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延庆殿之变,吏轩踩碎造反宦官眼珠的情形令吏千印象深刻,回来后便规定凡是进入延庆殿之人,无论是谁,一律要除鞋后才能进入。
吏千正在漱洗,见东玫进来连忙扔了青盐澡豆,命人送上浆酪,这才拉着东玫坐下。东玫一边口中谢着恩,举头四望,不见吏立,心中已经一片雪亮。却偏偏要挑个不该提的话问:“轩王世子呢?”
“朕让他回家去看看。”吏千亲自给东玫倒了一碗浆酪,送到他面前:“自打回了连城,他也累得够呛,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好歹他母亲还在,偌大王府里两百多号人,他不回去看看也不行。回来的时候我命人将轩王府守住,不然不定那群万迟人,玉门军会去找什么样的麻烦。我看他也不安心,还是会去看看的好。”吏千絮絮叨叨地解释了一篇,惊觉自己说的有些太多,连忙顿住,想了想说:“吏立到现在还没有个正式的爵位,我在想,要不然就让他袭了轩王,东相你觉得呢?”
东玫一怔,十分踌躇:“陛下,轩王还在,贸然让世子袭爵,这……不大好吧。”
“轩王?”吏千倒是不生气,只是语声中十分冷淡:“轩王在哪里?他已经十几天没有音讯了,莫非东相你知道?”
东玫心头一紧,赶紧说:“臣无能,派出去寻找轩王的人还没有回音。”
“朕也不是要责难你,毕竟这么大的连城百废待兴,再说北苑那么大,要找一个人一时半会儿大概不会太容易。”他又向东玫的方向凑近了一点儿:“今日专门打发走阿宣请东相来,就是想要跟你商量这件事的。”
“商量……什么事儿?”东玫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些轮廓,面上却一脸疑惑,诚恳地看着吏千:“陛下如此说让臣如何担得起。陛下但有驱驰,臣照办便是……”
“行了行了,”吏千打断他:“这一套话你留着有外人的时候再说。东相,子玌,我可是将你当做我的心腹相待,我希望你也对朕不要有所隐瞒。”
见他连称呼都变了,东玫赶紧低头垂首:“微臣不敢。”
“来,你跟朕说说,如果找到轩王,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个……”东玫知道这个话题始终逃不过,早就有了腹稿,略微沉吟便道:“定然将轩王押解回连城,让有司审理定罪,依律处罚。”
吏千冷笑起来:“那么你说说,他回被定个什么罪?”
“轩王擅行废立,弄权欺君,犯得是谋逆治罪,其罪当诛九族。”
“东相,漫说阿宣是轩王世子,便是朕也在他九族之内,你是想将朕也诛了吗?”
东玫大惊失色,转身跪倒纳头就拜:“臣妄言,臣该死!”
吏千叹了口气:“所以啊,你明白朕为什么要将阿宣遣开了吧?你找到轩王,能保证将他安宁送到连城吗?我听说他的米元军虽然被打散了,却有不少散兵在外面游荡,万一听见他的消息又聚拢来寻衅,路途上劫个人还是很容易的。”
东玫知道他说的有道理,默默点头。
“即便送到了连城,你说要有司审理,你知道有司中有多少是他的人吗?你能保证他们都秉公审理么?这连城可是他轩王的老窝,只怕还等不到开审,人就给救走了。再说,现在连城中的玉门军,米水军,万迟人哪个不想要他的性命?而米元部的人势力还在,禁军也还是他的人,只是杀他或者救他都不过是一个人的生死,倒也还好说,万一这些人彼此打起来,你想过连城会变成什么样吗?”
东玫惊讶地看着吏千。这些其实他事先也都想到过,意外是因为没想到吏千这个印象中阴沉易怒冲动幼稚的少年皇帝居然能想到这么深。而且这套说辞本是他想出来用以应对的,没想到却让吏千拿来先说了。“那么……陛下的意思呢?”
吏千沉声道:“我要你尽快找到轩王,除掉他。”
东玫一惊,抬起头来:“陛下?”
吏千冷笑:“他才是最大的祸患,一旦他死了,他的势力或者瓦解,或者为世子所继承,一切都能走上正轨了。东相若真是真心为国,想来不会对这个办法有异议。”
“可是……可是……”东玫心头一时极乱,知道皇帝说的有道理,但这种做法却与他自幼所受庭训大相径庭。他从小书,家中父辈兄长幼年的蒙师成年后的恩师无一不在教导他,王道即仁政。若是违背了王道,则天下必乱,万物摧折。东玫并非穷通经典不知变通的腐儒,知道身处朝堂之上,一味以妇人之仁是不可能成事的。但听吏千的意思,竟是要让他想办法刺杀轩王,将这个麻烦解决在外面。
如果轩王真是个万恶不赦颠倒是非指鹿为马的董卓式的人物,东玫倒也不会有半分疑虑。但自从吏千回到连城以来,一切混乱动荡随之而生,对比吏轩主政之时,宛若天渊之别。这种情况下要让东玫去刺杀吏轩,却是十分为难。
吏千像是知道他心中的犹豫,冷笑道:“轩王为了与你伯父夺权,杀死你伯父不说,还险些将你们东氏满门都杀个精光,莫非东相不记得了。如果不是我的话,只怕清河东氏以后就只能是史书上的一个传说了。怎么,东相还拿不定主意么?”
东玫一惊,连忙道:“倒不是拿不定主意,只是如此一来,世子他……”
“阿宣那里交给我便是。他们父子反目也不是个秘密,听说轩王连米水王妃都关了起来,夫妻父子间已经没有情分可讲了。东相,你还有什么疑虑,不妨一起说出来。”
“臣的疑虑不在连城,在外军。”
吏千双眉一簇:“什么意思?”
“昨日陛下指称四镇攻打柔然牧场之事是轩王指使,臣回去后通宵调看档案,此事确实是轩王一手策划的。他谋划已久,这四镇守将都是跟着他打仗出身的心腹。如果我们贸然杀了轩王,四镇挟新胜之势回头攻打连城为轩王报仇,也不是没可能。何况外军十三镇,镇守我们与各国的边境,如果他们反了,各国趁机入侵,那就天大的祸事。”
吏千皱起眉头来,他当初将吏轩与四镇之事联系起来,之事为了找个借口除掉吏轩,却没想到牵连如此深广,千丝万缕,竟然无从下手。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东玫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回答:“外军十三镇,除了玉门镇明确效忠陛下之外,其余诸镇都要调整守将。只是眼下一时间找不到那么多人来代替,毕竟轩王主政多年,根深叶茂,陛下这次调整连城官员也就知道了,有些人是不能贸然裁撤的。”
吏千哼了一身:“那你说怎么办?”
“臣的建议是区别对待。先向诸镇派遣督军,查明白哪些是轩王的势力,然后徐图缓进,将轩王这些亲信调离守将之位,以高官厚禄相赠,架空军权,逐渐将军权收回来。如此,即便在太宰人选未定之时,也不妨碍削弱边镇的势力。”
吏千连连点头:“好,这样的法子甚好。先稳定住边镇,等收拾好了连城再慢慢解决外边。”
东玫听吏千如此说,松了口气。他本来还担心这少年不肯吸取连城的教训,一味横冲直撞,闹得外镇反了就真的天下大乱了。一直到这时,东玫脸上才有了些许笑意:“如此,臣便着手去布置督军人选。”
“哎,不用急。”吏千止住他笑道:“这事儿本来就是太宰府该做的,你是丞相,你去忙你的分内之事。”
东玫一愣:“可是太宰府……”
“朕已经选好了太宰的人选。此人论功勋论能力绝对胜任,更好的是他对边镇事务也十分熟悉,这件事情让他做是手到擒来的。”
东玫觉得一颗心沉沉地落了下去,已经猜到了吏千的人选,却仍然强笑着问:“是谁?”
吏千果然说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那个名字:“严望。”
夜晚到来,吏轩闭着刚刚睡着。
忽然冰冰凉凉柔软的唇落在他唇上,吏轩就醒了。他不动声色地装睡,感受着来人的气息变化,判定来者并不是要刺杀,而且来者是一个女子。
吏轩一把捉住她的手,将来带到眼前,睁开眼,迎面撞进了木菲雪的眼睛里。
她目光明亮妖娆,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凝神迎向他的目光,鬓边头发散乱下来,披散在光裸的肩头,妖冶妩媚。
他咬着牙扳住她的肩,沙哑着声音说:“不行,别这样。”
“怎么了?”她问,眼中唇角都是春光,神情中有说不尽的委屈。
“不行。”他闭着眼强迫自己冷静,怕再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失控。“你身体还没好。”
“已经不出血了。”她仍不肯放弃,努力挽回。
吏轩叹了口气,轻轻吻下她的额头,强迫自己从她甜美的怀抱中抽身,翻身在她身侧躺下,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逐根吻着她的指尖:“再等等。”
“不要。”吏轩无可奈何,咬着牙强行捧起她的脸:“木菲雪,别闹!”
她停住,仔细打量他的神色,良久终于确定这男人宁愿自己焚身而死也不会碰她,只得讪笑了一下,翻身坐起,拉过衣服穿上,轻声说:“你是第一个这么拒绝我的男人。要不起就算了!”说着起身掀帘出去。
外面的寒风趁机卷了进来,刺得吏轩身上一阵寒战。
他吏轩还没有要不起的女人。
明明知道是她刻意说来激他的,吏轩却仍然恼恨不已。当日她倒在他怀中,身下的血源源不绝,像是要把全身的血都流完。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无助孤立。那一夜漫长寒冷,他重伤刚刚恢复神智,却面对这样的局面。
常年驰骋沙场,吏轩见过远比这要惨烈的多的伤势,损手断脚,甚至失去大半个身体肠子流出体外。各种血腥骇人的场面都比不上那时的惊恐。因为他知道她流失的是生命,不只是腹中胎儿的命,也是她自己的命。
他如果什么也不做,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的怀里。
吏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做出了决断。不管胎儿死了没有,这样下去木菲雪肯定会死。
幼年时在草原上,母马因为天寒流产,死胎不落就会殃及母体。牧人们就会将胎儿从母马的体内清理出来,吏轩自幼耳闻目濡,见过无数次。
他亲手将胎儿从她腹中刮了出来,这才勉强将她的血止住。
那一夜横风朔雪,石屋中的火光里,她蜡黄苍白的面孔是支撑他在重伤之余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
吏轩绝不会让她再受这样的苦。如果这意味着他三个月不能碰她,那他就忍。三个月也好,半年也好,一年也好,在她身体完全痊愈之前,吏轩只能克制自己。
只是她却如此急切。
吏轩叹了口气,心中歉然得意兼有,更多却是无奈。那样残忍的事情,他不忍告诉她经过,只能尽量安抚。
他坐起来,也穿上衣服,少了一个人的帐篷显得空旷无比,让他开始怀念她在身边不安分时的躁动和热烈。吏轩的目光落在脚边的裘氅上,她竟然没有穿就出去了。
吏轩拎起裘氅就往外走,一出门便看见了她。
他们是四天前在这里扎营的。穿过了瀚海沙漠,再往前走就是连狼也无法生存的旷野。而阿斡尔草原在东边阴山与天穹山中间的深谷中。这里太冷,大雪封山,他们只能等到冬天过去,开春了才能继续往前走。
放眼望去仍旧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原,只有一株株无言默然而立的高大红柳树标示着方向。
木菲雪就坐在一棵横倒在地上的粗大红柳树枯干上,望着遥远的地方出神。
吏轩走过去,把裘氅给她裹好,低声责备:“不要命了,就这样跑出来。”
她似乎惊了一下,飞快地回头,见到是他才松了口气,也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双手拉紧裘氅的衣襟,仍旧回头望着远处灰白色的苍天大地。
吏轩在她身边坐下,顺着她的目光向远方眺望。“那边……”他指着前方说:“如果天气好的话,你能看见阴山。”手指向东移动:“那边就是天冠海。夏天会有很多很多鸟飞过来,黄昏时夕阳把水面染上一片霞光,天鹅野鸭子从上面划过,身后拖着长长的水痕,就像女人们往丝绸上绣花一样。等到天暖和了,我带你来看。”
每次说起草原上的点点滴滴,他都如数家珍,兴奋得像个孩子。但此刻她却全然没有回应,仍旧望着远方忧郁而沉默。
“怎么了?”他问,顺手搂住她的肩膀。
“你说的那些我都看不见。”她淡淡地说,神情中有着说不出的惆怅:“我睁开眼看见一片雪灰色的天,闭上眼梦见的还是,不管是在生死边缘,还是风平浪静过后,只要放眼望出去,就只有这么一片说灰不灰,说白不白的天地。就像是走进了第七重地狱,在没日没夜无休无止的空茫中煎熬。你说的那些,都是幻象吧。”
“是真的。”吏轩深谙她的心思,在她面颊上亲了亲,只觉她的脸被冻得冰凉,便伸手用掌心捂住她的脸,笑道:“不过你得耐心等待。在我们这儿,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要在冰雪下面睡很长很长时间,当你绝望了,觉得一切都是谎言的时候,雪化了,草出来了,花开了,雁来了,然后你会觉得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
她终于转过头看着他,面容哀伤:“我怕我等不到,永远也等不到。”
吏轩的心咯登了一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却很快挣扎开他的钳制,仍旧将目光投在远处看不见界限的天地之交处,却一言不发。
吏轩仍旧不肯放弃,凑在她耳边问:“在生气?”
“没有。”她淡淡地答。
“你为什么那么亟不可待?”他继续追问。
她却恼怒起来,一把推开他站起来转身瞪着他,像是一只发怒的猫,戒备地瞪着他:“亟不可待?没错,我就是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不能一天离开男人,你既然不要,我去找别人就是了。”
他变色:“你敢!”说着一把把她拽到怀里死死困住:“我的女人还没有人敢说去找别人。”
她不吭声,幽怨地瞪着他。极寒的天气里,雪花开始飘落,一点点落上她的面颊鼻尖眼下,很快化成一个个小水滴。吏轩心头仿佛被羽毛搔过,一点微弱却敏感的异动从心头一直牵动到了腹间,突然被强化成了脉搏的跳动,牵痛了他的伤口。他叹了口气,吻去她面上的水珠,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中,吸着她身上特有的清沁的气息。
“我怕你怀孕。”他的声音从她颈窝传出来,震得她瞪大了眼。
“什么?”她颤声问,挂在睫毛上的雪花令视线变得模糊。
“你的身体承受不了。现在还不行。”他拥紧她,像是怕失去她一样,“还得等等。”
她搂紧他的头,将脸贴在他的发髻上,手指插入他的头发,紧紧收缩:“可是……我还欠你一个孩子。”
“你什么都不欠我的。”吏轩皱眉,“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他终于明白过来,抬起头盯着她看:“你这么着急就是为了要还我一个孩子?”
“那样我就不欠你什么了。”她心中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依旧调转目光去看那片苍茫没有尽头的灰白。
“木菲雪,你不欠我什么。”他对她固执的沉默十分无奈,只能握住她的手强调着:“即便欠,咱们也两清了。”
她心头悠悠一颤,低下头去,扯动嘴角:“是吗?真是这样就好了。”
他皱起眉头,不明白她究竟在伤心什么。安宁的话这时候又在脑中响起:这女人没有爱,她失去孩子并不难过,只说要还给他一个孩子,多奇怪的表态。
而她此刻却莫名忧伤地将自己封锁起来,仿佛只有远处铅灰色的天空里有她能寄予关心的事物。他多想强迫她转过头来,告诉她所有的阴云和灰暗都只是暂时的,严冬会过去,冰雪会消融,失去的一切还能找回来,只要她不再这么悲伤。
吏轩突然明白了。
她是伤心的,只是太过骄傲,将一切情绪都掩藏在可以计算的得失中,什么欠个孩子,这种鬼话他居然也信了。吏轩在心中狠狠地骂自己愚钝,安宁不了解她,他也不了解吗?她那样一个骄傲的人,连欢喜都不肯说出口来的人,怎么会坦诚自己的伤心呢。
她将一切情绪都死死压抑住,努力在寒冷中挺直脊背,在伤痛中若无其事,只是借着要还他个孩子的荒唐话来向他求索温暖,而他却把她推开了。
她说寒冷无穷无尽,说冰雪看不到边际,她是在说她的哀伤,可他却听不懂。
吏轩恨不得狠狠捶自己几下。
他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密密实实透不过气来,张了张口却又无从说起,能做的只有将她抱在怀中,敞开自己的大氅将她包裹住,问:“木菲雪,你这样还冷么?”
她乖顺地伏在他胸前,没有说话。
吏轩平抑了一下心情,忽略自己嗓音中的疼痛,说:“他很坚强。”
她要过一会儿才有回应:“谁?”
“是个男孩儿。”
他说完便静静等待着,过了良久,她仿佛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猛地坐了起来,激烈地瞪着他:“你说什么?”
他却知道她已经听清了,不愿意再重复,只是说:“他就像你一样,又顽固又坚强。跟着你颠簸奔波,陪着你度过重重艰险,一直坚持到你把我带到了石屋,在那之前都坚持着不让你倒下。这孩子比你和我加起来都坚强。他只是来的时机不对。所以,木菲雪,我们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到你的身体更好些,等到咱们能安定下来,你再还我孩子,好不好?”
木菲雪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吏轩一度以为她没有听见他的话。但是很快他看见她眼中的冰雪融化,泪水溃堤而下。她如风中枯叶,浑身都开始颤抖,却死死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
还是这样好胜,还是这样压抑自己的情感,吏轩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她的嘴唇从牙齿下救出来,轻声道:“木菲雪,你知不知道风是雪哭泣的声音?你听,现在风声这么响……”
她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肩头,搂着他的脖子,放声恸哭。哭声凄苦悲绝,令吏轩眼睛潮湿。他紧紧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勉强压抑下去激动的情绪,哑着嗓子说:“你听,风声真大。”
安宁带着从连城来的密信过来,远远看见坐在红柳树上的两人,停住了脚步。
为了保证安全,吏轩将他与木菲雪的帐篷搭在了离开商队的营地外围,平日里也不与商队的人有所交集,一应饮食都由安宁亲自打理,因此也就只有安宁会到这里来。他有所感应,抬起头望了妹妹一眼,却将将怀中木菲雪搂得更紧了些。
安宁叹了口气,也就没有过去,回到自己的毡帐中吩咐侍女塞湖通知商队收拾行装准备启程。
一时商队的头领粟特人斯陂陀来找她问道:“苏毗,这才安顿下来四天,不是说要等开了春才继续走吗?怎么又要出发了?”
安宁十分抱歉,只得说:“我接到消息,有一队人马正追着咱们来,再留下去不安全,还是要继续走。”
斯陂陀往来中原西域三十年,见多识广,因这些年北方诸国连年交战,这才聘请了安宁带人护送,双方合作已经有三四年的光景,却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皱眉道:“以往过了磐山就一路安康了,如今这是怎么回事儿?那队人马是哪一方的?这种天气里还紧追不舍,是不是与你带着的那两人有关?”
安宁自然不能如实相告,只得安抚道:“连城失陷的事情想必萨宝也有所耳闻,如今千朝各处局势动荡,散兵四处游荡,即便咱们远在瀚海以北,也不得不小心从事。我既然答应了要护送商队,自然不敢大意。动乱年景,旅途多舛,还请萨宝谅解。”
她如此说,斯陂陀便不好再说什么,叹了口气:“好吧,我这就让商队做准备。”他说着转身向外走,出了门朝吏轩的帐篷那边瞅了一眼,又回过头来问:“那两个到底是什么人?我们商队可是出了重金聘请苏毗来护路,这价钱里面可不包括不相干的人的路资。”
安宁笑了起来,“萨宝放心,那两人你也见过了,身上没带任何货物,不过是两个同乡的人想搭伴回阿斡尔草原。寒冬旷野,旅人彼此相助,才能一起活下去,你说对不对?”
旅人互助本就是大漠草原上不成文的规则。有时即便是彼此有仇隙的人,要度过野兽横行缺少食物和水的沙漠也都必须要团结协力。因此商路上历来有商旅无仇家的说法。斯陂陀知道她说的有道理,自己再纠缠下去就显得太过小气,只得转换话题:“苏毗,你有没有听到风声,说是柔然人的河西牧场被西愈人给占了。”
安宁一怔:“你听谁说的?”
斯陂陀一笑:“我们粟特人自然有粟特人的法子,你就别问太细了。只是消息确凿无疑,就不知道连城眼下这个乱局中,是谁谋划了这么件事儿。我的商路要横穿整个河西牧场,我可不希望往后出什么麻烦。”
这样的消息,安宁不敢大意,点了点头:“我明白。我这就去打听。这不是离开春还早嘛,你要回西域去至少还得等四个月。现在局势一日三变,还是先不要着急,静观其变吧。”
斯陂陀叹了口气:“是啊,也只能这样。苏毗,你是不是认识连城里的贵人?能不能想办法跟他们说说,好好的打什么仗呢?这一打仗,牲畜也跑了,田地也荒了,人也打仗打死了,最后大家谁都没好处。我们粟特人做生意最讲究就是大家都好,人人得利,总好过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你看看,现在连城不安宁,连漠北都胆战心惊,如果再断了商路,我们粟特人不过是要换个地方做生意,连城也好,雒都也好,水城也好,不是都没有宝石香料玻璃葡萄酒可以用了吗?”
安宁被他一番话罗嗦得只能点头:“萨宝的话有道理,只是我人微言轻,说了只怕没用。”
斯陂陀的眼睛在安宁身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狡猾地嘿嘿一笑:“苏毗这话说与不认识的人去听就好。这一路关卡哪个不对苏毗礼敬有加,若说苏毗身后没有靠山,我斯陂陀也不敢将商队交给你啊。”他一扬手阻止安宁的辩解:“好了好了,我们粟特人有句老话,不要向石头打听大山的秘密。苏毗不愿说我是绝不会问的。”言罢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安宁松了口气。在回到阿斡尔草原之前,她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吏轩的身份,连城的动向也表明危险还远远没有过去。
阿斡尔草原本是西愈祖兴之地,后来各部渐次南迁,越过大漠进入阴山南麓,经过百余年的彼此征伐融合,最后诸部在阴山脚下会盟共推米元部为诸部之首,称帝建都,统辖内外八部,东征西讨,最终定都连城,统一江北,开创出前无古人的辉煌基业。
而当初留在阿斡尔草原并未南迁的余众后来渐渐形成了漠北西愈七部。所谓七部,只是彼此互不统属的七家大姓,牲畜人口全部加起来也没有连城附近八部中最弱的莫干氏一半多。
漠北七部长期散落在阿斡尔湖附近广阔草原放牧,本来与世无争,与漠南西愈人往来也不算多。直到三四十年前乌桓分裂,东乌桓向东迁徙开始与漠北七部发生摩擦。漠北七部人口既少,战力也远不如乌桓,被逼得不断让出优质牧场,最后被挤压到了阿斡尔湖畔,眼看就要为乌桓人所灭,安宁恰于此时出现。
安宁自幼便与魏宾刑暴等一班米元铁卫一起受训长大,虽然吏轩严禁她上战场打仗,少年时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军营中度过,仗虽然没打过,架却没少打,也见识过不少打仗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