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建四十三年,即墨城。
这是个远离战乱纷争的好地方,位于齐国的东部,再往东过去便是接连云天的大海,平时少有人涉足。居民大都过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平淡日子,也没有什么会去打扰他们。
但事实上,整座城都是一个囚笼,而这些黎民,都是被软禁于此的没落宗族。
城内城外几乎没有联系,只有在每年上贡的时候,才能见到一些生人,而且每年的都不一样,。平时,城门都闭得生紧,若不是每个月都有专人去打理,只怕上头早已厚厚地铺上了一层绿衣。
齐国本是姜太公尚的封地,封国已有八百年,在这几百年的日子里,诸侯之间战争无数。齐国也曾涤荡中原,俨然一霸。然而就在一百多年前,本是陈国外族的田和发动政变,废黜齐康公,使其被幽禁于此,至今已过六代。此六代间,即墨大部分时间与外界隔绝,因而民风淳朴,那些曾经的王室朝臣,泯然已如众人。
我,姜兰据,姜齐后人。
但在众人眼中,我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南城门下,“愿者醉”酒楼。
这是我常去的地方之一,家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供我睡觉的地方,我的房子就是一个木头与草的简易组合,家里没有日常起居的锅碗瓢盆,甚至连个木板凳也没有。只有一张床、一个三只脚的靠墙的瘸桌子、和铺在脚下的一层厚厚的沙土,角落那里的已经变成了一滩稀涝涝的烂泥——我晚上在那里方便。
我不喜欢待在家里,但我也懒得出去做生计,所以我每天就在东边沙滩上晒太阳,偶尔逮逮螃蟹。
而到了饭店的时候,我便摸着时间走到这家店里来。这家酒楼是城中少有的不收我钱的地方,因为这里的掌柜仍然敬畏我的身份,每次聊了我都总是佝着腰亲自上前,同时不忘叫他婆姨提壶小酒来,末了还要吩咐一句“不收钱!”可他婆姨却总不给我好脸色看,常常一边随着吩咐,嘴里又嘟囔些碎话,后来她见了我,就直接跑到厨房里省的她和我都心烦。
但今天的时候掐的不好,走进厅内,正巧儿是他二人忙完了准备吃饭之时,那婆娘正对着我坐在桌前,见我进来便一脸阴郁,把筷子含在嘴里咬。
掌柜倒是笑脸盈盈,起身请道:“公子来啦!公子若不嫌弃,小人再拿一副碗筷,与小人一同用餐可否?”
“哦,怎么会嫌弃呢?但是天天在你这吃……麻烦啦!”我坐在碎步团上与掌柜共分一边,低着头,不敢看那婆娘的眼睛。
“四季!”掌柜端来碗筷,叫老板娘只顾吃着,怪道:“怎的公子还未动筷,你倒先吃上了?快!提壶酒来!”
老板娘夹了一块平常少见的白猪肉,放在碗里,起身向柜台走去。
这寻常日子难得见到的肉,在这酒楼中也算是价格不菲了,今天掌柜的一家虽说开了荤,可这碟中也不过只有五六块耳朵大的盐白肉,碟底儿还正在慢慢地聚着猪油,煞是令人垂涎。
我忍不住了,抓起筷子就伸手往肉上夹。
“咚!”一壶酒被重重地摁在我前面,只见老板娘瞪着我说道:“公子一定不要客气!”我赶紧收回筷子,提起酒壶在碗中倒满,“多谢老板娘!”
我举起碗,灌了一口,酒味不纯,酒的颜色也没有从前那么黄,明显是掺了些水的。我知道这老板娘看不惯我,想故意气我走,但我除了这里,恐怕再难找到吃的了。
我决定厚着脸皮,继续待下去。
我看着那两块肉,勾起筷子就又往那儿伸。
“啪!”一双筷子打在我的筷子上,死死摁住,但同时又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老板娘口中说出:“姜公子,您可千万莫要客气啊!快夹菜吃吧!”
“嗯,没客气。”我收起筷子齐了齐,又往那堆肉去。
“啪!”又是筷子相撞的声音,清脆响亮,“公子怎么还未动筷?莫非嫌弃敝店饭菜清淡,不合口味?公子可千万莫要客气啊!”声音真切的连掌柜也随声附和。
这下我才明白了,她是在跟我说反话啊!我夹了两片菜叶子放到碗里,却未见她有任何动作。幸而她只是不愿我吃肉而已,而非下逐客令,否则我真不知哪里过活。
我安分了一会儿,并不打算放弃那些肉,起码也得吃上一片儿!
我想到了个好主意,我先是夹了一团菜藤放在掌柜碗中,笑道:“掌柜莫拘束,快吃快吃!”接着又拈了几片菜叶送到老板娘碗里,“老板娘日夜操劳,身体又不好,还需多吃些,如此方得青春永驻啊!”然后瞧着他们都动筷子分心时,我一边说着“我也吃。”一边迅速将筷子杵过去,戳起一块肉含在嘴里,这才舒坦了些。
我看到老板娘的脸色“唰”的边沉了下来,咀嚼着的动作也慢了,我只偷瞄了她一眼便觉得后背滋凉。
不过更令人心惊的声音响起了,是西门的鼓声。
有人开门?
西城门两边各有一架年代久远的牛皮鼓,每每敲起来都是低沉悠扬的声音,传的很远,回声里都往往鸡飞狗跳。
不过惊起我的并不是它的声音而是它响起的时间。这两只鼓从来都只有在开门的时候才会响起,每年不过两次,如今正是农闲时刻,即使南方的稻子也尚有些时日才播种,此刻何来鼓声?
我坐在布团上,脚盘下隐约有一股连续传来的震动,耳中也感觉到鼓声里还夹杂着一阵阵整齐而又响亮的声音。
“啪!嗒!啪!嗒!……”像是天上落下铁雨点砸在地上。
是铜底鞋!有军队进了城?
紧接着步伐开始散乱起来,我听到杂物的翻倒声,水缸、土墙、木板、铜锅……一溜儿的声音冲(四声)进我的耳朵里,还有一系列的惨叫怒吼声。
酒楼的掌柜佝偻着背碎步探至门口,倚墙惊道:“公子!公子!军队!有军队!正追着杀百姓咧!”
我慌地把筷子抓起来,仿佛这是一个可以防卫的武器,“嗯?杀人?屠城?这……这……怎么突然会这样?你,你救我!”
这掌柜一时也是慌了,两只手都伸出食指,乱指一通,却又没啥话说。我站起来,抓起一块肉往后院儿跑,边跑边问:“最快的马!最快的!哪个?”
他没回答我,但神色中似乎想到了什么法子,他扯起吓呆的妻子,叫其在门口盯着哨儿,随手又抄起扫帚向那几排黄酒砸去,又跳到柜台里,将能掀翻的都掀翻了,银钱撒洒了一地,缸里的生油也泼得到处都是。
“别用马!用牛!”他提醒道,“在牛背上多铺几层草!快!”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牛还能比马快?更何况这牛早就老的不成样子了,这几年连货都没拉过,只会在石磨边转圈儿。
我在马背上铺了两层草,觉着不放心,又听掌柜的吩咐在牛背上也铺了两层。
“用牛!”他拿了一根粗草绳,打上鼻环,叮嘱道:“公子待会儿挂在牛肚子底下,腿千万夹紧!拿只手抱着牛头,一只手拉着牛绳,可以大概掌住方向牛疼起来,跑得比马都快,谁也拦不住!”
“疼?怎么跑?”
此时已有齐兵杀至酒楼门外,那掌柜的妻子早已不知去向,一个挺着长戈的甲士看见我们,顺着身便要过来,我赶紧吊着牛头贴在下面,一边疑惑这么温顺的牛怎么能护我出城。只见掌柜立即将一个火折子扔进酒楼,顿时一股蓝云般的火焰如同无风巨浪一样升腾起来。乍一看并不能看到酒楼中有任何一物燃烧起来,但那齐兵却猛地捂着鼻子喉咙痛叫起来,想来是吞了一口火下去,烧到肚子里了。他脚下的火焰也烫得他跳翻在地,烧亮了的银钱烙在身体各处,内外都有无形的刀剑撕扯着他的意识,不一会儿,他便没了动作。
掌柜见我准备好后,将牛牵至后门,后门外是东边辽阔的大海,齐兵还未涉足。他又叮嘱道:“公子千万勿要松了脚!出了城,一定要逃出齐国!”
我依然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名堂。面前的酒楼已逐渐被火点燃,很快便被黄云包裹起来,而邻边的院里,又冲出几多齐兵,直直地奔了过来,其中一人还向这方掷出一只长矛。掌柜赶紧又拿出一个火种来,往牛尾巴上凑,嘴巴鼓气吹着,那在马厩上暴晒了七八天没有沾水的干草一碰火苗,便立即有了反应,一发不可收拾,牛尾巴也呼呼烧起来,惊得这老牛蹬起蹄子就冲了出去,而那掌柜却被长矛刺穿腹部,匍在地上。
火烧得极快,我真后悔我当时没意识到掌柜要我做火牛阵,否则我一定再多绑几层草。
所谓火牛阵,据说是几十年前救齐国于危难存亡之秋的齐策。当时燕国的乐毅联合三晋合纵攻我齐国,势如破竹,最终齐国只剩得只有即墨这一座城池。幸得当时有我田单前辈想出这妙计,将数十头牛身上点起火,角上绑着刀,一窝蜂般的冲入合纵大营,想那牛疯起来,谁能挡住?此战使齐国一息尚存,随后重新收复疆土。
想我即墨百姓为田齐守住了最后一线,到头来却惨遭屠城之痛,着实可恨!
正在我愤愤时,火已经一点一点地在我脚上灼点了几个泡,我见前方都是直路,便只手抱着牛头,一只手将干草像牛尾巴移了移,以减缓痛苦。
离城门还有约莫几十丈远,路上的齐兵都不敢上前阻挡,只好用戈将陶缸、火棍之类的扫在路中央,但这牛似乎是疼得瞎了眼一样,蹋得那些障碍物向四面飞溅,有的划在我脸上,又添了几处新伤疤。
我的手脚被疼得没有力气了,牛背上的草脱落了一小半,几乎已经烧尽了,但疼痛仍然驱使这红了眼的怪兽继续向前跑,不过步伐里,多了一点儿沉重颠簸。
城门处聚了两排士兵,都拉着关门的粗绳,好在城门长期关闭,开关都是及其费力的事,所以城门中,尚有两驾车的空隙。
但牛的速度已有了明显下降,同时也喘着粗气,仿佛须臾间便要倒下。
到城门口了,没有办法了吗?
一只长矛自作聪明地投了过来,接着我听到血肉的声音,正正刺中了老牛的尾根,牛儿喉咙里像是裂了一般发出一声嘶鸣,又猛地向前撞去。
顷刻间,齐兵便再也追不上来了。
然而新的麻烦又接着来了,这牛根本停不下来!
我倒贴在牛肚子下,严重烧伤的双脚无力支持我坐上去,若是在调整过程中一不小心失足,这头疯牛的蹄子会把我全身的骨头都踩成碎块儿。可以我身上没有利器,若是有的话,我只消往牛颈处捅几刀便能使它安静下来。但现实时没有,我只能等它自己缓过来。
但似乎不再需要等了,我听到了水的声音,正在前方! 只要牛冲进去,我就能摆脱它。
可我自幼生活在城中,东海又设有禁令,我平时极少下水,水性不佳,更何况如今我的双脚受伤过重,一旦落入水中,还会被牛压在下面,气也难喘一口,又怎得活路?
我深吸一口气,等待着下一刻的危机。
扑空的那一瞬心里轻飘飘地悸动了一下,接着凉快的河水一下子清醒了我的头脑,但更刺激的是来自双脚的持续疼痛,痛楚和求生的欲望迫使我不停地眨着眼睛,以看清水下的情况。
这条河约有两个喔身高的那样深,足以淹死我。我被压在牛硕大的身躯下面,没有力气往四周跑,水压进我的耳朵,只听到一成不变的鸣声。
这时牛仿佛也忽然感受到了来自背上冰与火的双重疼痛,并同时猛烈地蹬着蹄子,像快速出击的铁拳头,一下一下地砸在我脸上,打得我在岔气下的眩晕和铁蹄下的清醒中无尽转换。
又是一蹄,踢在我的太阳穴上?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