蒙蒙亮,我立刻去这三个地方发帖求助,但这天杀的台风论坛是老旧的BBS风格,要在PC端注册,手机登不上去。舍友们还在睡觉,开电脑的杂音会不会改变世界线呢……
想了想还是算了,慢慢来。
“慢慢来。”我耐心地想着,手却忍不住总去刷新贴吧和微博回复,期间还在b站看了若干喂鸡视频,就这样度过了两个小时。
7:42,我坐在食堂里吃早饭,收到了第一条来自冷空气吧的回复。
网友“丨上下而求索丨”:“可以去中国气象数据网的天气实况看看。”
我爱死这个网友了。
说实话,我隐约看见了破局的希望,因为我明白自动气象站在气象监测中不可或缺的作用。只要一个人打开“气象数据网-综合实况”网站,就可以在可视化地图中看见最近以10min为基准的降水,从而理论上躲避下雨的地区。
“谢谢了,帮了我大忙。”我回复他。
最大的问题是,这网页在手机端打开后堪称反人类,只有在左上角一小块地方堆着一坨马赛克一样的地图和气候参数,而其余部分则被空白占据。看来我需要带着电脑躲雨。
目前的情况是,几乎躲无可躲,宽大的雨面将在一小时内扫过星沙市区,除了——郊外的兰山国家公园!
作为雨的前锋,预报两条锐利的雨带尖刀一样从兰山旁插过,独留一块没有回波的地区。这一地区受山脊处气流抬升的影响,周边恰好有道路,而且宽度足有数公里,应该可以赌运气。
既然是夏天,兰山海拔最高也不过五百余米,开发历史较悠久,之前校外活动去过一次,山上信号也还不错。买好足够的食物和水就行,撑过这一天也不需要保温设备,不过还是带上外套和长裤吧。
……
第二十二日
红日西沉,市郊的兰山被暮色覆盖。
游人渐少,鸟群在茂密的树林中欢歌。
此时的我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山道上徘徊,观察着雨带的实时分布,随时准备调整位置。
几只珠颈斑鸠和乌鸫在草地上啄食,一旁有成群喜鹊不怀好意地盘旋,喳喳叫唤。
“嗨!你也在这啊!”
我被吓了一大跳,听声音不像雨中人。抬头一看,原来是电影社社长小夏,一个喜欢电影尤其怪兽片的活泼女生。她曾在豆瓣整理过一张传奇怪兽宇宙大事件年表,被微博电影博主多次转载。
“嗯,周末来散散心嘛,就把电脑也带来了。”我自认没必要告诉她实情。“天这么晚了,你也是来散心的?”我反问她。
“今天过节,兰山实验电影中心向公众开放,预约了放自带片源的电影……”她小声跟我说,“有点争议的那种。学校不借给我们房间放,就来山上了,几个人嘛,现在快到我们了。”
“我都不知道欸。”我强作镇定,又多出个不稳定因素。
“疫情期间不让社团在外面拉赞助,更别说这活动根本没报备……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晚上就待在山上?”
“不至于…不过听说向公众开放电影放映,今天的巡山工作会加强,我们差不多十点放完,后面还有呢。”
我真无语了,亲爱的社长小夏和她的朋友竟然没想到去私影租个房间爱怎么放怎么放,我哭死。
“其实可以找个私影吧,如果要看电影的话,前任社长在xx那边办过卡呢……”
“其实吧,我还是有点喜欢爬山的。”
不知不觉我和她聊天入了迷,没有注意到气象综合实况上两条雨带已缓缓接近。
有水滴到脖颈上,我四处张望。确定了是下雨,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放松表情,双手合十,面对夕阳矗立。
远处的苍山起伏如波涛,残阳斜映,像是我的血已洒在了林间。
“下雨了么?我带了伞。”小夏从包里掏出雨伞,她注意到了我的奇怪举动。
“你是…在对太阳祈祷吗?”她好奇地问。
“不,是在为你祈祷。希望我接下来发生的事,不会给你留下太多阴影。”我早已听到他的脚步声了。
“你在说什么——”
噗叽,一把唐刀从背后捅进我的心窝,猛然拔出。血溅了社长一身,我最后听到的是充满心理阴影的女高音。
第n日
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把今天叫做第n天吧,我都快忘记究竟过了多久,仿佛我的一生都在兰山上躲避雨中人。我知道,他也厌倦到了极点,杀我的方法也越来越敷衍,最终返璞归真,总是一刀砍掉我的头。
我尽力回忆,好像就连那个《海虎》漫画里的bt基佬组合“基头四”和白次男度过3个月的甜蜜生活后,也大叫出“呱,我好x闷呀!!我已受够了!!”这样不成体统的话来,何况这个纯度极低的雨中人呢。
雨中人确实能变幻出一些奇怪的东西——废话,他连刀剑都能随手变出来。只不过“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虽是妙笔,然日日如此,也不过是王孙贵族们的荒唐韵事。
不过,在不知多少次死亡过后,我已经把23:45分之前所有行动流程背好。这种生活像通关电子游戏一样——我还看了很多遍《明日边缘》加强信心,死已经被麻木的感观弱化了。
如今,既已躲过了无数次森林公园晚上的巡山者和各类闲人,只要在十点钟方向的山林待得足够久,就在灌丛之中……
不知是夜露,还是雨点落在我的发丝上,带来了一丝凉意。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戚戚灵修,戈矛诛之。”
我听到有人说话,完全听不懂,立马打开手电筒向四周照去。一个阴影在我右前方十米远的树林中出现。
雨中人没有戴头盔,下颏上的胡须成绺,长发扎成束盘在头顶。这家伙手执长戈身着甲胄,好一个“操吴戈兮被犀甲”的健儿。
一眼望去,雨中人的目光里燃烧着暴雨也无法熄灭的火焰,征伐的战意自两千余年前传承至今。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戚戚灵修,戈矛诛之!”
他重复了一遍,穿云裂石。楚地的晚期上古汉语,我不懂三闾大夫的语言,也不懂雨中人的情结。但我听出来了他的愤怒,下一秒就要把我的头挂在戈尖上。
我转头就跑,一阵风掠过面庞,雨中人出现在面前,两臂一挥一送,锋锐的戈头向我刺去。我举起笔记本电脑偏斜了他的第一击,这家伙力气好大,迸飞的碎片扎伤了我的面庞。
随后,雨中人把戈往地上一掼,破烂的电脑顿时解体,一只脚踩住电脑,顺手拔出戈头。
“恨余不见璞玉兮,当死!”
紧接着,雨中人暴起上前,戈柄横砸在胸上,骨头折断的声音,痛痛痛,连退了几步坐倒在地,呼吸变得困难。雨中人抓起我的脚往上一丢,挥舞长戈将我斩作两截,卷起一阵腥风,鲜血融入湿润泥土。
濒死的我落在地上,看着天上。若隐若现的云彩越来越黑,它们被风推动,在暗淡的天幕下飘啊飘。
可怜的云朵,如果你有心的话。我的眼睛逐渐失焦。
快了,就快了。
第n+1日
就是现在,23:59,他还没有出现。我几乎想要高叫,但我还是忍住了心中这口气。
按理说,端午节过去了,雨中人的追杀就会结束。
我数着自己的心跳,还活着,等它跳过大概120次,无穷的一日就会告终,我会活着离开兰山。到了这一步,我宁可在凌晨的街道拖着疲乏的身躯游荡,也不愿意让雨中人把我送回温暖的床铺上了。
就是现在,手机上的时间定格在24:00。
心花怒放,心花怒放啊!但为了不产生争端,还是悄没声息下山为好。但我从来没如此欢快——想要大喊,告诉那个雨中人,现在别说是下雨了,你就算让老天爷下屌也操不死我了,我自由了!
我打开手电筒,心情澎湃地走在下山的路上,在草木丛生的土路上迈开步子,不时有低矮的植物缠住脚踝,但我并不在意。
尽管夜里照明不好,而且这时再出事就没有“复活甲”了,我依旧按捺不住这颗沸腾的心。
记得moss说过,让人类永远保持理智,的确是一种奢求。
嗯,有点累,看看朋友圈吧,过节不回寝应该不算什么。记得上次小贾和友人出去过夜,学生会查寝的人也没追究这事。
我掏出手机,目光却凝固在锁屏上,糟了,不是真的吧。
屏幕上跳动0:00的电子数字。
不,不,不应该只过去1分钟……我忐忑地数着自己的心跳,过了一百二十次,屏幕上的时间依然没有变。我惊恐地抬头看向天上的云——它们竟纹丝不动,我早该注意到的!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夜间的山风和虫鸣也停止了喧嚣。如今除去自己的声音,本该嘈杂的林中一片寂静,天中的明月苍白而纤细,凝固在深沉、悲哀的夜空中。
不,不,我真傻,我把雨中人想得太好了……呜啊啊!
一个傻子慢慢靠着树滑倒在地,为他的愚蠢啜泣。
零时零分零秒,欢迎来到时间尽头,这里不会下雨。
第?日
不知过了多久,雨中人还是走了过来,在背后掐了掐我的腰。
“恭喜啊,终于活过了端午节。”
我没有作声,在树荫下坐着等死。他的许诺只是用希望勾引我,再看我无谓的挣扎。我认命了,让他彻底砍掉我的头,让我去死吧。
“你真的愿意放弃吗?我其实只是想和你最后较量一下。”
见我没有反应,他叹了一口气,挥挥手驱散面前的雾气,露出完整的面庞,这面具背后到底藏着一颗怎样的心呢。
这次,他穿着长筒工装裤和反光面料的冲锋衣,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衣物。他手里也没有任何武器。
“来吧,抓住我的手。最后一次考验,我带你去文明的尽头。”
我犹疑地伸出手,雨中人轻轻牵住,我们的身体逐渐变轻。他带我向暗色的天空飞升,微风轻拂。第一次感到空气如此沉重。
我们手牵着手,变成空气中飘动的水母,伸展肢体,仿佛要越过星辰,向深邃的夜空进发。身体越来越轻,感官越来越敏锐……
我想,反正结果也不会更坏了。
“雨层云到了,这意味着大概率4h内会下雨。”
没心情听他介绍,我想立刻挣开他,然后和他斗个你死我活。
雨中人的手有一种亲人的香甜。像婴儿本能地吸吮乳头,我死死抓住他的手。他带我向上,直到视野完全开阔,上方是有些吓人的无尽漆黑,而下方是万千灯火通明的城市,像是轨道卫星拍摄的灯光图。在二者交界处,古老星球的弧线清晰可见。
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在稀薄的空气中畅爽呼吸,自由自在,飞来飞去。我感觉到视线能穿透脚下厚重的云层,云下是浩浩荡荡的雨季,雨季里是无数人的日常生活,生老病死,苦集灭道。
究竟是为什么?
我的目光投向雨季的云,带着二氧化硫味的云雾将我们吞没。不知过了多久,当云雾全部被我们的肺吸收后,地上的灯火已变得稀疏。雨中人牵着我的手向下,去往我的祖国。
这是什么地方,雨中人说是山西。
现在是冬天吧,好冷,我问他。他说,在你的先祖尚未出生的时候,这个国家没有足够的力量救济她的人民。
土地龟裂,饿殍遍地,白骨盈野……
以前只在书籍和网上见过这种词汇,今日方知这是怎样悲惨。踩在板结如瓷砖的黄土地上,举目所及全是枯黄的野草老树。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一条黑毛野狗正啃食不知什么物体,微微腐烂的气味传来。那狗目露青光,背上的毛刺棱着,尾巴僵硬地摇摆。
这时,几个骷髅样的人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神情呆滞,深陷的眼窝里却含着希冀。为首的那个衣衫破烂,脸和胸上的皮耷拉下来,像是骤然遭灾的富户。
那野狗誓死不退,狺狺狂吠,还招来了两个同伴一齐保卫美餐。
我和雨中人与他们不大一样,他们有可能希望我们能救命,但是……
“他们要劫你了。”
我注意到人群后面藏着一个小姑娘,穿着满是污垢的红袄子和棉裤,头发长期不打理而结成绺子。她靠到前面,抓住我的手,嘴唇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
“xxx,xxxx,xxxxx啊呜呜……”她的声音有气无力,我听不懂一个多世纪前的晋语。
背后几个人围了上来,说自己的悲惨。雨中人用手轻抚我的额头,一下子就能听得懂了。唉,这狗日的旱灾让他们怎样的妻离子散啊。地主家没粮,大户也吃绝户。地里种不出东西,农人就不再算人,不再奢求吃人的食物。
他们推搡起我们,想剥掉我们的衣服。
“同胞们,不要怕,我有食物和衣服。”
雨中人往怀里掏了一把水洒向天空,在寒冷的空气转化着形态,仿佛被一层幻光笼罩,落地时已经变作足够喂饱上百人的面饼、蒸鱼和果汁。
“慢点吃,吃太快会得再喂养综合征哦。”他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微笑,像是看一群抢食的家禽。
“你说这个医学名词,他们能懂吗?”我看着疯狂在地上抢食的人群,还是有点于心不忍。
“他们在历史长河中早已化作飞光,如今也只能用我的血肉,让你略感慰藉了。”雨中人指向自己的心脏,那里隐约有一个正在恢复的伤口。他抬起头,有些厌恶地看向太阳。
他,或许应该称为祂,只是挥了挥手,阴云便遮住了太阳,开始下起小雪。
雨中人原地飘浮,脱下冲锋衣,脱下毛衫,脱下工装裤。祂打了一个响指,所有的衣服都复制了百十份,有大有小。
最后,雨中人膝盖一弯,踢了我一脚。伤口处袜子的碎片逐渐消融,吸收入我的身体,微微灼痛。
雨中人看着破洞,袜子略微勒出鼓起的嫩肉。祂皱着眉,修长的手指从破洞处慢慢挑起丝质,把袜子拉出一条墨烟随风而去,留下柔白优美的双腿,比人类的皮肤更透亮光滑。
“我们再谈谈吧。”
“你快把衣服穿上,这样不好说话…我做不到。”
“你的良知讨厌雨吗?把一场凝结的小雨落给困苦的农人,难道不算是我给的恩惠吗?”祂突然发问。
我的心在剧烈跳动,雨中人的样子已经无关紧要,一时间无数想法从脑海中争先恐后地涌出:
旱灾是恐怖的,尤其在古代,大概率伴随着饥荒、死亡。
一场雨可以救旱,但也许会发洪水,冲走成千上万的人命。
雨也会毁了田舍,他们照样无以供养家人。
一场雨,多添几个妓女或盗贼,多有些人下到监狱去。
而雨中人呢?歌颂雨的丰功伟绩,把彩虹当作胜利,把胜利当作完美注脚。把过犹不及当作淋漓尽致。此刻,这抽象的“雨”成了对抽象的“旱”的胜利!
是啊,雨落给穷人也落给富人,雨落给义人也落给不义的人,雨是公平的,但不能说……
唉,我终究还是人身凡心。如果我有雨中人那样的神力,我是否愿意和他决一死战?
雨中人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转过身来,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有一种灵韵在眼前闪烁,照亮他已结霜的身躯。
“你能靠凡人的身体在平流层飞翔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我的手中多了一瓶啤酒。
“你想要什么武器,自己想象便是。痛快打最后一场吧。”雨中人摩拳擦掌,突然向我冲来。我用牙咬开瓶盖,痛饮了半瓶,打了一个悠长的嗝。随手把瓶子砸到祂脸上,雨中人流血了,他不是神。
雨中人摸了摸头上的血,冲了过来。
轰!
两个生物高速撞到一起,激起的震波让灾民悚立。
远远望去,超出人类认知水平的存在不停变换形态,飞翔着厮杀交锋。水做的血肉和血肉中的水交融在一起,武器的响声此起彼伏。仅仅几秒钟,他们从黄土塬的一隅飞到地平线尽头,光火在下雪的天空肆意渲染。
“用点力!要来点背景音乐吗?”雨中人往自己左胸一按,天地间顿时出现了风声之外的乐音。
试着掬一把星辰在手心 却遮住迷恋遥远的眼睛
窗外传来记忆的声音 在半夜迷失 在房间消失
女性的声音清凉优美,细听则与人有异。
“来吧,好好为我们送葬!”雨中人高声喊道,手中的武器组合出炸弹的形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向他下方的地面射去。一声爆响,火光笼罩了他的身影,那炸弹竟炸穿了整块厚重的黄土地块,数百米宽的高地缓缓坍塌,遮天蔽日的黄土向我头上翻涌而来。
面对这一堵土墙,我攥紧手中的高周波刀,光刃映出片片下落的雪花。它能切开最坚固的合金,却切不开雨中人的心。我挥出高温粒子流组成的细碎刀光,绵延至视线尽头,将整片崩塌的土地斩成尘暴。尘霾随风飘散,黄褐色的龙卷咆哮着冲向阴沉的天幕。
“好家伙!”雨中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向我喝彩,又是一顿轰炸。
但是,要作战到什么时候?
我和他的武器交叉轰鸣,我的头爆炸一次又一次,他的身体碎裂一遍又一遍,天亮起来又暗下去。我们都没办法彻底杀死对方,痛快但不解渴。我想,还是停下吧。
我真的烦了,雨中人有神明的伟力,可他却代雨行事。我多想知道“雨”是什么伟大的存在,而他祈求的又是怎样的回答啊。
我多想说再见啊 捧起雪花 把爱与恨留下
只看着眼下 匆匆一簇繁华 在手中融化
恍惚间,我发现自己坐在夕阳下的海边。夏日的余晖播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拉长万物的影子。我独自坐在沙滩一角,涌起的温和海浪拂过肚脐,我的脉搏也带上潮声。
零星的小招潮蟹忙碌奔波,乌泱泱的人群来来往往。
不远处烧烤的味道让我想起早已被取缔的露天烧烤摊,想吃烤鹌鹑了。
孩子们在我身旁垒起不同规模的沙堡,快乐地吵闹,一次次在被潮水抹平的地基上继续堆沙。
“你不要碰我的啊!”
“咱们去远一点的地方吧?”
温暖的雨水或是海水漫过我的面颊,将我的思绪和呼吸一并淹没。我又听见雨中人的心跳,那是简单的雨声抑或是潮声么?要找到这颗心,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当命中的雨 滴在手中 蒸发干净
我总在思考存在 和消失的意义
我想了想,看着四周虚假的安宁,下定了决心。
我用高周波刀撕开千万里虚假的帷幕,那之后竟是星辰密布的天穹,无数星光闪烁在面前,仿佛宇宙里万千眼睛在对着我暗送秋波。我毫不犹豫地用刀刃破开自己的胸膛,掏出仍跳动的心脏,把它尽力掷向天空。
一颗燃烧的鲜红色流星射出音爆,扶摇直上遥远青天,尾迹拖着剧烈燃烧的白烟。我的尘身开始腐坏,意识却超越肉体与距离,附着在天空中的那颗心上。我惊奇地发现,无论雨中人在哪里,他的身体就在我面前,冰雕般玲珑剔透,一览无余。原来,雨中人也是有五脏的生灵,而不是某种因雨而生的纯粹元素生物。
于是,我的身体从红心中生出,如不死鸟般带着草木灰烬的芳香。我一把抓住雨中人冰雕般的身体,掏出他的心脏,使劲扯出他的胸腔。
那是一个嗡鸣的天蓝色八音盒,上面镶嵌许多玫红色宝石,宝石的边缘通过金属锁链链接到身躯各部。
聆听片刻,“背景音乐”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雨中人终于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挣扎地握住我的手臂。此时,整个天幕的星星都化作雨点向我袭来,每一颗都痛彻入骨,像高能粒子流一样直接贯穿我的身体,留下一个个细微的血洞。
“为什么,你为什么看不到雨的恩惠、雨的公道呢?”
但没有用,仅仅一点凉雨伤不了一颗热心长出的我。
“雨有好有坏,对人类是公平的。但它若落在这里,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就绝不能说雨是公道的!”
“雨中人,我历尽你给我的永劫,终于等到这个机会。我是为了人对天气现象发表评论的自由——是为了有权利质疑雨的公道而坚持下来的!”
听到这一番话,雨中人竟对我笑了。
“最后,还是你——”
在另外一个 春秋冬夏 继续这喧哗
而我重新出发 灰烬里重新生根发芽
不等他说完,我拼尽全力扯断八音盒上的锁链,背景音变成了人类的心跳。扑通扑通的洪亮声音盖过雨中人最后的话语,盖过北国的烈风。在众星闪烁的天空下,我杀死了困扰已久的梦魇。
摧毁掉雨中人的心脏后,他逐渐失去了人的身形,身体化作茫茫白雾在荒野卷起澎湃的漩涡,黄土高原的瑟瑟风声是他的遗言。
我想起视频网站上东北森林的早晨,守林人大叔把一盆开水泼到零下三十多度的窗外,瞬间就成了一片冰雾。引得评论区大片南方网友惊呼北方的寒冷,北方网友也纷纷讲述自己冬天的趣事。
面前的漩涡越来越大,天空与大地都被卷入,我的骨骼与肌肉被拉扯撕裂,那吸力仿佛要将我整个碾碎了。但即便是痛苦也已带不来什么恐惧。
终于,在千百次的轮回后看到终结的契机,我已经足够满足了。
如今,我坚信无论结果如何,我在这一日,不,从陷入循环的那一日起所做的一切,一定能成为人类勇气的丰碑。
第0日
无边的黑暗逐渐退散,取而代之的是焦渴的感觉,以及不再潮湿的空气。
“这种感觉,好像真是新的一天了?”
我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头脑热到无法思考,仿佛新生儿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世界。
喘息良久,我摸索到自己手机,打开天气网查询天气。
6月2日,周六,星沙市,26-34℃,晴。
我长舒一口气,天啊,所有的暴力、荣耀、和雨有关的一切,全部都被一场雨卷入荒腔走板的梦。如果是小说或者漫画,这真是一个不负责任又恶趣味的梦啊,还好我终于战胜了他,为自己言行负责的勇气永远是克敌制胜的法宝。
就在此时,我不经意间瞥到床头有一个陌生的黑影。
那是什么?我警惕用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了过去。
一个破损的八音盒,反光的外壳在黑夜中泛着墨蓝色的光晕,上面依稀有几块暗红色的晶体和扭曲的链条,隐约散发出铁锈味。
再见了,雨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