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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响声

碧水蓝天心柔流水

  魏宾日夜不歇地奔袭了三日才赶到昭明,已经是疲惫至极,双目通红,声音沙哑地回答:“是米水部与废帝吏千勾结了万迟人攻打连城,玉门守将严望骗过连城守军进城后突然发动袭击,拘禁秦王等人,打开城门迎接废帝入城。如今废帝已经重新称帝,改元华庆,旨意只怕眼看就到。”

  “那轩王呢?”尧允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问题,“轩王如今在哪里?”

  魏宾摇了摇头,心神欲裂:“他本要去金耳湖与米元军会合,不料途中遭遇万迟人伏击,如今生死不知。”

  尧允吃了一惊,一颗心重重沉了下去。他知道此时不能乱了方寸,只得定了定神继续问:“那么别人呢?”

  这话问得极其笼统,魏宾却知道他的意思,黯然摇头:“严望利用出兵诸部都不知道他已叛变的时机,派遣出几支部队突然袭击了禁军和米元军的残部,这几支军队在草原被歼,十者不余三四。尧允将军,轩王遇袭前遣我们来诸镇传信。他说诸镇驻军是朝廷的军队,要听从朝廷的调遣,不可意气用事。”

  尧允拧起眉,冷笑了一声问:“什么叫做朝廷?是登基了三次那位,还是登基了三天那位?”

  魏宾明白他想问什么,沉默了片刻,沉声说:“有些话轩王不能说,我也不能说。尧允将军,我只有一句话相送。”

  “你说。”

  “他们回来了定然会清扫轩王的势力,你是外军,与轩王交往不多,能不惹人注意就别惹人注意。就像阿斡尔湖的湖水,冬天被冰封,只要春天到了,就万物复苏了。”

  尧允明白他说的有道理,长叹一声,拉住他的手说:“你一定要尽快找到轩王。”

  魏宾点头:“放心。”

  东玫隐约觉得这些日似乎有些什么变故。

  自从他被那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从大理寺的监牢里提出来说是要送往金都草原,随即又被米元卫的士兵在城门拦住关进了这所监牢之后,只被人提审了一次,之后便像是被遗忘在了这里一样,再也没有人想得起他这个人。

  好在比起大理寺的监牢,这里尚算暖和,监室外的火盆日夜不息地熊熊燃烧,一日二餐都有专人送来,食物新鲜,虽然算不上可口,总算还能下咽。所住牢房虽然也就只有甘草铺地,但一个人住的话,地方还算宽敞,不像当初与东家其余人关在狭窄逼仄的大理寺监牢中,男男女女关在一处,只用栏杆阻隔,彼此更衣睡觉都不方便。甚至还有几个刚出生的婴儿也岁母亲关进来,每日婴孩啼哭,妇人哺乳,无比尴尬。

  因此虽然一关就是大半个月,东玫这牢房住得倒是十分称心。他为人谦和,与每日来送饭的老头儿有时还能闲聊几句,借以排遣寂寞。只可惜老头儿是个哑巴,只能听着他说话冲着他憨憨地笑,却不能回应上一两句话。

  这却也难不倒东玫。他闲极而动,左右监牢中并无旁人,便伸展四肢手舞足蹈,半吟半诵地将《论语》、《天问》、《素问》之类问答体的典籍全都背了一遍。这些都是他少年求学时必背的内容,早就烂熟于心,背出来毫不费力。背完之后无所事事,索性将四书五经也都从头再背一遍。

  背到《公羊传》襄公十八年的时候,察觉到了异常。来给他送饭的老头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貌凶恶的大汉,这回倒是不哑了,说的却不是汉话,两人指手画脚地比划了半晌却完全不得要领。

  但即使如此,东玫还是知道外面的局面定然起了变化。万迟人与西愈人世代为仇。西愈先代诸帝南征北战,统和塞北,揉纳诸胡,将各族各部皆收归自己旗下,这才为后世统一江北打下了基础。在千朝版图之外的诸部中,柔然是西边强邻,与月氏象雄身毒大食诸国往来密切,势力强大,西愈无可奈何;乌桓地处极北,外御犬戎,当日吏轩力主对乌桓和而不战,一力结好,彼此通婚,即便这些年略有龃龉,却也还能以各种利益相诱,保持大体上的相安无事。

  唯独万迟,早年曾雄霸东边大苍山下万里牧场,却被从大苍山中走出来的西愈人打得躲进了深山,双方各有无数英雄死于对方马蹄之下,从此两家结下死仇。即便是吏轩这样主张对诸夷安抚为主的将领,最终也不得不亲自上阵将留在草原上的最后一支万迟人剿灭。

  连城虽然作为千朝国都雄踞塞上成为各国商旅前往中原必经的门户之地,万迟人却鲜少出现,更遑论在衙门中任职,担任狱卒之职。东玫因此立即就能想到外面一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只是一连几天都在没能有进一步的哪怕一点线索,东玫心中焦急却无力脱身,只能焦急地在监牢里转圈,连典籍也都无心再背下去。他在脑中推演了无数的可能性,但推演到万迟人出现在这里,无一例外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连城已经易主了。

  这个推测终于在这一日的清晨得到了证实。

  这日外面响起的脚步声不止一人,东玫立即跳起来迎着入口张望,却见两个彪形大汉架着一个人从外面进来,平日给他送饭的万迟人走在前面先用木棍将东玫驱赶到一旁,再打开监牢的门,好让两个大汉把他们架着的那人扔了进来。

  东玫的心一沉到底。

  即使看不清那人的脸,他还是能轻而易举地认出来那个只剩下一半左腿的人。

  直到那三个人都走了,东玫才跑过去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面色苍白,骨骼清癯,扶着他的胳膊时才觉察出他的身上极瘦,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他脸上和领口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伤痕,显是受过刑罚。东玫心头大惊,连忙捉起他的手腕摸了摸脉,细听了片刻见脉象虽然虚弱却还平稳,显见并无内伤,这才放下心来,将他扶着在干草上躺下,小声唤道:“殿下,殿下?乐川王?”

  吏闻缓缓睁开眼睛,缓缓转动眼珠四周看了看,见没了旁人,便问:“他们都走了?”

  东玫点头:“殿下你感觉如何了?”一边说着从身旁干草堆下摸出一块饼来:“吃点儿东西吧,这是今日刚送来的,能吃。”

  吏闻似乎十分口渴,看着饼只是摇了摇头,干咽了下唾液,问:“有水吗?”

  “只有生羊奶。”东玫赶紧倒了一碗送到他唇边:“我嫌腥膻,不到渴极了不愿意碰。殿下想来尚可忍受?”

  吏闻就着碗沿只略沾了沾唇,立即皱眉推开,被呛得几欲呕吐,干咳了好一阵,才苦笑道:“你看我这西愈人,还不如你这汉人呢。”如此说着,自己心中也知道挑剔不得,终于闭眼吞下去两大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吏闻就着东玫的手自己使力挪到墙边靠着坐起来,总算正眼看过去打量他。东玫被关了这许久,须发虬结,衣衫褴褛,身上气味扑鼻,令吏闻不得不强忍着才能不扭头去打喷嚏。但他一双眼睛晶亮有神,竟似丝毫不受这囹圄之苦的困扰,眉目间意气舒朗,竟令人恍惚生出明月皎皎星河历历的璀璨之感。吏闻愣了愣,依稀觉得此人眼熟:“你是东玫?”

  东玫和吏闻都曾做过皇帝的伴,师从东力学习经典。只是吏闻年龄比他们略大几岁,东玫入英华殿书时吏闻已经被吏轩带出去打仗了。两人虽然名义上有同窗之谊,却不过点头之交。尤其东玫后来入朝为官,被东力额外擢拔为礼部侍郎时,吏闻已经因为受伤闭门不出,两人之间就这样屡屡擦肩而过,兵没有机会深交。

  见吏闻居然认出了自己,东玫有些意外,连忙后退两步,将身上早已经烂成布条的衣袖襟摆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郑重下拜,口中称道:“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东玫拜见乐川王殿下。”

  若是换了别人见他到了这步田地还一本正经守着这些繁文缛节,只怕要笑出声来。但吏闻却是与他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学生,丝毫不以为意,也努力坐端正恭容受了他这一拜,才苦笑道:“只怕如今我连乐川王也不是了。”

  东玫一愣,这才想起来之前一直有风声说新帝即位吏闻会改封秦王,此时算来早已经过了登基之日,那么应该已经是秦王了。他连忙整顿襟袖,重新站起来行礼:“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璀璨拜见秦王殿下。”

  这回吏闻坐不住了,扶着墙艰难站起来伸手拦他:“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却到底因为行动不便一直到他拜过起身也无法阻止。吏闻苦笑道:“是我的话没说明白,如今我已经是阶下之囚,还说什么这个王那个王的,只怕明日连命都不在了,这些虚衔留着还有什么用?”

  东玫却肃容道:“不然。殿下的爵位既是朝廷所封,没有陛下的正式诏命,尚书省的堪合,礼部和宗正寺的公文,谁都去不掉。既然这些文书手续一概欠奉,那么殿下就还是殿下。我见殿下就是臣见君,君臣之礼就不可废。”

  吏闻愣了愣,倒是没想到他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下依旧如此一丝不苟有板有眼,不禁对他又多看了两眼,俄而苦笑:“想来你不久就会被放出去。这里本是我王府的监牢,如今却名正言顺成了我的监牢。”

  “殿下何出此言?”东玫微微诧异,“殿下蒙难至此,想来是连城易主了?那为什么又要放我出去?”

  吏闻看着他:“我记得当初如水将你从大理寺牢房提出来就是要送到金都草原去。”

  “如水?”东玫低头默念这个名字,悠然神往,片刻之后才长长叹息:“当日她将我带出来,我却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实在唐突得很。却不知这位如水娘子现在何处?”

  吏闻心中不快,冷冷道:“她随我守城,城破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东玫一惊,抬起头来轻轻啊了一声:“果然城破了。”他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真听吏闻说出来还是心头震动,不能自已。

  吏闻观察着他,心中迷惑,问道:“你们东氏一族蒙难,你伯父东力死于非命,你本来就是要去投奔金都草原的米水部,如今连城被米水部攻破,你不去额手称庆,却在这里感叹什么?”

  “殿下此言不妥。”东玫听他这样说,赫然抬起头来:“臣虽然身陷囹圄,却是因为我伯父的牵连,并非臣本身对朝廷社稷有什么非臣之处。当初我东氏满门都论罪当诛,却被轩王想办法拖延了下来,轩王虽然没有明说,但其中体恤哀悯之情,我东氏中还是有明白人心领神会的。”

  “你说的就是你?”

  “正是。”东玫对吏闻的讥讽语气不以为意,侃侃而谈:“听殿下所言,连城眼下之难当是源于米水部和废帝之乱。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是皇室内部操戈,殃及池鱼。不管废帝也好,新帝也好,谁拥有连城做这个皇帝都好,前提是不要令百姓涂炭,苍生受苦。连城墙高城固,想来攻城之战险恶非常,死伤也定然不在少数。士兵死战本是本分,但若殃及百姓,则不管谁胜谁负都是恶战。这便是我不能看不忍见的事实。殿下问我为何不对轩王心怀怨念?那是因为轩王执政,苍生得益。他做的只要对百姓好,不管我东氏受什么样的苦难东玫都会帮他。对殿下也是一样。殿下当初在各地兴办蒙学,鼓励桑农,补贴牲畜农耕,在民间颇有声望,不管殿下身上还有没有爵位,在东玫心中都是一位殿下。”

  吏闻被他一席话说得怔住,喃喃道:“没想得到世间真有这样至纯之人,难怪那女人会专门选择将你弄出来。”

  东玫迷惑不已:“那女人是谁?是如水娘子吗?”

  吏闻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外面却传来脚步声。他微微一愣,轻声笑道:“这么快就来了。也好,也好……”

  东玫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也好?”

  吏闻笑了笑,低声道:“吏千新入连城,亟需人才替他稳定局势。我猜他们迟早会把你找去,却没想到这么快。”

  东玫有些意外地皱起眉头:“那我……我该怎么办?”

  “你刚才不是长篇大论了一套吗?该怎么办,你心中有数。不过……”他想了想,欲言又止,眼见着外面进来两个内官服色的人,才飞快地说:“若需要时,你可以来见我。若你真如自己所说那样为了天下至公的道义,而不徇私情的话,我会帮你。”

  “帮我?”东玫还是不明白:“要如何帮?”

  吏闻只是微笑,一时不肯细说。

  两名内官进来打开牢门,问:“东玫?”

  东玫连忙整理了一下破衣袖烂衣摆,一丝不苟地行礼:“正是在下。”

  内官上下打量他一眼:“跟我们走吧!”

  东玫这才惊讶,吏闻所了果然不虚。他回过头朝吏闻望去,见那年轻人靠在墙上正冲他微笑点头,东玫心头一热,也不顾内官正伸臂等待,来到吏闻身边低声说:“那位如水娘子,我会找到她,告诉她你十分牵挂她。”

  吏闻一怔,没想到他回把话题引到这里,正想说不必麻烦也不必惊扰如水,却见他们一行人已经走得远了。

  时近黄昏,延庆殿里灯火辉煌,内侍们里里外外鱼贯穿梭往来,不停地将各种饰物用具都搬进来。吏千坐在绳床上,手里拿着一封信,却无心细,眼睛越过信笺的上缘,冷冷扫视着在自己面前忙碌的内官们。

  吏立匆匆进来,带着一股凉气,掀动帘栊,他自己却似浑然未觉。吏千放下手中信笺,看着他。吏立四周看了看,笑道:“这里乱哄哄的,陛下也看得进去?不如去英华殿,那边倒是不需要怎么收拾。”

  吏千沉着脸:“朕就在这里盯着。一花一木一笔一墨都要他们给我放回原处。”吏千冷冰冰地说,目光从殿内每个人面上扫过:“我在这里住了七年,当初他把我软禁在这里,不让我见人,这群硕鼠便欺负我不能将他们怎么样,把我这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全都拿走。起初还只是偷偷摸摸地往外运,后来直接当着朕的面公然搬走,在他们眼中,朕就是一尊无能为力的泥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为所欲为,”他冷笑了一声,咬着牙道:“如今我就要看他们给我一样一样全都吐出来,还回来。”他突然提高声音对着殿中众人道:“你们给我听明白,到子时,我这里少的东西,只要有一样没有还回来,你们就一起去太液湖里喂鱼去!”

  众人噤若寒蝉,只是脚下加快步伐。一时殿中不闻人语声,只有鞋底擦着地板发出悉悉率率的声音。

  吏立无声叹息,知道吏千在被幽禁那两个月中很吃了些苦。当日他与吏千在往金都草原的路上重逢,也被对方那消瘦憔悴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这些时日在米水部,两人虽然不再受到幽禁,日子却也不大好过,各方势力听说吏千流落至此,纷纷明里暗里来打探。有人想要借他的名头起兵反叛,有人却想取他的人头向吏轩去献好,还有一班人觉得他在米水部只会招来祸事,但又不甘心还给吏轩,便想将他转手卖与万迟。这一番番惊心动魄,若非有吏立和崇执两人拼尽全力去维护,只怕再难有吏千重回连城的一天。

  后来吏千终于大彻大悟,明白单凭自己这个废帝的头衔和米水部的几万人马不但不足以与连城相抗,反倒会为金都草原带来祸事。他终于接受吏立的劝说向万迟人妥协,许以重利借他们的兵力攻打连城。但饶是如此,连城之坚固难攻还是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若非严望的玉门军如天神般出现,只怕米水部和万迟人的所有老本都会搭了进去。

  吏立体恤吏千这番惊险,纵然平日他脾气暴躁些也不去计较。此时听了他的话,不好说什么,见面前案子上放着几样烤肉,便顺手捻起一块来放进嘴里,笑道:“我看着也一样,这殿里一花一木一笔一墨我都熟悉。陛下尽可以放心。”

  “你替朕去看着天下,朕自己看着朕的家。”吏千像是赌气一般将信笺扔开,瞪着吏立问:“百官都上贺表了吗?为什么我这里一份也没见到?”

  吏立微微一愣,压下心头不悦,仍旧笑道:“陛下刚回来,这延庆殿都还没有收拾好,连城更是乱作一团。有实职的官员都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没有实职的官员也被关了十之七八,即便有十来个人写了贺表,也不过全都是阿谀奉承之语,看了无趣,徒添不快而已。”

  “不快?”吏千哼了一声,不以为然:“怎么会不快呢?我只要想到他们写这贺表时时如何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就心情大好,这些两面三刀见风使舵的小人,当初他们既然不为朕出声奔走,今日自然也就没有别人为他们出头奔走。我倒是想看看他们还能如何为自己剖白。”

  吏立无奈地笑了笑:“陛下在外面吃了这许多的苦,好容易如今帝星归位,百废待兴,千头万绪那么多事情要去处置,何苦跟这些提不上台面的小人计较?眼下有几件大事还需要陛下定夺。”

  吏千也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却几经起落,心中对连城一帮吃着俸禄却只想着自己安危的官僚充满鄙视,但满腹不满也只能在吏立面前发泄一下。听他不接自己的话头,也绝无趣,哼了一声问:“什么事儿,你说吧。”

  “自古举凡大势底定,头一件要务便是犒赏有功之臣。这次咱们能回连城,米水部出力是第一多的。”

  吏千点头:“这个自然。当初在米水部我也已经许了崇执亲王之位,回头咱们拟个好听的名号,再找一块儿好封地赏给他,我要让世人知道,跟着我的人定然不会吃亏。”

  吏立却摇了摇头:“只怕这不够。”

  吏千也明白,“是,当初他也话里话外暗示过,他想要太宰府。”

  “这却又不行。”吏立一口否决:“太宰都督中外军事,将所有军权放在一个人手中,这样的教训咱们受得还少么?”

  吏千知道他说的就是吏轩,自然无法反驳,点头沉默:“那该如何处置?”

  吏立摇头:“这种事情还是该让下面的人先出面去说,陛下你不管说什么,一开口就成了定局。就没有了转圜余地。毕竟奖善惩恶是立国之根本,不可儿戏。”

  吏千哼了一声,侧脸白他一眼:“是你让我定夺的,我这刚说了两句,你就又让我交给别人去说。即然这样,你又跟我提什么?”

  吏立知道他不是真恼,也不害怕,嘻嘻一笑:“这交给别人说也是学问,自然还得陛下来定,交给谁去做。”

  这句话却难住了吏千。他过去七年虽然在帝位,却从未亲政过。内外军政大权都把持在吏轩手中。即使如今吏轩已经不在,他们二人对于朝堂诸臣所知却仍然有限。当初尚有东力为他们与诸臣之间牵线搭桥,介绍各部大臣的为人背景能力等情况,如今乍回连城,却是两眼一抹黑,连个可以信任又有能力做事的人都没有。

  吏立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他与吏千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历来都是吏千动嘴吏立动腿,连他都没有办法的事儿,吏千自然更是无可奈何。

  果然吏千想了良久只能抬头问他:“那么你有什么人推荐?”

  吏立尚未回答,听见外面已经有内官跑进来禀报:“东玫已经带到。”

  吏立笑了笑:“总算来了。陛下也渐渐,我觉得此人完全可以胜任丞相一职。”

  吏千皱眉:“本朝历来不设丞相,你是想要……”他的话没说完,已经看见东玫随着两个黄门匆匆进殿,只得守住话头,专心看过去。

  东玫觐见前被带去沐浴更衣修面束发,此时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整个人也都神清气爽起来。他身上已无官职爵位,只是以幞头巾裹发,身着宽袖长衫,腰系蹀躞带,快步进来,只见两边大袖随风翩飞,身长玉立,风度翩翩,尚未走到近前便令吏千眼睛一亮。

  东玫依旧与礼数上一丝不苟。疾步行到吏千面前,动手整冠拂袖,扶领,上前一步朗声道:“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东玫拜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寿无疆。”一边说着,跪在地上行三跪九叩大礼。

  吏千自从延庆殿之变后受尽各方人马的闲气,及到终于回了连城,放眼所见却都是些猥琐腌臜不入流的人物,此时见东玫气度非凡风华绝世,一套见礼又行得行云流水毫无阻滞,且听他声音清越若金玉相击,整个人都仿佛从内向外透着光华,不禁心头蓦地一亮,转头朝吏立望去。

  吏立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效果,但笑不语,微微点头。

  吏千赶紧站起来亲自过去将东玫扶起,笑道:“东爱卿快请起。咱们自幼同窗,你还这样客气做什么?”一边说着,拉着东玫来到案前,将他按着坐下,自己也不回绳床去,便在东玫身边箕坐,拉着对方的双手倾身打量,目光炯炯地点头赞叹:“阿宣说给我找来一个丞相人选,我还不信。当今天下有谁能做本朝宰相。结果没想到他竟然把你给找来了。”一边说着,回头冲着吏立笑道:“清河东氏子弟果然非同凡响,玉树芝兰,冠绝当世。”

  吏立正因为他贸然吐露丞相这两个字而烦恼,面上却不能有所表露,也笑道:“子玌,你我自幼做陛下的侍同窗书,都是自家好兄弟,你不要拘束,陛下蒙难归来,你们东氏也算是死里逃生,虽然你伯父他蒙冤含恨而终,但咱们一起携手,定然能开创一片煌煌盛世。”

  东玫诚惶诚恐起身相谢。吏千拉着他一连串地说:“子玌不要客气,坐下说。你看,咱们之间也不讲什么君臣之间的繁文缛节,我今日请你来,是学当年刘玄德请孔明,朕有心做一代明主,不知子玌是否愿意做朕的孔明?”

  东玫在来时已经想将他们的意思揣摩得大致明白,但这样一见面就直接切入正题却有些意外。他定了定神,恭敬地回答道:“臣家自曾祖东為以来,在朝中辅佐历代圣主至今已界五十余年,臣伯父更是蒙先帝和陛下恩信,光大门楣,荣耀祖先。我东氏几代人沐浴皇恩,敢不誓死报效!”

  吏千点头:“你放心,你伯父的冤屈,我定然会帮你洗清。前日进城我已经命大理寺将东氏诸人全部释放,而你东氏被籍没的产业我也会着令有司立即清点放还。子玌,你不要以为恢复到你伯父在时的盛景便是全部,只要你我君臣同心,我让你的成就超过你伯父,成为古往今来前无古人的名臣,你可有胆量去做?”

  东玫诧异地抬头看着吏千,眼前少年皇帝目中光芒四射,鼻息急促,显是十分激动。他一时有些踌躇,毕竟双方历劫归来,还未深谈,对方却已经许下了如许前景,于情于理都有些反常。

  吏千仍沉浸在自己的宏大愿景中,站起来飞快地来回踱步,大声地说:“子玌你也知道,我虽然五岁践祚,至今已经十多年,却从未有机会真正去施展自己的抱负。但你伯父教导过我,天子之为天子,首要之务便是要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我不会像先帝和轩王他们那样,一味穷兵黩武欺压弱族,我要令天下海县清一,寰宇太平!令百姓安居乐业,世代永昌。”

  他一番慷慨陈说连自己都感动了,说到最后振起双臂鼓荡襟袖,双目炯炯放光地盯着东玫,问:“子玌,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创建这百世不移的基业?”

  东玫似乎为他的激情所震撼,凝视半晌,俯身跪拜,说:“臣东玫愿供陛下以驱驰。”

  木菲雪在一片驼铃声中醒来。

  起初她并不知道那一串枯燥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铃声就是驼铃。恍惚中只觉得身体在缓缓地起伏晃动,身下是一块木板,卡在两峰驼峰中间,四周都是帷帐。她这才意识到只是在骆驼的身上,那单调绵延的铃声就是驼铃。

  风从帷帐的四角钻进来,偶尔掀动帘子,望出去一片白茫茫向远处伸展起伏的地面,一道道波纹随着地势起伏,仿佛凝固了的海。

  她并没有见过海,却在落霞关见过浩荡无边的江水,阿爹曾经跟她说过,大海,就是无数条江水并排铺开,一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又想起阿爹了。木菲雪羞愧地将脸埋入袖子底下。最近频频梦见当年还在落霞关时全身铠甲的阿爹,伴着滔滔江水意气风发。她不知为何,在梦中见到了,总觉无法上前相认。

  身下的起伏移动缓慢柔和,远非马背可比。驼铃声催人入梦,木菲雪渐渐又失去意识。

  梦中仿若置身惊涛深处,他冲着她喊着什么话,恍惚间被他紧紧搂在怀中,身体深处的疼痛抵消了他的体温,只有他腹部渗出的血染在身上有一丝暖意,每次因为惊痛睁开眼总能看到他眼中的痛惜。

  仿佛他在用酒为她擦洗身体;仿佛他用毡毯将她裹紧靠在火边取暖;仿佛他带着她身体中的一部分离开,只留下他坚强背影后面一串血迹。

  他摇醒她,说他们必须上路了,问她能不能坚持。她记得自己点了头,随即又失去意识。

  她在他怀中冲风冒雪;在他怀中风餐露宿;在他怀中醒来又昏迷。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梦,却记不起驼铃的起点是在哪里。

  再次醒来时已经感受不到晃动,身下是铺着波斯长毛毯的地面,行动时仍会有微微滑动,却是因为地面柔软,她能清晰判断出这不是在骆驼背上。

  空气干燥而寒冷,每次呼吸鼻子都又痛又冷,但这点不适对于她来说却别有意义。木菲雪摸了摸鼻子,躺在长毛毯上,心头微微一松,看来不是梦,看来还没死成。

  外面传来人声。木菲雪屏息细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天气这么冷,她又折腾成这样,能留到这个时候已经很不容易了。怎么不好好保养,女人带到战场上做什么?”

  木菲雪知道这是在说自己,却听不懂前半句的意思,正在诧异,听见了吏轩的声音,登时鼻头一酸:“女人上战场这种事情别人都能说,你有什么可说的?你自己不就带兵吗?”

  他的声音发虚,显然是因为伤势未愈身体虚弱,但只要听见他说话,知道他还活着就好。她心头荡悠悠地一紧,随即松了下来,撑着长毛毯想要起身,身体一动才发现全身酸软无力,竟然连坐起来都不能。

  外面那女人与吏轩针锋相对:“我带的是兵,又不是胎。当年我怀着阿延的时候连骑骆驼都小心翼翼,哪儿还有骑马狂奔举刀杀人的时候,阿兄,你真是太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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