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菲雪说:“担心他们会泄露行踪是没错。但除非你永远蛰伏于阿斡尔草原,再不回连城,再不履中原,否则这般隔绝消息没有意义。”
吏轩一时没有说话,哼了一声。
木菲雪继续说:“坑杀二百多俘虏的事情不可能永远不传出去。粟特人,西愈人,还有我,除非你把我们都杀光,否则总会有人说出去。”
吏轩反握住她的手:“别胡说。”
“我说的是实话。”她看着他的眼睛,笑容恬淡镇静,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悠悠众口,谁又能堵得上呢。只是这众口既能带来危险,也能帮你大忙,就看你愿不愿意冒这个险。”
“哦?”他盯着她,浑然忘记了周围还有旁的人,替她别起颊边散发,道:“你索性说清楚。”
“你终究是要夺回连城的。这两百人回去,传唱你不念旧恶心怀仁厚放他们回乡好,还是被人传轩王杀人不眨眼刻薄残暴好?”
吏轩冷笑:“若第二种名声能让人害怕倒也不错。”
“气话!”木菲雪就像是看穿了孩童始终不肯在口上服输的小执拗,说:“安宁的消息不是说连城如今局势很乱吗?天下人心无非是乱极思静。当时你主政连城,人们未必感戴你,但等到连城乱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就会想起你的好处来。这人心才是你回连城最大的资本。杀俘这种事,不管人多人少,终究会消磨支持你的人心。”
吏轩一时没有说话,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木菲雪知道自己已经将他说动,转向安宁笑道:“还不快找几个人来,先给俘虏们将伤势处理好,留下足够食物,能不能活命就看他们的运气了。”
安宁深深看着她,突然问:“既然当初要处心积虑让他失掉连城,为什么如今又要这样帮他?”
木菲雪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回答。理由么,有太多太多,随便哪个说出来都足以让人信服,但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她知道,却不愿意承认。想了一会儿,看着安宁,说出对方最想听到的回答:“因为我不想下一个孩子到来的时候还要如此颠沛流离。”
安宁看着她的目光顿时柔软了下来,一种女人对女人才会产生的同情和珍爱浮上她的神情中。她走过去,搂着木菲雪的肩膀轻轻抱了一下,附在她耳边说:“你快快再生一个孩子,我等着叫你嫂子呢。”
有那么一瞬间,木菲雪心中竟然升起一丝歉疚。她玩弄人心已经成了习惯,有时只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并不带丝毫的恶意,却在过后惊觉自己十分享受对方如自己预期那样反应时带来的快意。
她反手拉住安宁:“你帮我找几个帮手,这事儿交给我。你哥哥不会给咱们太多的时间,要做事的情很多。”
安宁也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千头万绪,处处都需要自己去处置,并没有精力与木菲雪一起处置俘虏。便命勒古找来两个没有受伤的年轻人,帮着木菲雪一一去查看伤者,又命人飞马回营地取来保暖的毡毯和食物,留给那些俘虏。
一直忙到了天亮,木菲雪才将所有二百多个俘虏全都检视过一遍。有些人伤得太重,眼看是活不了的。有些人只是皮肉伤,想来运气不错的话,能够离开这里。那些俘虏中意识清醒的也都知道是她一番话救了自己的性命,一时间叩头哭拜活菩萨之声甚嚣尘上。
木菲雪身体尚虚弱,熬了一夜下来,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多少,挥挥手只是让他们安静,才缓缓道:“你们若能侥幸回去,想必会有人问你们这边发生的情形。”
立即有人道:“娘子放心,娘子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一定不会泄露娘子的行踪。”
木菲雪笑了起来,心下雪亮。玉门军的反叛本身就与她有莫大联系。这支军队不远万里地追踪而来,即是追吏轩,也是为了追她的行踪。刚才吏轩与安宁争吵时,有一个理由始终没有说出口,木菲雪却已经猜到。
吏轩是担心玉门军的追踪冲着她而来。而此时听他们说的话,这样的猜测看来十有八九是确实的。如果她落入玉门军手中会是什么下场?她自己也不敢想象。
“我不需要你们刻意隐瞒,有人问,你们照实说就是了。”她体力不济,声音也不是人人都能听见,于是离她近的人听见了便向身边的人转述,一时间俘虏中嗡嗡之声四起。木菲雪等了一会儿,等到那些人都不再说话朝她望过来时才继续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她用力提高声音,想让每个人都听真切:“就是你们在这里所经历所见到的事情,不但要向你们的主官,严将军以及其他长官报告,还要向别人说。”
人们迷惑起来,有人问:“向谁说?”
“每一个人。”她给出明确答案:“你们这一路南归,遇到的每一个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愿不愿意听,都把你们在这里看到的说出去。”
人群又嘈杂起来。这样的要求委实太过奇异,俘虏们全然不能明白,议论纷纷,不明所以。
木菲雪却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再逗留下去,便撑着身体站起来,却赫然觉得双膝酸软,几乎又要跌倒。幸亏一只有力的手从旁边支撑住了她。那样的力道她早已经烂熟于心,还没有抬起头就微笑了起来,果然看见吏轩一脸关切地盯着他。
“我没事儿。”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抚他:“就是有点儿累。”
他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我带你回去。”
木菲雪登时觉得脸上仿佛着了火。身旁西愈人,粟特人,甚至那些玉门军的俘虏都纷纷起哄闹了起来。她只能将脸埋在他颈侧,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说:“你要是再把伤口弄裂,我就不管你了。”
“真的?”他唇边藏着笑,“原来在你心里,我连玉门军那些俘虏都不如。木菲雪,你真是太让我伤心了。”他这样说着,却终究没忍住笑了出来。
吏轩的天都马比别的马脚程要快得多,他似乎仍在与安宁闹脾气,也不肯等后面众人,带着木菲雪一马当先地向着营地的方向飞驰。
雪已经停了,风还不见踪影。东边初升的红日将雪原染成了蔷薇色的大地。吏轩带她跑到一处高地上勒住马向太阳升起的方向眺望。
半轮红日在地平线的后面微微颤动,然后几乎就是在一瞬间,像是突然摆脱了什么束缚,一下子跃了起来,升到半空。将那一边的天空映得明艳绚烂,彷如织女最精美的云锦铺遍了半边天空。
“真美啊!”木菲雪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双目刺痛起来,扶着他的手臂靠在他怀里:“像是一条彩霞流动的河,在天上和地上同时流淌。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只有在我们漠北草原才能看到。”吏轩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不跋涉沙漠,不彻夜不眠,哪里能看到这样壮丽的雪原日出。”他让初晨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让自己和她一起沉浸到朝霞中去。
这一仗他打得极其惨烈,甚至平生第一次想到自尽。然而此刻所有的穷途末路风雪阻拦都消弭于无形,他看到了希望。
“木菲雪,你放走那些玉门军的俘虏,不只是为了所谓的名声吧。”
她笑起来。他果然能猜到,几乎不费什么力就能了解她的想法。“想知道你行踪的人,不止有你的敌人,还有那些想要帮你的人。相信不久魏宾刑暴,还有那些尚忠于你的人就会得到消息了。”
他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蓬勃的太阳越升越高,良久道:“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不如你。”
她略得意地笑了起来,却说:“我只是更擅长在劣势里寻找机会而已。”
虽然木菲雪心中已经预料到斯陂陀会有所刁难,然而到了营地前,看见斯陂陀带着几个亲信手下气势汹汹地挡在营门外时还是吃了一惊。她不由自主地抓住吏轩的胳膊,轻声道:“这人本已经说通了,看这样子,怕是节外生枝了。”她叹了口气,“幸亏安宁他们还在后面,不然只怕会更麻烦。”
“你知道他这是为了什么?”
“大致能猜出来。”其实早在她决定劝说斯陂陀出兵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身份会泄露,只是没想到消息传得如此快。木菲雪心中一瞬间已经转过了好几个办法,却都难以安顿各方,尤其还要忌讳安宁今后的声望,一时间有些委决不下。
吏轩拍拍她的手背:“没事儿,有我呢。”
如此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说得她心中一暖,安定了不少,便将各种芜杂的心思全都放下,温软地笑了笑,靠近他的怀里。“斯陂陀这种商人要诱之以利,你跟他说不通,还是我来。”
他哼了一声,没有反对,只是突然勒住马:“木菲雪!”他沉声唤了一声,见她回头望向自己,才缓缓道:“我们必须离开。”
木菲雪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既然已经身份暴露,再留在商队,不但对安宁和商队都是巨大的威胁,而且也会很容易让旁人找到。她想了想,点头道:“我来跟他谈。”
“好。”吏轩没再说别的,只是催马快跑两步来到斯陂陀面前。
木菲雪坐直身体,目光直视斯陂陀,问道:“萨宝这个样子,可不像是在迎接得胜之师啊。”
斯陂陀冷着脸一摆手,身后几人便过来将二人团团围住,更有几个便要上来抢夺马缰。无奈天都马太过神骏高大,见人靠近立即嘶啸蹽腿,令人无法近身。
木菲雪冷笑道:“斯陂陀,你们粟特人什么时候也干起了抢夺的营生?”
斯陂陀这才留意到天都马,大感诧异,咦了一声,凑过来上下打量。天都马冷眼斜睨着他,目光中全是警惕。木菲雪察觉到吏轩握着缰绳的手肌肉微绷,似是随时都会扯动马缰,便悄悄攀住他的手臂,微微摇了摇头。
吏轩不知她要做什么,却到底还是没有做任何举动。
斯陂陀摸了摸天都马的鬃毛,又拍拍它的肩膀,惹得天都马不悦地冲他喷了一鼻子热气。斯陂陀却丝毫不觉不快,一连串问:“这就是天都马?传说中世间只有两千匹的天都马?这马几岁了?”一边问着便去掰马嘴要看牙齿。
吏轩终于忍无可忍,一拽缰绳,令天都马向一旁闪开,冷冷道:“不卖!”
斯陂陀大感诧异,抬头看吏轩:“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什么?”
吏轩冷冰冰地反问:“你一个商人,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斯陂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一步步向后退:“我放你们一条生路,再送你们两匹好马,你把这天都马让给我?”
一句话说得吏轩哈哈大笑,目中却露出怒气来。
木菲雪一边拍着他的手臂安抚他,一边冲着斯陂陀冷笑:“萨宝,这样的价你也好意思开得出来?一匹天都马,换你两匹寻常的马?”
斯陂陀有恃无恐地笑了起来:“你不要不高兴。两匹马当然不值天都马的价,但你们的两条命呢?”他故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才慢慢说:“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了。”
这是已经在预料之中的,木菲雪一点儿也不意外,只是冷冷笑了笑:“是吗?”
“之前你提到那船玻璃,我心中尚存疑虑,因为听说玻璃是被云朝皇族买走,怎么你一个出现在漠北草原的女人又说买了呢?但如果这个人是千朝的轩王的话,也就明白了。坊间一直有传闻说云朝的秋雪长公主没有死,当初还被轩王拉出来示众过。后来莫名又说死了,也有人说你其实是做了轩王的侍妾,如今看来这个消息倒是确凿无疑了。”
其实这点儿曲折揣度根本不用细说,木菲雪也能猜出个头绪来。见他这样抽丝剥茧地作态,便知道他的主意,索性打断他笑道:“是就是了,你便如何?”
斯陂陀做出凶恶的样子,嘿嘿冷笑:“现在连城可是悬赏重金要轩王的人头。轩王的人头值十万金,如果再算上云朝长公主的话,怎么也得值个十五万金吧。”
木菲雪淡淡地问:“怎么我的身价只值你的一半么?”
吏轩也笑了:“你不一样,这是去连城的价格。若是萨宝不怕路远送你去水城的话,怕是比这个价格高。”
木菲雪拍手笑道:“是了,先送到连城,赚了那五万金,再去水城赚一票,萨宝,这样你可就能把你哥哥在水城的那座宅子买下来了。”她不等斯陂陀回应,又说下去:“其实我还能再给你指条财路。你可以把轩王送到柔然去。那边为了河西牧场的事儿,怕是要把他烤了吃肉,你告诉他们在连城能卖多少钱,柔然可汗定然愿意出双倍的价格。你说如何?”
这两人说起悬赏毫无惧意,倒是言语中满是讥诮戏谑,令斯陂陀登时羞恼了起来,喝道:“你们要想活命的,就快来求我!”
木菲雪倒是笑了:“求你什么?求你用两匹驽马换天都马?还是求你不杀我们?你的三百死士还在安宁手中,这几个人能打得过轩王嘛?”
斯陂陀一愣,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劲儿来。他不明白这两人隐姓埋名潜行千里逃到了这里来,有什么道理不怕泄露踪迹,不怕被抓回去。“你们要求我……求我……不要把你们的踪迹告诉别人。”
“我求了你就会答应吗?”木菲雪笑意中全是讥讽,“你是粟特人,有人给你钱你会不要?让你保守消息,我们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斯陂陀其实就在等这句话,只是之前的虚张声势都被那两人不留情面地戳破,到了此时,心中本来已经无比恼火,正在犹豫要不要撕破脸皮强行动手,听见了她这句话,不禁眼睛蓦地一亮,心头一轻,清了清喉咙刚要开口,却突然见吏轩跳下马朝自己走来,禁不住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吏轩听着木菲雪与他周旋,渐渐不耐烦,索性跳下马直接走到斯陂陀面前,抽出腰间匕首放在他的喉间,瞪着他的眼睛问:“还有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的吗?”
木菲雪没拦住他本来暗暗惊了一下,听他这句话说出来,知道是在唬对方,便索性不动声色地静观其变。
斯陂陀却摸不准吏轩的底儿,吓得大喊了起来:“你想干什么?你别乱来?”
他的粟特勇士都还没有回来,身边这几个都是做生意的助手,虽然人多,却也被吏轩吓得远远躲开不敢过来。气得斯陂陀大喊:“蠢材!还不去拿那女人做人质!”
吏轩手中匕首向下用力,刺破他的皮肤,血珠子顺着刀刃往下滚。斯陂陀杀猪一样嚎叫了起来:“要出人命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吏轩冷冷道:“我女人掉一根头发,我就砍你一只手,你要不要试试看?”
斯陂陀哀嚎一声,连忙点头:“都别动,都别动。”
木菲雪这时却从马上跳下来,先走到斯陂陀那几个手下面前,挑衅地将几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来到吏轩身边,微笑着欣赏斯陂陀满头冷汗,闭着眼浑身颤抖的样子。吏轩皱眉瞪了她一眼:“你过来干什么,回去等着。”
木菲雪语带埋怨:“哪儿有我正谈生意呢,你就出刀子吓唬人的?”她一边推开吏轩的匕首,一边笑着向斯陂陀赔不是:“萨宝你别介意。轩王他这一辈子也没人敢像你这样跟他说话,生气是难免的,要不你忍忍?”
斯陂陀张了张嘴,却发现在吏轩恶狠狠的瞪视下,连咒骂都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辞藻,只得悻悻作罢。
木菲雪又转过头来数落吏轩:“你凶巴巴这个样子,你看把萨宝吓得还怎么谈生意?”
吏轩冷冷瞪着斯陂陀,哼了一声:“有什么可谈的?他要想把咱们卖到连城水城柔然都可以,就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你看你这人真是,”木菲雪掩着嘴白了他一眼:“做生意又不是打仗,何必非要分出个谁强谁弱呢?来,萨宝,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的,让轩王给拦住了?”
吏轩的刀离开斯陂陀的皮肤,他如释重负地深深吸了口气,又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到了这时才略缓过劲儿,抬头看了他们俩一眼,心知这两人十分不好对付,正打算说两句软话敷衍过去,不料木菲雪却当先向之前两人说话帐篷走去:“哪儿有在外面说价钱的?咱们坐下好好谈。”
斯陂陀被她这反客为主的气势吓得怔住,正不知要如何做出反应,吏轩已经拎着他跟上去:“快走!”
进了帐篷就看见木菲雪坐在斯陂陀平日的主座上,正拿着管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见他们俩人进来,笑道:“实在是冒犯萨宝了,只是只有这案子好写字,只好唐突了。”
斯陂陀苦着脸问:“你们到底要怎么样?”
“这话不是该问你吗?”木菲雪一边反问,笔下却不停,也不等他回答,自己径自道:“我知道萨宝是好人,不会轻易出卖朋友。我跟萨宝相交一场,也确实承蒙你派人去救了轩王,所以你放心,我们不会伤你。只是你既然想讲价钱,咱们便细细算个账如何?”
“你要算什么帐,我什么都不欠你的。就算我想要你的天都马,也是因为心中确实喜爱,绝无别的意思。”
木菲雪放下笔看着他冷笑:“是啊,我看着你这些货物也心中确实喜爱,不知你能不能割爱呢?我也没有恶意。”
斯陂陀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想杀我灭口。但你们杀的了我,杀的了我那三百人马吗?我告诉你们,你们的身份既然我能弄明白,别人也能……”
“重复的话就不用说了。”吏轩皱眉打断他,看着木菲雪:“有什么就直接说吧,别跟他磨了。”
木菲雪叹了口气,无奈微笑看着斯陂陀:“你看,轩王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跟商人打交道。其实你有事儿私下找我说,远比现在容易得多。”她向后靠在坐床的背上,像女王一样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斯陂陀,直到自己的目光令对方十分不适地左顾右盼,才缓缓开口:“咱们做个交易。你给我们十匹马,够两人三个月的食物和毡帐,我聘你和你的商队护送苏毗和她的西愈兄弟回阿斡尔草原。”
吏轩皱起眉头来,不明白她的用意。
斯陂陀也愣住,低头略一盘算,捋清楚了她话中的意思:“你让我给你们东西好让你们逃走,我还要送苏毗回阿斡尔草原?凭什么,我有什么好处?”
木菲雪将她写好字的那张纸递给斯陂陀:“这上面有三个名字,这三个人分别在连城,水城和柔然身居要职,三个月后苏毗回到阿斡尔草原给你写封信,你拿去见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你现在商队的这些货物都可以以十倍价钱卖给他们。不仅如此,这三个人可以让你在这三地中任何一地独揽香料生意。”
斯陂陀听得眼睛都瞪大了,一把抢过那张纸细细扫过去,“柔然俟斤鹄望?云朝武都侯文华?千朝……”他吃惊地抬起头:“秦王吏闻?”他冷笑了一下:“你在拿我取乐吗?谁不知道连城失守,秦王就被拘禁起来,如今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呢。”
“他会出来。”吏轩冷冷地说,“最多三个月,秦王就会被请出山来主持大局。”
斯陂陀冷笑:“这种保证有什么用?三个月后他不出来我找谁去?”
“你不是还有苏毗吗?”木菲雪无视吏轩冲自己射过来的不满目光,“苏毗是轩王的妹妹,人在你手里,三个月后你将苏毗他们安宁送到阿斡尔草原,就可以得到我说的一切。如果苏毗不能安全到达的话,我保证不管是云朝,千朝还是柔然,不管是你还是你哥哥飞卢颇,灵关以东都再没有你们兄弟的立锥之地。”
木菲雪说完这几句话,才转向吏轩,对方也正凝视着她。这一瞬间两人灵犀相通,彼此的目光中互相达成了谅解和默契。从此后穷山恶水严寒风雪中,他们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彼此了。
安宁和勒古终于带着大队人马回到营地的时候,远远就察觉到气氛不对。有人飞奔跑来向她报告,说轩王带着木娘子和十匹马的货物已经离开两个时辰了。安宁大惊,不顾一切地纵马去追。
勒古劝她说既然他们提前离开,就是不想因为身份暴露而连累了商队。安宁却因为之前与兄长争吵不愿意就此分离,执意上马追赶。
好在这一天都是晴日,雪原上清晰留下了他们的足印。安宁追着这些足印一直飞驰到了穹山脚下,前面是一片冰湖,湖的另一边是莽莽深山,却再也无迹可寻。勒古在她身边始终不离不弃,说:“我听说他们与萨宝约定了三个月之期,要他三个月后将咱们送回阿斡尔草原。届时,草原上冰雪融化,鸿雁飞返,只怕他们也会回来的。”
安宁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却心中难过,怅然道:“这极寒北地,他们要去哪里,如何才能挨到春天啊。”
勒古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其实我觉得与其一定要将他们追回来,不如做些别的事情,为他们回来做准备。听说漠南米元部的人也都在找他,我可以带人去漠南寻找他的亲信,你可以联络漠北诸部,等他们回来,一起商议夺回连城的办法。”
安宁怅惘冰湖良久,终于点了点头,调转马头与勒古一起往回走。此时已近黄昏,天边黄云翻滚,风起云涌,一轮新的暴风雪正在酝酿。
风渐渐大了起来,她心中百感交集,耳边听见勒古迎着风扬声唱到:阿斡尔山上明月升,斡尔草原健儿强,弯弓引箭向苍穹,四野茫茫我心长……
九九消寒图终于画到了最后一笔。
太后这一日郑重其事地更了衣,又让人燃上了龙脑香,待人都聚齐后才一起来到桌案前,笔蘸朱砂,画上了最后一瓣梅花。何翀一大早就专门去寻了两支枝虬花繁的老梅插在银瓶中备用。见太后搁笔,便着人捧出来给众人欣赏。
于是便又是一片恭贺之声。
这个冬天似乎无比漫长,第一片雪花落下时掌握着水城命脉的那三个人,一个已死,一个受困逆旅,还有一个却成了水城城中炙手可热的权臣。而在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淘沙大浪中,唯一巍然稳坐的,也就只有居延宫中这位皇帝生母了。
若说当初秋雪公主坏事后,水城勋贵们还有些观望摇摆的话,短短半年后远西王暴毙,张信上位已经再明白无误地向宗室们传达出一个信号:真正的赢家只有一个人,就是太后。
一时间水城的风气突然大变。往日里疏怠冷淡的亲王驸马们纷纷出面上表,为太后请封号,而公主王妃们也都闻风而动,轮番入宫给太后送礼陪她说笑闲聊。太后也是寂寞的久了,有人来陪她解闷自然高兴,每每必有重赏,出手豪阔不说,还顺手促成了好几庄联姻,更是赢得水城贵妇们的一片赞誉。
一时间冷落了许久的皇宫突然热闹了起来。
这一日既是九九的最后一天,不用宫中有消息传出,水城勋贵府中的内眷们自己就妆扮好了赶来与太后一起庆贺冬天的结束。
太后早命人备好了新鲜的太湖莼菜银鱼羹,还有几样新鲜花巧的小点心,一人一个小小的托盘送到面前。太后笑道:“这几日闲得慌,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你们且尝尝味道,不要嫌弃。”她举止温婉,说起话来也是柔声细语,倒与人们所熟悉的秋雪公主大相径庭,众人心中心中各自有比较。听她还能亲手下厨,自然又赢得一轮赞美奉承,一时间笑语盈盈,举座皆欢。
两轮茶后,太后才留意到备好的点心还多了一份无人享用。她目光从堂下扫了一遍,便已经心中有数,问道:“秋兰公主今日怎么没来?”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在座多是熙帝时的王妃郡主,只有一位先帝的幼妹弘安大长公主与秋兰姐妹还算相熟,听太后问了话,见众人都朝自己望来,只得放下筷子道:“秋兰最近这两个月一直病着。我上回去看她,倒是比之前还要严重些,整个人恹恹的,几乎起不了身。”
太后笑道:“我怎么记得也就文驸马离开水城那两日她进过宫,后来就一直说病着病着,也不见好。依我看,这文驸马一日不回来,她的病都一日不见好。”
众人于是都知情识趣地笑了起来。
唯独弘安公主面带忧色地说:“正是说这话呢。文驸马他们去千朝已经这些日了,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我倒是听说,千朝连城如今闹了个天翻地覆。”
云朝妇人们大多深居简出,每日里困在府中侍奉公婆教养子女,极少关心水城之外的事情。尤其在座又都是顶尖贵族的正妻,甚少与夫婿见面说上几句话,因此对于连城的事情,竟有一半的人不曾耳闻。即便是听到些风声的另一半人,也都懵懵懂懂说不明白个所以然来。
听弘安公主如此说,这些妇人们便纷纷问道:“如何天翻地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弘安比秋兰大八岁,从小也与先帝亲近,比别人多些见识,见太后笑吟吟也追着问连城的情况,便细细说了起来:“还是去年的旧事,千朝摄政的轩王废黜了小皇帝另立新君。那被废的皇帝也不知得了谁的助力竟然没被害死,反逃到了他舅父的草原上,也不知又从哪里纠集了兵力打回连城,将轩王打跑自己复位仍旧做了皇帝。文驸马他们在连城时,正是小皇帝跟轩王彼此攻伐的那段日子。我听说连城上下风雨飘摇,真是危险得很。”
在座贵妇们听得目瞪口呆,如此御座更迭的大事竟是头一次听说。也有妇人恍然大悟:“是了,文驸马当初去千朝出使,不就是为了向他们的新君道贺么?那新君又是哪个皇帝?”
有人立即说:“他们胡人到底是蛮夷,皇位还有这样你抢来我抢去的么?真是一点法统对没有。”
也有人笑道:“这倒是巧了,千朝倒了个轩王,咱们这边也死了个远西王。现在两边也都是小皇帝,倒像长江是一面镜子,咱们南北两边你看我我看你,也没什么不一样嘛。”
这话说得鲁莽之至。这群妇人再不济也都知道太后与远西王的私情,只是这事儿谁都不肯去提就是。一时间气氛冷落了下来,贵妇们纷纷拿起筷子品尝点心,把自己的嘴占满以便不用去说任何的话。
太后冷冷笑了笑,目光朝说话的人望去,见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生的肤白貌美,五官深刻,倒不像是汉人,便招手叫来何翀问道:“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