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有一层原因却是对谁都没有宣之于口的。他还想见一见秋雪。至于为什么,是为了得到她的支持,还是只是单纯探访故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对秋雪的心思,他从来就没有仔细去想过,是懒得想还是不敢想,他自己也说不清。
连城的波诡云谲尤胜于水城。他得不到秋雪的支持,只能匆匆回转,没想到就这么短短二十天的时间,水城居然出了这么多大事。
文华躺在冰水里,身体渐渐麻木,头脑却越来越清晰。一切脉络显像其形,他终于看清了自己落到这个地步的根本原因,正是他自己。当初张家败落,文家上位,他又成为本朝唯一一个驸马,本事最风头无两的时候,却因为意气之争与太后决裂。这么多年经营明光军,就没有能像张家在羽林军里那样有几个忠贞不二的亲信。而秋雪倒台,正是自己扩张势力的时候,他却无动于衷。文华想皱眉,却发现脸上一片僵硬,动弹不得,只得在心里大皱起眉,怎么想也想不出这段日子他到底都荒废到了什么地方。
以至于一离开水城,便被张信抢得先机。
“笨死活该。”他出不了声,在心里骂自己。所以张信能满门被杀之后东山再起,秋雪能满盘皆输后去千朝依旧兴风作浪,而他,连逃出个驿馆都会被淹死。难怪秋雪不肯跟他回来,这样的无能,如何能让她信任。
反正要死了,文华想,如果不是困在这河里做淹死鬼做到天荒地老,如果还有转世投胎的机会,他一定不能再混混度日了,一定要学学那两个人,只有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给自己留出一条活路来。想到这里,文华突然觉得神清气爽,直想纵声长啸,直抒胸臆。
然而身体周围的水面上渐渐又结起了冰层,不厚,几乎吹口气就能吹化掉。他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文华想:我堂堂一表人才的武都侯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可惜。
他想叹息,一张口冷水灌进来,眼前一黑,就沉了下去。
混混沌沌中,只觉一道强光从头顶落下。文华奋力睁开眼望去。他的睫毛结了冰,眼皮结住,一时只觉疼痛无比,却到底还是挣开。一张脸出现在头顶冰面的上面,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却无比熟悉。他叹了口气,诧异竟然会是她入梦,他以为会是秋雪,至少也是秋兰,没想到临死前最后想起的竟然是她。
“你最近好么,我夜夜梦见你的眼泪。”他伸出手去,想要碰触她的面孔,不妨一阵巨大的冲击从后面猛撞上他的背心,文华冷不防被撞得猛地向前一冲,顿时背心一阵闷痛,他想回头破口大骂,还没开口,又是一下狠狠的撞击,他再往前冲。那不知何处来的力量一下一下地冲打他的背,痛得五脏六腑都好像要裂了开来一样,却毫无要停止的意思,直到再也忍无可忍地张开口哇地一声吐出一口冰凉的血来。
他心说坏了,原来竟不是淹死,竟是受内伤而死。一定是尧允所为,这计策真是歹毒,旁人就算发现了他的尸身,也定然以为是他自己落水溺毙,谁会想到竟然是被人害死。
文华咬着牙在心中将尧允吏轩吏闻这些人的祖上十八辈骂了一遍,一口一口吐着血,心中却渐渐清明了起来,发现自己不止一口口呕血,还在不停地咳嗽,那撞击却仿佛没有之前凶狠,只是持续不断,一直在拍打着他的后心。
耳边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差不多了。”
文华一怔,这声音如此清晰,绝非是在水中。他此时也感觉到身下坚实冰冷,双手指甲抠在其中,又冷又痛,却令他心生一丝狂喜。他几乎不敢相信,以为仍旧是死前的幻觉,死死闭着眼不肯睁开。
有人拍了拍他的脸:“喂,醒了就起来吧,别趴在地上,你一身湿透,也不怕冻病了?”
文华对这声音已经烂熟,登时心情又沉入了谷底,不情愿地缓缓睁眼,果然看见尧允蹲在自己面前,似笑非笑饶有趣味地看着自己。
文华眨了眨眼,哀愁地说:“我要死了……”
“放心,你死不了。”尧允见他睁眼,便站起身后退一步,像是在欣赏他趴在地上的狼狈模样,笑道:“还差一点儿,被我的人发现了。刚把你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就像只冻硬了的袜子一样,直愣愣连腿弯都是硬的。我把你救回来了,你得记住,你欠我一条命。”
文华怒视他:“你打得我内伤,吐了一堆血,我就算淹不死,也会被你打死。”
周围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尧允盯着他也忍不住笑:“血?你除了吐出一滩冰水来,哪儿来的血?你放心,我要杀你早就杀了,还用这么麻烦?”
文华一愣,垂目去看,果然面前土地上毫无血迹,倒是有一滩薄薄的冰,想是天气寒冷,自己吐出来的水很快又凝结了起来。他明白一切都不过是幻想,顿时觉得懊丧,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索性一翻身四肢大开躺平在地上,瞪着尧允道:“好吧,又被你抓到了,你想怎么着吧?既然不想我死,就赶紧给我找点儿干衣服来,不然我不小心冻死了你这不更是白忙活吗?”
他这副豁出去的模样倒是让尧允一愣,抬头冲手下们笑道:“你们瞧瞧,什么叫使臣风范,都学着点儿,以后老了给孙子们讲故事,他们若是不信,你们可好好说清楚,别让人家说你们编故事骗人。”
文华皱眉道:“尧允将军,我本当你是个实在人,没想到你也这么牙尖嘴利?”
尧允笑了笑:“对实在人自然实在,对尊使却只能竭尽所能牙尖嘴利。”
如此斗着嘴,尧允到底还是怕文华冻出个好歹来,命人用毡毯将他裹起来牵过牛车送进去坐着。
那毡毯一股羊毛的腥膻之气,文华大皱其眉,如果不是没有力气,几乎就要吐出来。正满心嫌弃,车帘一掀,尧允也坐了进来。
“将军是怕冷?也肯屈尊坐这牛车。”
尧允只道他嫌弃牛车,笑道:“总不好用马车将尊使送进驿馆,不然别人问起来,说是云朝使臣翻窗逃跑却被冻在了昭明河中,传出去大家颜面上都过不去。”
文华哼了一声,问:“你是想跟我说什么悄悄话?”
尧允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尊使三番五次地逃跑,上回少了房子,这回差点儿搭上性命,到底是为什么?”
文华睨着他上下打量:“想回家,有错吗?”
“是想念家中娇妻,还是忧心朝中局势?”
文华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冷笑了一下:“跟你有关系吗?”
尧允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朝中之事,我不好说什么,毕竟身份处境不同,我又身在这个位置上,两边难免有一天兵戎相见的,我怕惹嫌疑。”
文华听出了他没有说出的意思,问道:“莫非我家里跟你有关系?”
尧允并不回答,只是笑道:“你安心将养,不要总想着跑出去,即便离开驿馆,到了落霞关你怎么解释丢下使团的事儿?如今能为你做主的远西王已经不在了。你想清楚落入张信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文华皱眉瞪着他,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而自己心中焦虑担忧的事情自然不能吐露半分,只是哼了一声。见尧允要离开,突然叫住他:“等一下。”
尧允本没有期待他会开口,有些意外:“怎么,想好了?”
文华想要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来,却到底还是问道:“既然你有人在水城,那么……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他说到这里又有些踌躇。
尧允耐心地等着:“知道什么?”
文华咬了咬牙问道:“知不知道张信府中的情形?”
尧允彻底惊讶了,“你自己府中的情形都不关心,却来问张信府中事?”他笑了笑,“你那公主娇妻还比不上一个张信?”
“当然不是!”文华恼恨地撇清,“若是你能知道,我想让你帮我打听一个人。”
尧允更加觉得好笑:“你们云朝人果然都是一身风流债,我是经常听人家说武都侯四处留情,却没想到连死对头的内府都去沾染。”
“是他沾染我的!”文华又羞又恼,低吼着辩白,满脸恼怒不肯正眼去看他。
尧允也觉得这个问题再讨论下去就下流了,便打住了调笑,点头道:“我让人去打听打听。你自己家就没有想知道的?”
文华摇了摇头:“我那内人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你定然会自己来告诉我。你帮我去打听,我答应你暂时不跑了。”
尧允这些日也被他拖得顾不了正事儿,得了他这句话心头一松,笑道:“我们西愈人最信然诺,你们南方人却……”
“你放心,我们也讲信用。我说了不跑就不跑。”
尧允满意地点了点头,拍拍门框,车子停下来,他掀开车帘出去。
外面已经有亲信记在等着。尧允见了问:“怎么了?”
“宋参军从连城回来了。”
尧允点了点头,命人将文华送回驿馆,自己上马带着亲信飞快地回到营中,记室参军宋岭已经更了衣正捧着一碗肉羹就饼吃,见到尧允进来,连忙丢开碗起身相迎:“将军。”
尧允知道宋岭千里奔波已经十分疲惫,摆摆手道:“不许虚礼,你继续吃。”
宋岭也不客气,坐下一口气将肉羹扫光,面饼被他顺手掰成几块,有些还揉碎成饼渣洒在案头。尧允知道他的意思,走到案旁低头去看。
宋岭将大块的摆开,口中说:“废帝已经回到连城。他在金都草原就重新登基,如今仍然居住在延庆殿里,一切用度仪仗皆同皇帝,算是复位了。”
“嗯。”尧允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去催问,只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宋岭指着那些大块的面饼道:“现在连城的局势十分复杂,米水部,万迟人,严望的玉门军都挤在连城中,总共有十五万人。这还没算连城本身的禁军十几万人。还有大批米水部和万迟人的妇孺也都随军进了城,我离开那日,连城的街巷坊里之间到处都是人,有些地方甚至是接踵摩肩,人头涌涌。”
尧允皱眉:“他这是什么意思?”
宋岭无奈摇头:“听说是当初起兵时向米水部和万迟人许的愿,攻克连城重回帝位之后,要与这两家同坐江山。”
尧允一掌拍在案头,震得饼渣饼块跳了起来:“胡闹!”
“还有更麻烦的。严望,崇执,和万迟人都以功臣自居,互不统属,彼此不和,在连城抢夺地盘,又一同欺负禁军。玉门军和米水军还好,都有各自的军纪约束,即便冲突也只是冲着别的军队去。而万迟人则公然搞出入室抢掠,当街奸淫的事情来,好在被丞相东玫强行杀了几个带头的,算是将势头压了下去,连城诸坊只有十七个被火烧毁,算是还好。只是……”
尧允越听越怒,听见还有只是,更加心浮气躁:“只是什么?”
“听说当日连城被围,秦王带禁军抵抗时曾命人去各坊征召精壮之士做为守军后备。后来连城不攻自破,这批人便再没了消息。只是万迟人胡作非为,却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一批,便有人传说是当日这批被选中的青壮男子所为。”
尧允听了大奇,哦了一声,问:“真的么?”
宋岭苦笑:“不知道。但紧接着不止万迟人,就连米水部和玉门军也都声称说有士兵被人在暗处击杀。三方一起向陛下施压要求搜拿凶手……”
尧允立即听出了蹊跷:“这是要趁机将整个连城翻个遍啊。那还不惹出大事儿来?”
宋岭点了点头:“正是,东玫和吏立极力劝阻,陛下却一时还没有拿定主意。”
尧允怒道:“什么陛下……”
宋岭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忙拉住他的手:“将军,慎言!”
尧允登时醒悟,连忙闭嘴,脸上仍是一片悻悻之色。半天终究憋不住道:“举凡帝王,不能平息祸乱安定人心也就罢了,哪里还有添乱的?”
宋岭面带忧色,只是摇头。
正在这时,又有人飞快地跑进来送信:“将军,风陵渡,雍州,寒山,磐山四镇出兵一举夺下了柔然的河西牧场。消息刚刚传到昭明。”
尧允一怔,像是没有听清:“你说什么?四镇这个时候还去攻打柔然牧场?他们是奉了谁的命令?”
一只手用力砸在朱漆青龙纹的案上,将上面的杯盏茶碗震得跳了几跳。“谁给他们的命令,谁给他们的胆子,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敢擅自行动?”吏千声嘶力竭地喝问,太华殿空旷广大,他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益发令人听着胆寒。
玉阶下群臣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吏千看见这幅模样,越发气得冷笑起来,“东玫,你是丞相,朕将文武内政全都交到你手上,这才不过三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来告诉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东玫向前走出一步,跪在地上叩首:“是臣无能,此事全是臣失职,请陛下责罚。臣愿辞去丞相之职,自降为庶人。”
“你!”吏千怒视他,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只能冷笑:“你这是在威胁朕?”
吏立看不下去,起身来到东玫身旁:“陛下,东丞相履职不过三日,四镇远在黄河边上,即便是快马加鞭,千里加急也不可能与边镇互通消息,要查知那边的消息,实非东丞相所能为。”
吏千冷笑:“四镇三十万人一起出动,这么大的事情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筹备好的,你说他来不及查知动静,这么大的事情莫非之前伪朝诸臣也全无所知?莫非吏轩吏闻也毫不知情?还用得着千里迢迢地往诸镇派遣人马去探知么?”
吏立一阵语塞,知道他说的有道理,本来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在掌握了太宰府的时候就已经知晓。即便太宰人选因为一直悬而未决无人主事,那东玫作为总揽文武事务的丞相,总应该从别的途径听到些风吹草动。但这事竟像是全然没有任何风声一样,突然就发生了,以至于初闻此事举朝震惊,竟然连一个能说出门道的人都没有。
吏立不说话,东玫跪在地上一副承担责任不肯认错的模样,倒是将吏千晾在了玉阶上。这是他回到连城后第一次召集群臣在太华殿朝议,眼见阶下稀稀拉拉十几个官员,都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甚至有几个人低头不语,吏千胸口就有一股邪火往上冒:“怎么都不说话了?不是都口口声声说要为朕尽心竭力出谋划策么?如今却一言不发,你们的心力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吏千重回帝位,将吏轩所任命的三品以上官员一律免职锁拿,又将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员分别升一级,命这些人上表表态,凡是愿意申明自己拥戴新朝,为吏千所用之人一律提拔到各官署的主官之位上来,一时间朝堂翻覆,人心惶惶。一群平日不得志的庸常官吏突然得到提拔,便开始清算以往得罪过他们的同僚,更加要对已经倒了霉的前上司们踩上两脚,一时间各个官署中乌烟瘴气,整日吵闹不休。
吏千对这个局面始料不及,他本意只是要清除掉吏轩的势力,因为事出紧急,他担心吏轩的人不能及时清理干净,会影响之后的施政,便将甄别举证之类的事情推后,先一刀切地换了血再说。不料却惹出这些不必要的麻烦来。这事儿虽然吏立东玫等人不说,他自己却十分懊丧,此时再看这群人一个个噤声不言,心中不满的同时又不禁怀疑这群人也许是故意与自己作对,也许他们低低埋下去的脸上露出的是讥讽嘲笑幸灾乐祸的表情。也许他们才是吏轩埋在连城的钉子,自己这一番清洗却正好中了计。
就在他狐疑心惊地打量着阶下群臣的时候,殿外传来皮靴敲击地板的声音,一队士兵大步过来。吏千心头一颤,昔日延庆殿之变那一夜,魏宾带着米元铁卫冲进来的记忆又涌了上来,吏千面色剧变,大声问:“你们要干什么?又想造反不成?”
众人被他的失态唬得一愣,全然不知这句话又从何而来。只有吏立一直与他相伴,深知他心中的恐惧,连忙安抚道:“陛下,是严望将军来了。”
吏千这才恍然回神,见众人面带惊诧望着自己,干咳一声,沉下脸道:“即便是严将军上殿,又岂能带甲兵?还有没有规矩了?”
立在他身后的高贤低声提醒:“陛下,甲兵护朝是您前日刚下的旨意,就是要防备逆臣作乱。陛下放心,这些人都是从崇执大人从他手下选出来的精锐之士,忠心耿耿,勇武过人,十分安全。”
吏千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风阴沉,却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这才扶着案子坐下。
吏千低头与跪在他身边的东玫互望了一眼,各自眉心有解不开的忧虑,却又谁都不肯多说一句话,仍旧在原处钉住。
严望一直站在门口处,到了这时才将佩剑解下递给一旁的宿卫士兵,自己大步进来向吏千行礼。
吏千喝了口茶略缓了缓一直紧绷的精神,和声问道:“严将军伤势好些了么?这几日你巡查诸坊,辛苦了。”严望因破城有功,声望大涨,即便吏千与他说话也好和声细语。
“谢陛下关心。微臣的伤不妨事。”他行过礼起身看了跪在地上的东玫一眼,问道:“东相这是怎么了?”
东玫却十分讨厌他首鼠两端坑害不少同袍的行径,压根不愿意扭头作答。于是吏立只得替他回答:“陛下在问责四镇取河西牧场之事。”
严望诧异:“柔然人利用河西牧场所产军马与我朝贸易,每年咱们都得看他们的眼色买军马,如今抢过来是大好事儿啊,以后咱们再要用马就不必受制于人了,陛下何苦烦恼?”
这种质问本来就逾越了君臣之礼,吏千碍于他的功臣身份不好作色,却也不肯回答,只是冷着脸哼了一声。吏立便只好再代替他回答:“此事事发突然,朝中全然未闻,陛下惊怒的是边镇诸将胆大包天,竟然擅自行动。”
“这也怨不着东相吧。”严望到底是个军人,有话直说,全然不顾上位者的心情,“攻取河西草原这件事情我倒是有所耳闻。不过玉门镇此次并无军命,因此才有余裕驰援连城。那四镇也并非擅自行动,作战时机方案将领人选和补给早就定好了,朝中虽然天翻地覆,但四镇没有接到朝中命令,自然还是按照原来计划行事。其实即便是连城易主,陛下荣归,攻取河西牧场的计划也不会改变,大概也就无人想到还要再等朝廷的命令吧。”
吏千被这番话说得无话可说,但胸口那股火却无论如何也要发出去,左右为难之下,猛地一拍桌案:“够了!不要再说了!”
严望愕然望着他,似乎不明其意:“陛下?”
“这分明是逆贼吏轩操控四镇做反……”
严望顿时觉得可笑:“当初决定要打河西牧场的人是吏轩不假,但他如今一败涂地,生死不明,哪里有能力操控四镇?何况四镇即便是反,也应该转过头来打连城,哪里还有向外去打柔然的道理?万一柔然反击,连城这边军队在过去讨伐,四镇腹背受敌就是自寻死路。这说不过去。”
吏千瞪着严望:“你这是要替吏轩开脱?”
严望皱眉,正要开腔反驳,却觉手腕一紧,低头去看,原来是吏立拉住了他。吏立冲他缓缓摇了摇头,严望猛地明白,此时并非与吏千讲道理的时候,只得闭嘴。
吏立这才缓缓道:“陛下,吏轩是严将军亲自打败的,举朝这些人里,最无可能替他开脱的就是严将军,非常时期,陛下不可胡乱猜疑。”
他这话说得极重,语气也有些不善,吏千一愣,偃旗息鼓:“东玫,你起身吧。”
东氏家风严谨,东玫从小背不出书都要罚跪,到了如今跪这么一会儿到也不成问题,听见皇帝叫起,便手脚利落地起身谢恩,又道:“陛下,此事现在说什么都是无端的揣测,不如派人去查明情况,调查清楚了再做处分。”
吏千神情阴沉地靠在御座上,冷冷地说:“不够。”
刚才吏千与严望之间一番对话东玫听得无比明白,点头道:“诸镇在外不受统辖的确是肘腋之患。这些将领又多数与吏轩关系密切,现在吏轩是生死不明,可是万一……”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吏立,神色中多有抱歉尴尬之意,但话总得说下去,于是道:“万一吏轩没有死,迟早会要寻找夺回连城的机会,届时如果诸镇落到他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这句话才说到了吏千的心头。其实他何尝不知严望之言有道理,只是那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所以拼着与严望当堂反目,也要把话头引到自己想要的路子上来。“你继续说。”他吩咐东玫。
东玫点点头:“臣回去拟一个办法出来,将边镇外军的军权收回来,这才是头等大事。只是除此之外,还有个要紧的关键,便是太宰的人选。”东玫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吏千:“太宰府统领中外军事,不能一日无主。太宰人选还请陛下速速定夺。”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吏千语气冷淡地说:“把你该做的做好,便是不辜负朕对你的期望了。”
东玫当日回去连夜将外军诸镇的档案调来翻阅了一遍,到了天色大亮的时候,总算厘清了西路,南路十三镇军力部署与官员的背景。眼看着天色大亮,正要叫伺候笔墨的书童去将丞相府的属官请来商议,突然宫中内官匆匆上门,穿吏千的旨意命他火速进宫。
东玫不敢耽误,连忙更衣出门,皇宫里派来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东玫这才诧异,皇帝显是十分焦急。他索性弃了车,命人牵过马来,一路打马飞驰,穿过连城的街巷坊里,朝皇宫而去。
一路只见满街服饰各异的各部牧民席地而卧,也不管天气寒冷,露天聚集。甚至有人还带来了毡帐穹庐,就在通衢大道两旁安营扎寨。以往连城肃穆的气氛荡然无存,满街都是牲畜粪便,生活杂物。不远处就是被焚毁的一座坊里,烧得炭黑的墙垣残塔在蓝天白雪的映衬下分外刺目,令他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阵揪痛,随即高高举起马鞭,正要抽下去,突然一个人影冲到马前一把拽住了缰绳。
东玫的坐骑受惊,惊慌地嘶鸣一声就要立起来,却被对方狠狠拉住,竟然动弹不得。东玫吃了一惊,仔细看去,拉住他马头的是个面色黝黑的老头,看上去十分眼熟。他分辨了一刻,终于认出来,大喜地跳下马来:“你是那天晚上要送我出城阿翁!”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没错,他是苏翁……”
东玫惊喜地回头,脱口唤道:“如水!”
相别不过十数日,期间天地翻覆沧海桑田,此时再见往事却仿佛已经是前生。如水仍旧一身男装打扮,这次却刻意带了宽檐帽遮挡模样,从东玫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帽檐下略微扯起笑容的嘴唇。
她缓缓抬起头,露出双目诧异地扫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啦?”
“是秦王告诉我的。”他丝毫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几乎恨不得立即将所知说出来,“我被关在秦王府的私牢中,后来他也来了,我们聊过几句。”
“是吗……”她将手背到身后,以免在他面前泄露情绪,语气到底还是轻松了许多:“如此说来他还活着。”
东玫点头:“现在连城朝野一片混乱,暂时大概还顾不上他。你放心,我会竭尽所能保他安宁。”
如水点了点头:“如此,多谢了。”
东玫这才察觉出蹊跷来:“你知道我会从此经过?”
“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三天,知道你入宫去定然会经过这条路。”
“那么今日现身,是有话要对我交代?”
如水欲言又止,想了想笑道:“只是看看你这丞相做的好不好。千朝立国将近百年,你可是开天辟地第一个,比我预料的还厉害。”
东玫苦笑:“无非是方便行事的名号而已,如今朝中上下总共也没有几个做事情的人,分得太细了反倒政令不畅,只能暂且从权了。”
如水点了点头,也知道这个地方没有办法详细谈,且他们俩人相交不深,并不敢问太多。这次现身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便向一旁侧身笑道:“看东相走得甚急,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东玫见她要走,连忙问道:“你住在什么地方?我去哪里能找到你?”
如水摇了摇头:“必要时我会来找东相。”
东玫一怔,见她朝苏翁招了招手,跳上一辆牛车离去,有些不甘心地想要追上去,却又惊觉重担在身,皇帝派来的内官还跟在身后,只得不舍地又朝着如水离去的方向张望了一眼,转身上马,飞快地向皇宫而去。
此时天色尚早,大多数人还没有出门,通衢大道上除了安营扎寨的,旁人不多。
东玫一路飞驰进了皇宫,早有吏千打发来的人在宫门口伸颈眺望,见他来了大喜道:“东相总算到了,陛下已经问过两三回了。一面说着,向皇宫护卫出示了鱼牌,领着东玫飞快往里走。
吏千刚满十六岁,还没有来得及纳妃,皇宫中除了宫女倒是女眷不多,他又不肯去英华殿见外臣,倒是将个寝宫延庆殿做了接见外臣的地方,这事儿令高贤等人十分头疼,却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什么对策。
东玫随着内官一路进了延庆殿的大门,刚刚踩着汉白玉台阶来到廊下,不妨迎面从殿中出来个人,撞了个正着。
东玫十分意外,对方却气定神闲地向他抱拳行礼:“东相来得早啊。”
东玫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点了点头:“严将军,你也早。”
严望对东玫倒是一直礼敬有加,微微一笑,道:“陛下已经催问过好几次了,东相快进去吧。”言罢快步离去。
东玫走了两步,仍是觉得诧异。此时天色刚亮不久,听严望话中的意思,倒像是他在延庆殿里已经逗留了许久,他与皇帝谈什么需要那么久?他心中不解,忍不住回过头去张望,严望一边走,一边将蹀躞带系上腰间。
东玫啊了一声顿住脚步,一下子明白了,登时窘得满脸通红,站在原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在高贤正在此时迎了出来,见到东玫连忙施礼:“东相可算来了,快随我进来。”
东玫赶紧点头道:“好。”两人走到门外,一起将鞋脱下,这才迈过门槛进了延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