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千愣住,实在没想到吏立竟然如此敏锐通达,准确地把握住了关键。他心中本有自己的计量,打算借着这件事情与吏立拉开些距离,因此刻意挑起事端。不料此时见吏立这样说,登时心头各种委屈自苦之情全都涌了上来,面子上便有些挂不住,哼了一声,仍然强硬地冷笑:“你又猜到了什么。”
“这宫中宿卫全都换成了玉门军的人。”吏立将这几日看在眼中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万迟人强抢百姓钱财妻女之事也有所收敛;还有米水部本来挟胜倨傲,不尊从调遣之事似乎也有所平息,其中玉门军的作用不可谓不小。至少从这一点看来,严望这个太宰当得还是称职的。”
吏千哼了一声,咬牙道:“万迟人在坊里中被袭击之事仍在继续,朕怀疑当初攻城时有一批禁军散入民居之中,还有北苑不时有流寇出没的消息,怕也是当日被打散的禁军和米元军,这些人都是隐患,除了严望,朕还能指望谁?”
“严望就不是么?”吏立叹了口气,“以身饲虎,终究不得长久。”
“那我还能如何?”吏千抬起头来质问他,一时激动,也就顾不上以朕自称了。长久以来纠结于心头的愤懑终究还是找到了出口要发泄出来:“你舅舅刚一入城就找我要太宰,不给便将米水军全都拉到城外扎营,全然不服统领的态势,他引来的万迟人就快要将连城当做他们自己的家了。除了严望,我还能依靠谁?”
“可是太宰还填不满他的胃口么?”吏立终究还是心疼吏千,“要你如此委屈自己,毕竟你也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啊。”
“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吏千冷笑,“整个千朝,长江以北,阴山以南,宽阔广大的国土上,知道有我这么一号皇帝的人多,还是知道你那摄政王爹的人多?即便连城之中,除了你,谁有真心将我当做皇帝来看待?”他激愤地站起来,快速踱步,仿佛不如此就会被胸中卷过的风暴刺透胸肺一般。
“阿宣,那一日我眼看着你父王从我这个柜龛中拿出我的玉玺在我从未见过的退位诏书上盖印,然后我就这样被他从所谓的九五至尊的位置上拽了下来。你们一日日都对我说我是天之子,是天下万民之主,是天命所归的帝王,但实际上我不过是他手中的一个傀儡,他可以生杀予夺,可以不高兴就囚禁就废弃的棋子。”
吏轩一直是两人间的一个心结,即使彼此不说,都知道他们的命运即因他而紧密相连,也因为他而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吏立最怕就是他提起此事,此时只得劝慰道:“这一切不都过去了吗?咱们终究还是赢了。”
“吃一堑要长一智。我从你的父王身上学会了太多的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信任任何人会毫无理由地帮我。与那些跪在丹陛之下捶胸顿足口口声声号称自己忠心天日昭昭的墙头草比起来,我宁愿相信严望。”
吏立拧起了眉,被他偏激而阴沉的面色骇住。
“因为我们的交易十分明确,我给他他想要的,他为我守护这片江山。”
吏立只觉喉头发紧,不由自主地干咽了一下,十分困难地问:“他想要的是?”
吏千没有回到,偏头过来看着他,目光执拗倨傲,含义不言自明。
吏立在心中长叹了一声,知道多说无益。于是转过话题问:“陛下今日找臣来,便是为了这个么?”
他称呼一变,倒是将吏千惊醒。
自入连城后,吏千倒是学会了些帝王心术,知道不该再因两人的私谊令人有吏立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二个摄政王的想法。因此太宰这个位置宁愿悬空也不肯让最信任的吏立去担任;而尚书省门下省的政权都交予东玫,却留下吏立不高不低地担任了中书令的职位,就是要让他既做自己可以私下相交的好友,又不能因为自己的信任而任权行事。
吏立对吏千的安排心知肚明,他也知道自己身为吏轩之子,只怕在吏千面前时永远不可能如父亲那样有位极人臣的一天。但他与吏千自幼便是好友,既然已经为了他与父亲决裂,便不可能再有回头路。而且吏立心中其实也明白如今的吏千已非往日可比,君臣或是好友,只怕是不能两全的。
因此吏千可以对吏立说出之前那番话来,吏立便也就顺势用称呼的改变将两人间的关系重新定义。
“倒也不是这件事。”吏千干咳了一声,敛去自己的情绪,说:“刚才严望来,提起他曾派了一队人马往北边搜寻……”距离一旦拉开,说话便需要斟酌,他小心地选择称呼:“搜寻轩王的踪迹。那批人都是他手底下最精锐的人,他们一路向北追,一直追过了瀚海沙漠,在穹山脚下不远的地方与对方遭遇。”
吏立眉毛一跳:“对方?对方是我……是轩王?”
吏千点头,百思不得其解:“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兵,听活着回来的人说,人数不多,却十分能打。”
吏立强抑下心头的狂跳,努力厘清思路:“他还活着?”
“不但活着,这转眼便又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兵力。好像还有粟特人插手。”
“粟特人?”吏立蹙眉:“他们不是一贯都做生意么,怎么也搀和到这些事情里来了?”他问完才意识过来,又问:“活着的人?难道别人都死了?”
吏千冷笑一声:“两千人,遇上对方五百人,结果被打得惨败,只剩下两百人回来了。就凭这一点,我倒是能相信他们遇见的真实轩王。”
“穹山?”吏立深深思索,若有所动。
吏千留意到,问:“怎么,你知道什么?”
“哦,不!”吏立连忙摇头,将刚才冒出来的记忆摇散,说:“穹山离阿斡尔草原不远了。我猜他是要去那里。”
“那女人跟他在一起。”
吏立脱口问:“谁?”随即反应过来,有些不相信:“那个女人?”
吏千点头:“不会错。回来的人全都看见她了,跟轩王在一起,举止亲昵。”他说到这里似笑非笑地朝吏立看了一眼:“难怪你母亲不喜欢她。”
吏立一怔:“陛下怎么知道的?”
吏千话一出口立即后悔,这与他要拉开距离的初衷相悖,只是两人相熟这些年,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完全改过来。他咳嗽一声,不理睬吏立的追问,肃容道:“本来轩王要杀俘虏,是那女人放了他们,条件是让他们一路回来,遇见人就要将在北边的见闻说出去。”
吏立心中立即明白了:“他们是要传递消息,让之前的残部都去会合。”
吏千点头冷笑:“是啊,看来他们还不死心啊。”
吏立沉默不语。
好在吏千此时并不需要他说什么,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朕就知道,他一日不死,便始终是心腹大患。他若真是远遁到了漠北阿斡尔草原,从此蛰伏不出,朕也不是不能容他。但如今他这样的动作,显然是不甘心如此败逃,还想趁此机会重新聚集残党,妄图东山再起。这样,朕就不坐视不理了。”
吏立心头微微一紧,缓缓道:“可是现在漠北大雪封山,别说茫茫雪原找人不容易,就算找到了,不知深浅地闯进去只怕凶多吉少。依我看,不如等等。”
“等什么?”吏千追问。
“等到春天雪化了。”吏立思虑着说出想法:“他不是向外面传消息么?想来等雪化了,他的残部也都会向阿斡尔草原汇集。届时我们出兵一举将阿斡尔草原拿下,便可以斩草除根,消灭所有祸患。”
吏千侧目看着他,似笑非笑:“你对你父王倒是一点儿也不手软啊。”
吏立连忙垂首辩白:“当日他要将我打死在连城勋贵面前,我们的父子之情便早已经断了。自那日之后,我也再没有见过他的面。西愈人不是自古就有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么,臣姑且就当是追慕故人吧。”
吏千对这样的回答十分满意,点了点头:“其实朕跟你的想法一样,先不着急去动他。让他们都聚集起来再一网打尽。但眼下朕比较担心的还是外军诸镇的问题。”
吏立一怔:“前些时日不是太宰府已经向诸镇派遣督军了么?莫非有人不听号令?”
吏千摇了摇头:“就算不听号令,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关键时期。只是我听说云朝使者文华当日从连城私逃,在昭明被截获了。如今整个使团都扣押在昭明,既不放人,也不向朝廷报告,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陛下打算怎么处置?”
“如今既然咱们内部局势这么乱,总不好再跟邻国结仇。刚得罪了柔然,总不能再得罪云朝。其实要把云朝使团放回去也还是可以的。”
“不妥。”吏立摇头:“既然陛下有心与云朝结交,便应亲自与云朝使者接触,令他们得知如今连城局势已经起了变化。如今咱们有意与云朝修好,并无敌意,不可让他们使团的人带着逃命的心回到水城。依臣看,还是下令命昭明那边将使团再送回连城吧。”
吏千仔细想了想,点点头:“好,就依你。这件事情你去办吧。”
吏立从宫里出来,解了腰间的木牌递给值守在宫门内侍,命他们将自己的马牵来,不料过了片刻却过来一辆马车。内侍说是轩王府派人来接,怕他劳累,所以用马车换了马。吏立略怔了一下,但见那马车的确是自己家的,也不疑有他,便上了车。
马车慢悠悠地走了不多一会儿,却停下来。吏立大半日没有吃过东西,正饿得心浮气躁,便喝问道:“怎么不走了?”
忽然车帘一掀,有人迈步进来,冲他笑道:“想跟世子商量些事情,耽误世子一点时间,世子别介意。”
吏立先是吃了一惊,待反应过来闯进来的是个男装女子时,才略松了口气,皱眉喝问:“你是什么人?”疑问接连涌出,不等回答又问:“你为什么能上王府的车?你就一个人吗?同伙在哪里?”
正问着,只觉车身一晃,又开始走动起来,便也明白了:“车夫也是你的人?”对方不答,只是微微笑着看他。吏立只觉这举止太过古怪,蹙眉问:“为什么不回答?”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是颇学了几分你父王的气度举止呢。”
“你见过我父王?你到底是谁?”吏立再仔细打量她,只见这女子明眸皓齿,珍珠色的肤光胜雪,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有种年轻女子特有的俏皮,目光却深沉若水,几乎看不见底。
一丝记忆从吏立脑中闪过,“等等!我见过你!”他努力回忆。当日在轩王府的厅事前当着全连城的勋贵面,他父王要将他仗毙。他已经被打得快要失去知觉,六神无主,神志恍惚。事后却总隐约记得,似乎有一个女子突然出现,好像天女从天而降,从他身边走过时,腰畔环佩叮当的响声彷如天音佛乐,无比美妙。
“我见过你!”记忆清晰起来,他愈发笃定,“你就是那日出现在厅事前的那人。你救了我!”吏立说完并不罢休,低头继续回忆:“我问过母亲,你是那个木娘子的人?”
“哎哟,小郎君还真是聪敏,不但记性好,还一下子就能想透好多事情,没错,我就是如水。那你再猜猜我找你什么事儿?”
吏立也是少年心性,听她这样说,也不禁起了好胜之心,努力将脑中所知关于她和木娘子的消息过了一遍,说:“你是来找我打听你主人的下落吗?”
如水微微一笑:“你肯定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吏立眉毛一动,几乎就要反驳,随即意识到差点儿上当,摇摇头道:“你不用激我,我知道他们的下落也不会告诉你。”
如水点头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可见他们还活着。”
吏立一怔,只见对面的女子冲自己得意地挤了挤眼,不由问道:“你怎么知道?”
“轩王好歹是你父王,他如果死了,显然你不会这么平静,要不然大喜,要不然大悲,总之不会这样。”
吏立想想也有道理,问:“那么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儿?”
如水笑道:“没有别的大事儿,只是想请你跟我走一趟,我得向你借样东西。”
“借什么东西?为什么还要我亲自跟你走一趟。”话说到这个地步,吏立在戒备之外,已经全然是好奇。这女子说话行事与他平日所见那些女人全然不同,倒像是幼年时的玩伴,一举一动都令他急切想知道下一步究竟会面临什么。
如水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生怕他听不明白似的格外清晰地回答:“你的脸。”
“我的脸?“吏立一怔,随即想明白了:“这果然需要我本人相随。想来死人的脸你也不好用。”
“小郎君真是知情识趣。”如水抚手微笑,笑意却没有到达眼睛。
吏立静静地看透了她的神情,问:“那么,你是要出城呢?还是要探监呢?连城最近并未戒严,出入虽然查得严些你却不在抓捕名单上,那么就是要探监了?”
这几句话倒让如水真正刮目相看了,“难道除了探监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劳动你这尊驾吗?”
吏立终于放下心来,笑声也就格外清朗:“你连轩王府都能随意出入,除了戒备森严的监牢,怕也没有别的地方拦得住你了。”见她一脸震惊,趁胜追击:“怎么样,可以说说到底是要去见谁了吧?”
如水侧目瞧着他,突然冷笑道:“既然你这么聪明,不妨继续猜猜,看我找你是要去见谁。”
“这我可就猜不出来了。连城现在这么乱,大理寺,宗正寺,连城卫,禁军营,各大关防处到处都关满了人,我这张脸又太好用,哪里都能通行,你好歹给我个提示。”
如水咬着嘴唇瞪着他,忽而淡淡道:“你也不用诳我,到了你自然知道。现在告诉了你,你若趁机泄露出去,岂不是坏我大事。你放心,我要见这人,你也熟得很。”
说话间马车又停了下来。吏立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距离,又仔细想了想她说的话,不禁更加好奇起来。
只听外面有人敲了敲车身,如水拿出一把匕首抵在吏立的腰后,低声道:“得罪了,你这么机灵,我还是要小心点儿才成。”
吏立也不反抗,随着她下了车,抬头一看亲王府的门楣上的牌匾,便全都明白了,舒了口气叹道:“原来是他!”
如水的匕首在他的玉带上敲了敲,“走吧。”
吏立笑道:“秦王府我熟得很,我给你带路。”
“用不着,我比你还熟。”如水淡淡地给了他一个钉子,推着他上了台阶。
自连城城破后,吏立早于吏千先期入城,第一件事便是将落入玉门军手中的吏闻提出来关入他府中的私牢。吏立另外调了禁军来看守亲王府,府中的诸般人等就地关押,却没有另行审问下狱。云龙际会之际,吏立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
在这里守卫的禁军自然认得吏立,很快便有人出来带着他们前往私牢。
吏立被如水挟持着,竟也面无异色,一边走一边轻声地问:“你跟七叔什么关系?你说对这府中比我还熟悉,可为什么以前没见过你?”
刚才的话一说出口如水就后悔了,果然被他抓住了话头不停盘问。她懊恼之余,对他的问题,如水一概不答。
吏立见她不吭声,也就不再追问,自顾自地说:“七叔比我大几岁,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他跟我比跟父王还要亲密。”
如水淡淡地说:“他对你父王忠心不二,跟你不一样。”
“一样的。”吏立也不恼,静静地说:“我们是一样的人,认准了一个主君便会不遗余力地去效忠。可惜的是我的主君跟他的主君不是一个人。但这又不是我的错,陛下是天子,我父王却是个臣子。当初,是他要我去追随陛下的。”
“那也要看那人值不值得你去追随。”
“你又怎么知道陛下不值得呢?”吏立轻声笑了一下,“做人臣子,有两种做法,一种是我七叔那样,一辈子忠贞不二,事君以诚;一种是我父王那样,雄才大略,匡扶社稷,底定乾坤,执掌权柄。你不会以为只有我父王能做到这样吧?”
如水被他的话惊呆,竟然一时间忘记了走路,直到吏立走出去几步,回过头来等她,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仍将匕首抵在他的腰间,沉声问:“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想让你转告给七叔啊。”他说的理所当然,就像是她问了个傻问题。“父王如何信任七叔,我便能如何信任。你帮我问问七叔,肯不肯像帮父王那样帮我。”
“他若肯,你就放他出来?”如水眼中一亮,终于猜透了他的用意。
“那是自然。”
“若是他不肯呢?”
两人来到了私牢的门外,吏立停住脚步,望着前面被铁链缠绕锁定的牢门:“若是不愿意,你就告诉他,我父王现在在漠北穹山脚下。想必开春就会到阿斡尔草原去。他若肯去,我也可以送他去。”
如水真正惊讶了:“为什么?秦王去了,你父王如虎添翼,你们在连城可就睡不稳觉了。”
吏立笑起来:“现在父王生死不知,我们又何曾有一天安稳觉睡?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父王若要做有翼之虎,对连城百姓来说是好事儿。”他从如水手中接过匕首,掂了掂,笑道:“这还是七叔的匕首呢,都交到你手里了,果然我把这话交代给你是没错的。去吧。替我向七叔问好。”
如水此时方觉这少年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深沉复杂得多。她在江北闯荡这些年,风霜雨雪什么事情都见过,却极少有人会令她生出由衷的敬畏来,这少年是除了木菲雪之外唯一一个这样的人。
如水向少年躬身行礼,不再多言,转身向私牢深处走去。
因为有吏立的吩咐,一路上守备私牢的狱卒都不敢怠慢,为她擎着火把引路,一路向里而去。
私牢健在王府地下,一条长长的甬道一直向下,也不知走了多远,只觉周围墙壁和脚下的地都泛出潮气来,才终于到了尽头。这里只有一间牢房,宽大干净,地上铺着干草可以抵御潮湿的寒气。
私牢四壁上都插着火把,如水一眼就能看见那人躺在干草堆上,背对着外面。
他们一路行来,经过四道门,每一道门都要解开铁链,声响在甬道和地牢中回响,他早就该听到动静。然而如水却看不见他有一点儿回应,心中不由自主地揪紧,向领她进来的狱卒道:“麻烦你开门,我进去瞧瞧。”
狱卒有些犹豫,但想到是吏立亲自带她进来,自然也就不敢再多事,打开牢门,让如水进去。
吏闻一身青衣,一直安静地躺着,像是一尊青色的石雕,连衣服的褶皱都没有一丝波动。
如水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推了推他的肩膀,轻声道:“喂,你还好吗?”
他毫无回应,身体又冷又硬。如水察觉到手下肌肉异常的僵直,心一沉到底,连忙将他扳过来。
火光映在吏闻的脸上,浓黑色的血从他的嘴角和鼻子里流出来,划过在苍白的脸庞,显得异常惊悚可怕。
如水怔了怔,无可抑制地尖叫起来。
木菲雪被外面的奇怪声响惊醒,伸手一探,发觉吏轩已经不在。她坐起来,揉了揉额头,只觉一阵昏沉。吏轩因嫌她总是夜里不寐,也不知打了一只什么动物,两只手掌大,浑身黑溜溜的毛油光水滑,小眼睛滴溜溜地炯炯有神。木菲雪看着喜欢,见吏轩剥了皮给她熬汤喝,十分可惜。
这汤效果确实奇佳,睡前喝一碗下去,往往能一觉到天亮。木菲雪大感惊奇,追着吏轩问了许久,他说那是一种长在极北深山里的野兽,西愈人管它叫黑貘,是传说中的食梦兽。西愈人都相信吃了黑貘的肉,夜里便能一夜无梦睡得又香又沉。
木菲雪以前倒是在山海经中看见提到过梦貘,却没想到原来真有其物。她苦受不能入眠的困扰已经多时,当初是心中忧愤焦虑惊惶相交,不能有片刻安宁平静。如今流落在这极北的荒原之中,每日只与吏轩相对,外界纷扰彷如红尘往事,一概被广阔无边的雪原阻隔在了他们这世界的外面,倒是暂时可以将许多心事放下,失眠的习惯却已经养成,也就只能靠黑貘汤才能入睡了。
黑貘惯常生活在极北,比他们所在的穹山还要北得多,行动又快如闪电,极难捕捉。因此吏轩也不是日日都能寻得到黑貘,但凡得到一只,便要寻个无风安静的地方让木菲雪好好地睡一觉。
因此睡到一半被惊醒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见。
木菲雪摸了摸吏轩那半边的裘毯,温热已经散去大半,想来吏轩出去也已经有一会儿了。她放心不下,披了裘氅走出帐篷。
帐篷外篝火仍然熊熊燃烧,将方圆几十米都照得亮如白昼。远处则是一片沉寂苍凉的雪地。暗夜里,积雪在月光下隐隐泛着光泽,仿佛满地珍珠一直铺到了天边。
她立了一会儿,察觉到了不对,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木菲雪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侧旁拴着的马群似乎有异常,便走过去查看。
不料还没到近前,几匹马便惊惶地躁动了起来,有的跺脚,有的喷着热气,向她呲牙示威。木菲雪怔了怔,硬着头皮走到跟前。火光将她的影子远远投在脚前,惊得马儿连连后退。
血腥味越来越浓重。她仔细数了数,吏轩的天都马不在,斯陂陀所赠十匹马只剩下了九匹,地上还有一摊血迹,拴马的皮绳委垂于地,她捡起来看了看,竟然是被利齿咬断的。血迹淅淅沥沥地一直向远处延伸,木菲雪走了几步,突觉一阵寒意袭来,她猛然回头,一个黑影从她身后飞掠而过。
木菲雪吓得一惊,不敢再走,匆匆退回帐篷里,找出匕首握在手中,全神戒备。
野兽嗥叫的声音忽远忽近,山坳外面风声凄厉呼啸,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帐篷所在的这个角落。似乎有动物爪子簌簌地从帐篷后面飞快跑过,留下一连串轻微的响动。
木菲雪抱紧了匕首,耐心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外面传来马蹄声。木菲雪连忙迎了出去,果然看见吏轩纵马一瞬间就到了近前。
“你醒了?”他一边问着飞身下马,朝木菲雪走了两步,血腥气迎面扑来。
木菲雪心头一紧,问:“你受伤了?”
“受伤?”他怔了一下,向前走入火光的范围,只见一身的血污,一只手捂在胸前的模样的确像是受伤。“我没有受伤,放心吧。”吏轩看见了木菲雪担忧的神色,心中一暖,温言解释。“这都是狼血。”
“狼血?”
“是啊。”他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来,给你看看这个。”
吏轩将木菲雪拉进帐篷。
帐篷里燃着炭盆,一下子就把寒冷驱离。
木菲雪将自己的裘氅脱了,又要去帮他脱重裘,问:“你去哪儿了?咱们的马是让狼吃了吗?”
“是啊,这附近有两群狼在争抢地盘,咱们不巧就在他们彼此争斗的范围里。看来还是要尽快离开才好。”他一边说,却推开木菲雪的手,笑道:“来,给你看看这个。”
他极少这样笑,眼睛闪闪发着光,像是个孩子热切地要将自己最宝贝的东西献出来一样,慢慢敞开重裘的衣襟。
木菲雪好奇起来,朝他怀中望去,只见黑色重裘下,冒出了一点点雪白色的绒毛。
“咦?这是什么?”她惊奇地问,探出手去。
吏轩喊:“小心!”
却已经来不及了,木菲雪只觉手指微微痛了一下。她连忙缩手:“哎呀,怎么还咬人!”
吏轩牵过她的手仔细查看,好在那力气实在微弱,并没有咬破皮,连个红印子都没有。他松了口气,责备道:“怎么如此莽撞,幸亏它还小,伤不得你。”说着将衣襟打开。
原来是一团小小毛茸茸的幼兽,浑身雪白,脸上身上沾了不少血迹。一双天蓝色的眼睛警惕戒备地瞪着她,发出呜呜的声音警告。
“小白狗!”她欢呼一声,童心大起,从吏轩手中接过来抱在怀里抚摸打量。只有手掌大一点点,蓬软的毛下面是摸起来十分细弱的骨头,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浑身发着抖,小爪子撑在她的手掌上,努力想要站起身来,却连这点儿力气都没有。
吏轩没好气:“这个地方哪里来的狗?这是狼!”
木菲雪的手没来由地抖了一下:“哎呀!”小白狼站不稳险些跌了出去,她赶紧又抓住收进怀里:“你捡的?这么小,怪可怜的。”
“你要不要,送给你养吧。”
木菲雪吃了一惊,抬头看着他:“你真是要把我当西愈人了?”
“怕了?怕了我就把它扔出去,咱们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它了。”
木菲雪嗤笑了一下,并不理睬他的威胁,双手把小狼举起来左右打量,“真漂亮呢。原来狼也可以长得这么漂亮。”她一边说着,将手指凑到小狼口边,小狼毫不客气地一口含住,逗得她笑了起来:“这是饿了吧,它能吃什么,给它找点儿来吃吧。”又问小狼:“你阿娘呢?怎么身上搞得这样脏?我给你洗洗澡可好?”又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两批狼在咱们这儿打架,还咬死了咱们一匹马。我追出去,那群狼跑得倒快,只剩下一头临产的母狼被自己的狼群抛弃,血腥气招惹了对方,才产下这一只就被咬死。我赶到后驱散狼群,这小家伙就躺在血泊中。”
木菲雪心生怜惜,抚摸着小狼的头顶:“真可怜,才出生就没了阿娘。不过……”她抬起头来:“我总是听说狼群可怕,即便是骆驼也能一瞬间吞噬成白骨,你一个人倒能驱散两群狼?”
吏轩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身去取了奶块掰碎,又化了些蜂蜜水递给木菲雪,让她用奶块蘸着蜂蜜水给小狼喂着吃,自己则后退了一步,坐在一旁看着她们俩。
火盆发出哔剥的声音,火光摇曳,映在木菲雪的脸上。这些日也不知是睡得好了,还是身体缓过来了,她的脸色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反倒有了一种温润的光泽。
吏轩看着木菲雪将小狼拥在怀中悉心喂养的样子,看着她的眼角眉梢都出现了一种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温暖柔情。那是一种衷心流露不可掩饰的欢喜,由心而发,令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令人无法瞬目的光彩。
吏轩拿过一旁的酒囊,大大喝了一口,酒香在帐篷里弥散开来,气息令人微醺。他的目光火辣,迫切地想将那个美得令天地山川变色的女人压在自己身下,看她目光迷离辗转吟哦,感受她激动的颤抖和紧密的拥抱,他想将她锁在怀中,扛在肩头,想将她举向天空,让他的祖先和神灵与他一起为她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