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泠泠女音,歌声袅袅,宛若天籁,穿透红霓帘幔,胜若飘渺虚无,又胜亡者哀音,令人叹惋.
座中常有戏中人.
高台雅座,一人煮一茶,素衣墨发,斯人眉眼甚好.
蘅芜芬雅,初芽玉雪,桌案上,白玉莹莹,烟横雾斜,杯盏中,青叶浮沉,靡香四溢.
素指按捺杯盖,细细修长,不失温润,虎口处却似有若有若无的刀茧.
掌握生杀之人的手.
薄唇轻启,淡淡泯了一个口,剑眉微皱,啧,好苦的茶.
许是茶肆中高谈阔论者众多,又许是习武多年自是个耳聪目明,几句议论不偏不倚飘入耳中,若是寻常言论,自是当作玩笑一听就过,而此时此景此句,却让本无波澜的俊脸冷了几分……
“九州之祸事,起之于战,若不早早收兵言和,覆灭亦是早晚的事.”
“此言差矣,宁王造反,北有匈奴,南有蛮人,使我腹背受敌,收兵言和,那岂不是将我大好河山送入贼子之手?”
“如今风烟四起,九州倾覆,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长此以往,迟早会灯枯油尽……”
短暂的沉默.
握杯子的手紧了紧,还是将茶杯递与唇畔,伴着深秋的肃杀与冷意,灌入喉中.
茶未凉,心已殇.
“若是未将军在,那便好了.”那边谈论之人忽然叹道.
放下茶杯的手顿了一下.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另一人随之道.
“嘭……”白玉杯落,茶水飞溅,氤氲了素衣白裳.
说不在乎,那都是假的.
“客官?”肆中小二闻声而来,却被一道冷砺的眼神吓走了.
冷砺却难掩疲意.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尚能,饭否?
嘲意漫上唇畔,素指移向腰际,却似缺了什么.耳畔歌女的声音依旧,回过神,才发觉,兵家利器早已离身多年!
一抹悲怆展露,终日的消极懈怠不再见,忽而气息微促,将那波澜不惊的面容撕个粉碎,将那隐忍安然撕个粉碎!
尚能饭否!
“拿酒来.”声音依旧沉稳,却早已无了不动声色之感.
音容依稀残梦里,那是他发号施令,指点江山时的镇定从容!
酒坛稳稳当当停落,却是闷实的一声,忽而觉得那刀枪剑戟相互碰撞的声音是如此清晰!
酒色深沉,酒香凛冽,正若肃杀的秋风卷过黄沙,风中血色浓烈的扑鼻!
“我自从军,便以家国社稷为最高信仰.”
他还记得,那日宫门之前,他身着戎装,剑指乾坤,字字句句,豪情满天,皇帝亲自饯行,与他尚方宝剑.
平叛乱,夷外壤,所向披靡,而一条条捷报却抵不过佞臣贼子的一句挑唆,竟抵不过妃嫔媵嫱的一句软语!
西贬朝阳路八千,八千里路,当真好远.
烈酒入肠,不知是借酒消愁,亦或是就愁饮酒.
荒谬.
真是荒谬.
楼内,杯盏交错,天边,血染残阳.
想来,在那位皇帝陛下的眼中,一个听话的将领总好过一个会打仗的将领.
这样的江山,这样的九州,气数已尽.
纵然我力挽狂澜,也挽回不了一个已经穷途末路的王朝.
何况,当年的未将军,于那皇帝心中,已与死人无甚区别.
嘲意愈甚,心中愈乱.
一坛酒,二三分醉意,四五里酩香.
忽而想起当年自己初次上战场,潼关首捷时,与弟兄们举杯痛饮,也是这般微醉.
只可惜,地点变了,酒的滋味儿变了,人心也变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这话,说的不错.
缓缓倒下最后一碟酒,并未端起喝下.
缓缓起身,向着空中最后一抹残阳,恍若祭奠般的,自左向右,缓缓的,将碗中酒,洒之于地.
媚香楼畔生媚香,桃花扇底桃花酿.
无论乱世亦或安世,寻常女子,应是一身红妆,胭脂水粉,织纱绣花,独坐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更别提上阵杀敌.
如此区分,那她叶殊想来应非寻常女子.
叶殊生时,母亲取名为姝,可她父亲看了却是不悦,道我叶家乃江湖世家,将来女儿迟早要踏上江湖路,名号喊不响可怎么行.遂大笔一挥,改了个偏旁,殊.
殊途同归的殊.
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这是她父亲自小予她的规则.
十指不沾阳春水,沾的却是刀枪剑戟,染血黄沙.
而今夜,她一袭红衣,裙畔几层褶皱,恍若红云.
偏偏是清冷的面庞,如此装束,竟穿出了肃杀,若秋色连波,寒凉,萧瑟.
褪下戎装的她,已隐去了那一身杀气,明眸皓齿,并无脂粉妆扮,却也是,清丽脱俗.
茶肆之中,多是文人雅士饮酒喝茶,也多是才子佳人一段段佳话的契机.
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凤眼迅速扫过茶肆,忽而在阑干处寻得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袭白衣迎风而立,孤孤冷冷,身侧案上,茶盏微凉,酒壶已空.
眼波微敛,漫出一丝无奈,莲步轻移,划出一抹翩跹.
“你在这儿做什么?”声音清清冷冷,若珮环相扣.
昧枝一动不动,缄默不语,叶殊眉稍一皱,性格冷硬的她从不容别人让她将话语重复第二遍,然看着眼前人,叶殊并没有什么动作.
半晌,昧枝幽幽问了一句:“此地距京口,约多少里路?”
似是问叶殊,又似是问自己.
“三百里余.”曼声轻应.
长长的叹息.
耳畔叫卖声依旧婉转,谈天说地觥筹交错,毫不在意,此时此刻,三百里外,中原的土地又少了一寸,颠沛流离的百姓又多了一户……
“昧枝,现下,你做何打算?”
“打算?”昧枝重复着,声若云烟飘渺,顿了顿,“归隐山林许是最佳选择.”
“归隐?”叶殊毫不克制的提了音量,不可置信瞪着眼前人.
“乱世之秋,身不由己,不若早离纷争……”昧枝笑了笑,只有叶殊看出,那笑里,带着几许苍凉.
可她,还是不愿相信,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已是这般颓痞.
“此话当真?”言语里已是怒意和戾气.
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自然当真.”说罢,昧枝便懒洋洋的回身,坐卧案旁,欲醍醐灌顶,一副醉生梦死之相.
忽而红霓漫天,一阵疾风吹过,一声清脆的“叮”,转眼间,昧枝喉前已横了把短剑.
昧枝愣了愣,却似毫不在意的,笑着看向一脸愤然的叶殊,道:“功夫不错,有进步.”
“未止,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语气冷硬,握短剑的手,指骨发白.
听闻此言,昧枝笑意褪了几分:“未止已死.他所说的话,我又怎会记得.”
“家国社稷,于你到底是什么?”剑已擦破皮肤,氤氲了一道淡淡的血痕,叶殊依旧紧逼不舍,“你的信仰,便是说放弃就放弃的东西?”
昧枝眼中闪过片刻的纷乱,眉目间笑意渐渐冷了下来.
但他不语,任凭剑锋刺破他的皮肤,任凭叶殊的杀伐狠戾,恍若这个世界,已只剩他一人.
“你说话啊!”剑光闪过,忽然一声巨响,桌案上的酒壶被她反手扔来,昧枝让也不让,酒壶正中额头,俊朗的脸庞顿时血迹斑斑.
随着这一声响,茶肆瞬间安静,所有人看向这边,小二忙上前劝阻,却被剑影晃了回来.
“说话!”膝盖顶着昧枝胸口,短剑紧贴咽喉,三千青丝垂落,遮住了叶殊有些失态的脸,“你是不是觉得,你既离职,那么天下人死光了,都与你无关?”
“你是不是觉得,没有人能理解你,所以你要报复所有人?”
“你是不是觉得,你活的那么难过,不如逃避这种生活?”
“未止,你就是在逃避!”
昧枝,啊,应该是未止,缓缓抬起头,鲜血汨汨,划过了半张脸,眼神中,本已寂灭的东西,却似复苏似的,死灰复燃.
“我没有逃避,”声音低沉,但很平静,“你说的那些,我不否认.”
沉默瞬息,叶殊拿剑的手松了松.
“叶殊,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拼死拼活收复失地,有什么用?”
叶殊本想开口却被强行打断,“所谓黎民百姓,根本不会管当朝的是谁,只要没有战争,生活富足安然,就足够了.”
叶殊没有说话.
昧枝明镜似的双眼静静的看着眼前无言的女子:“况且,凭我一己之力,我又能怎样?”太息般顿了顿,“朝廷让我死,我便只能死.如今我连活下来都是万幸,更何况……”
他忽然不接着说下去了.
歌女的歌声犹如天籁婉转悠扬,却有种亡国之调的意味.
已是一更天色,茶肆里少了不少人.
叶殊危坐案侧,徐徐点了两盏茶,茶香沁鼻,也安心,让她感觉平静了许多,透过阑干,淡然看着远处万家灯火,发起呆来.
“久等了.”那袭白衣飘然而来,俯身抱拳施以一礼,又自顾自寻得座位坐下,额角的伤在方才已包扎完好.
短暂的沉默,让气氛多了几分尴尬.
“伤势如何?”叶殊回过神,不痛不痒问道.
“已无碍.”昧枝点头答道.
“叶某脾气素来如此,你莫见怪.”
“自然.”
方才二人还是同归于尽的模样,现在却已握手言和.
旁边的小二不住的拿着布擦着冷汗.
“我之所以来寻你,就是想劝你,能东山再起.”叶殊不急不慢,泯了口茶,淡然道.
“你觉得你劝动我了吗?”昧枝把眼光向窗外.
“至少,还有希望.”叶殊坚定的看向眼前人,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