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翀也不认得,又转身去问手下,如此辗转问了几个人才弄明白,连忙来到太后身边低声回禀:“那位是汘水公的夫人卢氏。”
太后蹙着眉苦思:汘水公又是谁?”
这个何翀是知道的,连忙道:“是羌人。熙帝时攻打蜀中,他祖上襄助有功,便封了汘水公的爵,传到如今已经四代了。似乎是两年前汘水公去世,长公主将她接入水城奉养,便一直留了下来。”
太后听说又是与秋雪有关的人,禁不住微微蹙眉,却知道不能让人看出半分不悦来。便笑道:“哀家这些年也少与亲戚们来往,有些人都不大认识了。卢夫人今日是第一次入宫吗?以前没见过呢。”
卢夫人不料自己随口子一句话竟然引得太后亲自垂问,连忙出列在太后面前跪下道:“臣妾前段时间也一直病着,到了这个月才略好了。便赶着今日好彩头,出门见见世面。”
太后见她应答如流,并无怯色,便知见世面云云无非虚辞,便也不多问。吩咐何翀赏了她一对羊脂玉的花瓶,便将此事揭过。
贵妇们自是松了口气,气氛便又活络起来。彼此也有久违初逢的,互相打个招呼,叙两句旧。太后也不去惊扰她们,只是指着多出来那份点心鱼羹对何翀说:“给知雪送去吧。”
何翀便命人将点心用食盒装了送出去。也有人耳尖的,立即便问太后:“听说文山侯府中有个得宠的侍妾,以前曾是秋雪身边的人。刚才太后说的知雪,记得以前也在秋雪那里见过,莫非是同一个人?”
她这一问,所有人都抬起头向太后望过来。比起千朝连城的帝位更迭,水城的妇人们自然对这类传闻更感兴趣。
“可不就是么。”太后轻笑着啜了一口茶,“这里面也是有曲折的。总之呢,秋雪一死,也就树倒猢狲散,各自奔前途了。倒是知雪福气好呢,跟了文山侯算是跟对了人。人家对她还真是无微不至,一心专宠,如今他们府中哪里别的人能入得了文山侯的眼。我看也就差个名分了。”
于是又有人自作聪明地笑道:“怕还是托了秋雪的福吧。我看呀,文山侯倒真是个念旧的人。”
太后终于听不下去,朝说话的人望去,仍是那个卢夫人。她微微蹙眉,隐约知道对方是有意要引起她的注意了。太后心中冷笑,自然不肯让她如意,于是换上笑容招呼众人道:“你们要是看着这梅花好,不妨到林子里去看看,或有喜欢的便带回去些。也不值个什么,只怕是今年最后一拨了。再要看梅花就得等到腊月了。”
她这话说得倒是有些惆怅。说罢幽幽叹息了一声,便起身带着贵妇人们往外面走。居延宫本不大,梅林还要在宫墙外,她出了门看见有人拎着食盒匆匆向宫外走,想起知雪来,吩咐何翀道:“你让去送的人打个招呼,明日一早派车去文山侯的府上把知雪接进宫来。好些日没见她了,怪想的。”
知雪见了太后派人送来的点心鱼羹怔了好一会儿,抬头求助地向柳二娘望去,见她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对来人道:“替我向太后谢恩,多谢她如今还惦念着我。柳姐姐……”
柳二娘会意,去取了一朵小金花塞到来人的手中笑道:“这是我们娘子请你喝酒的,辛苦你跑了这一趟。”
对方千恩万谢地走了。
知雪直到周围再没了旁人,才急切地拉着柳二娘的手问:“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突然给我送这个来?”
自那日目睹了远西王被剿杀的过程后,知雪便时时夜中惊醒,见人闻事也总是惊疑不定,任何事情都能让她瞬间吓得变色大变,随便一句话都可能令她流泪不止。她只信任柳二娘一个人,若无柳二娘在身边,甚至连话也不愿意多说。张信无奈,只得命柳二娘专门服侍她一个人。
柳二娘笑着安抚她:“今儿是出九的日子,想来太后也是看那边热闹,想起了你呗。刚才不还说明日还要派车来接你入宫吗?”
知雪摇头:“我不去!”
柳二娘叹了口气:“又岂是由得你说去不去的?”
知雪闭上眼,眼泪簌簌而下:“我怕她又让我看杀什么人。”
“这话不能再说!”柳二娘的语气突然严厉了起来,将她的肩膀捏得生痛:“你那日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明白吗?”
知雪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瞪大眼看着她,问:“柳姐姐,我该怎么办?”
柳二娘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谁能想到他们出手这么狠,连远西王也敢杀。如今你真的连一个能帮你的人都没有了。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也就只剩下太后了。”
“她!”知雪突然生起气来:“她就是一缸毒药,我不想一想到她就浑身发疼!”
“那也没有办法。除非你想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张信。”
知雪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捂住脸摇头:“不行,不行!”
柳二娘心头也无比烦乱,在知雪身边坐下,一边安抚地拍着她的背,一边发愁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一两个月来,柳二娘自觉就像被关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箱子里,什么消息也没有,什么指令也得不到。而不时传来关于北方剧变的只言片语也令她心中更是忐忑不安。轩王生死未知,平时一直与她联系的人也许久没有露过面了。而眼下她更有一件紧急的事情需要向那边请示,也难免心忧如焚。
但是眼下知雪的情况更令她放心不下,因此尽管心中忧虑,却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只能好言安慰了几句,又将张信送来的补品一一劝她吃下。眼见天色将暗,想来今日这样的日子张信定然会到知雪这里来,便赶忙给她更衣。
果然不过片刻外面便有一排灯火蜿蜒逶迤而来。柳二娘安顿好知雪亲自迎了出去。
自远西王死后,张信便将明光羽林二军合并改名为金吾卫,由他自己亲自统领。这其中自然有一番腥风血雨地清洗,文华的人贬的贬,杀的杀,剩下的明白大势已去,也就归顺了张信。
云朝历来讲究门第,即便是宿卫京城和皇宫的禁军,也都要选水城贵介家的子弟。张信这么大刀阔斧地清洗,金吾军固然一时稳固了,族中子弟被杀被贬的却大有人在,一时虽然慑于张信的手段敢怒不敢言,却都心怀怨愤。
张信对此自然心知肚明,但一时间也顾不上这许多。远西王死后,他一边要趁机将远西王的势力接收过来,一方面还要对军队改组,千头万绪,几乎是排山倒海一样向他卷来。
这也才给了知雪喘息之机。
张信太过繁忙,隔上两三日才能来找她一次。柳二娘便趁此机会悉心照料知雪,安抚她的情绪,以免万一惹得张信发怒,终究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张信见柳二娘迎了出来,便令从人都离开,问道:“她今日如何?”
柳二娘叹气:“还是老样子。那时的事情对她刺激太大。”
张信蹙眉:“我没想到她在场。那贱人竟然把她带去了。”
柳二娘知道他说的是太后,一时不好搭话,只是侧身一让,请他先行。
张信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问道:“前两日说她胃口不好,找大夫去看,结果如何?”
这话却戳中了柳二娘的心事,她微微一怔,摇头道:“这却不清楚,回头去问问吧。”
张信停下脚步打量她,冷笑道:“这府中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么?”
柳二娘淡淡一笑:“侯爷也太高看我了吧。”
“我还以为这府中有几根草,几株树,连城都是知道的。”
柳二娘不吭声。
张信侧目瞧着她笑了笑:“轩王的生死你也该关心关心。没有他,哪儿有你呢?”
柳二娘面色一白,头垂得更低了些:“侯爷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得懂也罢,听不懂也罢,那都是你的事儿。只是你自己要想明白,此一时彼一时,我至今还留着你,无非是为了她。你得认清楚谁才是你的主人。”他声音冰冷,在这初春的夜里,彷如未及消尽的寒冰,刺骨料峭,直戳人心:“狗仗人势的时候打狗是要看主人,但若狗主人自己都不保的时候,你猜这狗会是什么下场?”
柳二娘额头冒出冷汗来,一滴滴顺着面颊滚落。张信手中拎着灯笼,举起来仔细照在她的面孔上:“怎么,你还是不知道吗?”
他声音不高,却如响雷,令柳二娘浑身震动,不由自主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张信笑了:“你看,我就说这府中哪里有你不知道的事儿呢?”
知雪见柳二娘出去与张信说了半天,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她有些坐立难安,只觉摇曳的烛光晃得她心都慌了。
远西王的死对她刺激太大,回来病了一场,却在柳二娘的悉心照料下很快就好了。只是自那以后便食欲不振,心烦意乱。远西王一死,她想要救文华唯一的希望就没有了。好在恍惚听到消息说使团在昭明被羁,一时无法脱身。若是以往知雪定然心急如焚地要想办法帮文华脱困,如今却觉得如果在那边安全的话,不妨就留在那里好了。
外面时时有坏消息传来,羽林军明光军被吞并,文华的势力被瓦解,就连秋兰公主的府邸如今也沉寂了许多,门楣上那红底金字的牌匾被挪进了二门里去。张信还在变得更强,朝中凡与他作对的人都会出现莫名其妙的事情。有的父母丧亡不得不丁忧;有的骑马落水淹死;有的在青楼被御史撞见遭到弹劾;还有人甚至趁夜带着全家老小离开水城,只留下一表辞呈。
而每日里来张信府邸登门拜访的人越发多了起来。就连知雪这样深居简出不与旁人打交道的人,也都不时有官眷下帖邀请去赴宴赏花。
知雪以身体不适将一切邀约都拒绝了。
她身心俱疲,不知该如何与人打交道。她知道柳二娘对她这样的表现十分失望,甚至连太后都会失望。但她眼下只能尽量将所有的姿态放到最低,害怕如果不这样便无法自保。
这么长久以来,一重一重的打击之下,如果她有了任何长进,那就是学会不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除了柳二娘,她谁都不信任。
门外响起脚步声,知雪迅速坐下,低眉顺目地等待着。
张信走了进来,轻快地转身将门关好,来到她的面前。知雪低着头,只能看见他身上绛色云锦下裳,玉绿色朱雀纹的蔽膝,和微微露出些许玄色履头的丝履。
一只手伸过来抬起她的下巴,知雪不得不抬头与他对视。见他盯着自己的目光平和清净,并不似发狂时那样激越狂乱,心中略略安定了一些。
不管过了多久,每一次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知雪都要通过这一眼来判断接下来漫漫长夜里自己将会经受什么样的对待。
“吃东西了么?”他问,语气出奇地温和。
知雪微微点点头,随即垂下眼。
他却不给她躲闪的机会,手顺势滑下去,拂过她的脖颈,来到领口,从那里钻了进去。
知雪一个激灵,不由自主挺直了身体。他的手带来的触感激出一片栗皮,在他的手下向四下里延展。知雪身体微微颤抖。
张信抬眼蹙眉注视着她,问:“你就这么怕我?”
她赶紧摇头:“不……不怕……”
张信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谎言,却收回了手。知雪屏息静待,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灼烤着她的发顶和身体。
终于他有所行动,拽着她的手腕站起来:“跟我来。”
知雪在心中叹了口气不敢反抗,只得随他起身,向床榻边走去。
张信拉她到灯下站定,仍旧用那种灼烤着人皮肤生痛的目光死死盯着她打量。他越是如此,知雪就越是惊疑不定,在他的目光下一点点地颤抖,一点点地畏缩,不由自主地拱着肩向后退。
“你一点儿也不像她。”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透出不可理喻的遗憾来。“为什么,你跟了她这么久,还是不像她呢?”
“最像她的是乐姌,你为什么不去找她。”知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许仅仅因为话中提到了她,便自然而然地回答。
“那贱人?”张信摇了摇头,满脸嗤笑,“不是会勾引男人就是像她。”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是想到了非常有趣的事情,“她说过不会杀死每个交欢的男人,原来是在说那贱人吗?”
知雪一怔,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谁?”
张信冷笑了一下,更加确凿:“到眼下唯一没有死的就是文华了吧。是因为孩子是文华的,所以才网开一面?”
知雪感到一阵凉意,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被他身后从后脖颈搂住。“你要到哪儿去?”
“我……”她连忙否认:“没……没有。”
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张信摇头:“手凉成这样,还说不害怕。”
“是……是冷的。”
她脱口而出,倒是惹来张信的嬉笑:“你也开始学会说谎了。”他拍了拍她的脸颊,将她的发簪一一取下,让一头黑亮如云的长发散落下来。
知雪知道躲不过,闭上眼自己去解衣带,却被他捉住手。
“这么着急么?”他低声笑着,令知雪又羞又窘,几乎落下泪来。
“我来。”他说,拨开知雪的手,将她的衣服一件一件解开脱下,只剩下月白色的抱腹勾勒出身体饱满柔软的线条来。他停下来,后退一步,欣赏她暴露在寒冷空气中的身体微微颤抖,看得出她皮肤下肌肉紧张崩住,令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充满了一种诱人的光泽。
张信的目光驻留在她身上良久,久到知雪因为太过紧张浑身酸痛,开始无法抑制地激烈颤抖起来。她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硬着头皮迎上去,手攀上他的玉带:“我帮你……”
他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刺骨疼痛令知雪几乎要尖叫起来。她忍着痛,向他望过去,心中充满了不能言说的悲苦,语气却哀婉惹人怜惜:“为什么?”
他突然甩开她的手,将她拽进自己怀里,手粗暴地揉上她的胸,用力捏了捏咬着牙笑道:“大了许多呢?怎么回事儿?”
知雪心中一惊,顿时觉得浑身力气似乎都散去,两腿发软,如果不是努力攀住他的胳膊,被他死死挟制住腰,也许就会滑到地上去。
“你是不是有什么该对我说?”他咬着牙问,手向下滑到她的腹部,在她耳边问:“仔细想一想。”
“你都知道了……”她已经知道了答案,一阵悲凉袭上心头,知道到底还是柳二娘出卖了她。然而面上却不敢露出蛛丝马迹来,低声说:“我怕你不高兴……”
这出乎意料的答案令张信的神情瞬间平复了下来,“是这样吗?怕我不高兴?”他似乎是想挖透她真实的想法,随即又想,管他的!她怎么想根本不重要。张信将知雪抱起来放在床上,笑着在她鼻尖亲吻了一下,笑道:“我简直要高兴死了。给我生个儿子吧,知雪,给我生个儿子,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吏立从毗卢院出来,见宫中内侍正在外面等候,便问:“是陛下找我吗?”
那内侍叫高悦,是高贤的义子,原本在轩王府中就是贴身服侍吏立的。吏千重回连城后,心怀旧怨,将当日他被拘禁时曾无礼与他的内侍处理了一大批,宫中便少了信得过又得用的人。高贤便将高悦提进宫去。吏千念着他与吏立的关系,便也准了。
高悦在轩王府是混熟的人,来了也不拘束,听说吏立在毗卢院中侍奉王妃,便在外面等待。王妃院子中的四尊菩萨已成了连城上下的谈资。有人说米水王妃就是每日向这些菩萨发心许愿,才换得世子从这样的大难中逃出生天,如今居然衣锦还乡,想来一定是菩萨无比灵验。
高悦以前在轩王府时未曾有机会好好礼佛,此时因要等待,索性恭恭敬敬地给每一尊菩萨都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全都拜完站起来,刚巧吏立从里面出来。
见吏立询问,高悦连忙回道:“陛下问王妃的病情如何了,听说殿下日日侍奉探望,他也十分挂心。陛下说,有什么需要的,吃的用的,尽管从宫中內库取,不需去问他。”
吏立皱眉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高悦一怔,心中打鼓,硬着头皮道:“殿下。”
吏立摇头:“我只是轩王世子,既没有王爵在身,便不可以这样称呼,明白吗?”
高悦仗着与吏立熟识,嘻嘻笑道:“道理是这样,可人人都知道陛下马上就会下旨命您承袭轩王爵位,叫您殿下是迟早的事儿。何况,如今这府里,还有朝中,都将您当做主心骨,只是一个世子的名号,多不威风啊?”
“我要什么威风?”吏立噗嗤一声笑了,敲了他脑袋一下,说:“你给我记住,我一日不封王,便不可叫殿下。若连这点儿规矩都不能守,你能指望旁人如何守规矩论尊卑呢?何况……”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扭头看看一脸懵懂的高悦,叹了口气,摇摇头往外走。何况什么,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吏立重新回到连城忙了五六日之后才抽出时间回家。还没到家门口,就看见有家中仆役在门口张望,说是王妃命他们时时在这里等候,一旦见到他便立即引他去见。
进了毗卢院才发现王妃卧病在床,竟然已经许多天。下人告诉吏立,自当初他与吏千逃脱之后,王妃便一直被软禁在毗卢院中,至元日之后身染沉疴也无人过问,至今已经有十几天了。
吏立心中又愧又悔,连忙命人延医诊治,一连折腾了三四日才算是将王妃从昏迷中唤醒过来。吏立舒了一口气之余,这才有空审视王府。
昔日盛极一时的轩王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如此冷清寥落。平日在府中值守的米元铁卫都随同轩王出征,在府中绝了迹。下人仆役跑了十几个,轩王的姬妾们也莫名少了好几个。吏立将随他回到连城的管家米水越仍旧叫回来执掌家务,嘱他清点府中人口,关闭空置的庭院,将人员重新安置。自己则每日都到毗卢院中侍奉伺候。
王妃每日昏睡沉沉,吏立手头太多事情要处置,往往等不到她苏醒便要离开。他心中自是遗憾,深觉都是因为自己才令母亲受了这样多的委屈,竟至于一病不起成了这个样子,因此在王妃身边少有的乖顺。
今日却难得遇见王妃醒来,吏立与母亲密密地说了几句话后,终究还是不得不告辞。一出门便遇见了高悦。
虽然知道高悦此来就是催促自己进宫去见吏千,吏立却还是犹豫了一下。他临出来之前,王妃突然拉着他的手,让他无论如何去佛堂瞧瞧,若是酒缸还在,务必毁掉。吏立不明所以,但不忍母亲担忧,又见问不出实情来,只得答应了。
他让高悦再等等,自己找来米水越一同去佛堂查看。
当初一回府就听说一场大火将佛堂烧毁。直到亲自看见才赫然发现当初那场大火十分惨烈,整个佛堂的主梁被烧毁,堂宇坍塌,已经变成一堆废墟。
“怎么会烧成这样?”吏立绕过瓦砾往里走,一边问米水越。
起火时米水越也已经不在府中。但他毕竟主持王府十多年,人脉威望都在,这又是件大事,他一回来就已经弄清楚了来龙去脉:“还是那个女人惹的祸。”
吏立停下脚步,满面疑惑:“那个女人?哪个?”
“就是将世子救出去的那个木娘子。”
“是她放火烧了佛堂?为什么?”吏立对这个救了自己两次的女人并没有恶感,只是觉得这女人神秘莫测,难以琢磨。
“倒不是她放的火。”米水越叹了口气:“若是她倒也好了。当日世子逃走后,殿下知道她是主谋,便将她囚禁在这里。”
吏立惊讶:“在这里?”
“是。佛堂里有一间密室。殿下将她关在一个铁笼子里。”
吏立拧起眉来。如此奇特的惩罚并不符合父亲的为人,当初那件事情一定让父亲极端愤怒。他心头沉了沉,问:“你说火不是她放的,莫非是有人要烧死她?”
“正是。”
吏立叹了口气,“是了,听说她后来随父王出征,还引发了米元军的哗变。”他摇了摇头,“真是红颜祸水。”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近佛堂里。密室被跌下来的大梁摧毁,连门都进不去。佛堂里四壁皆被烧得乌黑,佛龛里的菩萨像也烧得面目全非。倒是有一股酒味隐隐约约,缭绕不去。
吏立抽了抽鼻子,问:“怎么有酒?”
“就是因为有酒,火势才起得猛,差点儿就救不出来了。”米水越对当初的情形也不甚了解,只能含糊其辞地回答。
吏立往前又走了两步,试图找路靠近密室,忽听米水越喊了一声:“世子小心……”他连忙后退,几片瓦砾从头顶砸落,将将落在他之前站立的地方。
吏立心中微微惊了惊。好在这几个月他又是造反又是挨杖刑,又是逃命又是打仗,经历多了也就养出了些见识,尚不至于惊恐失色,只是皱眉观察了一下,知道是无论如何进不去了,这才叹了口气道:“那就出去吧,这里还是太危险。”
从佛堂出来,眼看天色将暮,而高悦正伸长脖子在湖边张望,吏立也不好再拖宕,只得吩咐米水越尽快找人将佛堂清理干净,好规划重修。米水越答应着去了,走了没两步又被吏立叫住。
吏立问:“那里面酒缸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米水越茫然摇头:“倒是听说木娘子嗜酒,被关在这里时,殿下命人送了两大缸酒来,其余就一概不知了。”
吏立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特特嘱咐要将酒缸毁去。他想了想,嘱咐米水越:“清理佛堂时,将所有酒缸的碎片都妥善封存起来,除了我和王妃,不要给别人看。”
米水越经验丰富,听他这样说知道定然有不可对人说的隐情,也不多问,只是答应下来。
吏立这才随着高悦进了宫。
吏千重回连城后疑心日重,将宫禁严了又严,即便是吏立从外面进来,也要层层盘查,核对鱼牌身份,等到好容易来到延庆殿,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延庆殿里灯火辉煌,丝竹之声一直传到了门外廊下。
吏立在门口脱鞋,见有一双军靴立在一旁,微微蹙了蹙眉头,问:“是谁来了?”
高悦笑嘻嘻地说:“还能是谁,严望严将军呗。他这几日,夜夜都宿在这边,下面人都管他叫男椒房嘞。”
椒房是千朝后宫嫔妃的一种,属皇帝内眷,位在皇后和四夫人之下,却通常是皇帝宠妃才能得此封号。吏千尚未正式册封皇后,重回连城后,倒是有大臣们上表商议请速立皇后,只是连城百废待兴,诸事繁杂,根本还没有轮到立后之事。倒是有好事之人向吏千进了几个御女,也不曾听说他封赏了谁。
吏立听高悦这样说,登时沉下脸来,低声训斥:“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么?你当这还是在王府中?你若再这样口无遮拦,小心掉脑袋。”
高悦被他一顿训斥,登时不敢再说什么,低眉顺目地碎步在前面引路,将他带入殿中。
殿中一班乐府伎人正在奏乐,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子随乐起舞。他们奏得是南音,丝竹婉靡,清丽缠绵,那两个舞女的舞姿也如同蒲苇临水,纤秾飘逸,与千朝健朗开阔的舞蹈大异其趣。
吏千历来喜欢江南舞乐,延庆殿之变前,便拉着吏立每日跑到乐府去学箜篌排箫,有时也会找几个伎人为他表演歌舞。只是当日慑于东力的教导与吏轩的约束,不敢大张旗鼓,只能略听几曲聊慰倾慕而已。如今再没人能管束他,自然沉浸其中,要享受个痛快。
吏千兴致很高,一边喝着酒一边在腿上轻轻打着拍子,见吏立进来,忙冲他招手,叫他到身边来坐。严望见到吏立,也连忙起身向吏立行礼。
严望已经是太宰大将军,虽然身上没有王爵,官职地位却比吏立高,他这样多礼,让吏立十分不安,连忙回礼。倒是吏千似乎并不在意,目光冷冷从二人身上扫过,再抬起头时仍然一片笑意:“阿宣怎么用了这许多时候才来?王妃的病情如何了?”
“已经大好了。”吏立在外人面前一贯严守与吏千的君臣之礼,见吏千问,便起身回答。
吏千笑道:“你不要一起一坐的,到闹得朕不敢问话了。”
吏立连忙道:“不敢,不敢。”他口中虽称不敢,却依旧一丝不苟地站着,一言不发。
吏千便也不吭声,安心看着舞姬起舞。
严望似乎对这两人的奇怪对峙并不感兴趣,目光一刻不曾离开那两个舞姬,直到一曲结束,才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谢陛下赐酒,臣该回去了。”
吏千点了点头,说:“你两个时辰后再来吧。”
吏立一怔,眼看着严望面不改色地行礼后转身离去。
吏千的面色在确定严望终于走远了之后便一沉到底,挥挥手让乐府的人都下去。偌大殿中登时显得空旷安静了许多。
吏立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吏千却被这样的目光刺得心烦意乱起来,盯着他冷笑:“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吏立叹了口气。他与吏千自小一处长大,一起学骑马射箭养狼崽子,一起随着吏轩进连城,学经籍,同进同退,不少人都以为他与吏千有私情,这次从金都草原进连城,一路风言风语也听了不少,都是吏千挡在他身前一力承担下来,并不让风言风语伤他分毫。所以此时心中纵是有再多不赞同,也只能压下去。
想了想,吏立婉转地说:“他毕竟是身带残疾之人。”
“那又如何。”吏千冷淡地回答,“你那七叔不也是残疾之人么,人家还能做摄政王呢。”
他刻意将吏立话中的意思拧了来说,吏立却无法明说,只得点点头问道:“陛下急召我来是有急事?”
吏千本已经全身戒备地准备与他争论一番,却不料吏立轻而易举地就将这话题揭过,倒是让他有些力气全都用空了的错愕,怔了怔问道:“你就不问为什么?”
吏立在桌边坐下,笑了笑:“你我被人非议了那么久,若你真有这样的癖好,怎么咱们如今都还能相安无事?所以这肯定不是你所甘愿的。严望此人鹰视狼顾,野心勃勃,出手狠辣而不顾物议,你将太宰这个位置交给他,等于是将刀交给强盗。此事你甚至没有与我商议便自行决定。起初我尚有腹诽,但今日见了你们俩的情形,也就猜出了一些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