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桃妖拜我,我自不稀奇,但那息妫之子四字,着实让我头疼了疼.
息妫何人,世人评价的四个字最为贴切:红颜祸水.
生前面若桃花顾盼生姿,引无数英雄折腰,却因她倾城之色和她红颜祸水之名亦助她成了主宰桃花的神女.
无论她生前名号如何,却大抵是个神.
神,主宰世间万物,保人间一方安宁,人们祈求神的护佑,神的祝福,却不曾想过,神又会寻求谁的护佑,谁的祝福.
一个神的祈求,我当真,受不起,也没法受.
现在那桃妖说,自己是神女之子,算来也是半个神.
世间轮回,因果报应,这个道理,无论人神,都是难以颠覆的.我撑着略有薄汗的额头,斟酌道:“且不说我与你二人有何因缘,偏要受你这一拜也偏要应你这一求,单是你操控她的神魂便已成大错,再次,我即使有心救助,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还是另找高人吧.”
俯身作揖寻思也该走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身形顿了顿,补了句:“我也只是寻常人,有道是忤逆神的旨意会折寿,想来这非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折寿则个,还请你手下留情.”
回首间,他的声音恍若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几分嘶哑:“你不是有长生劫吗?”
啊,又是个靠长生劫的人.
我挥了挥袖,压下生出的一丝厌烦,冷着音色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眼角漫出讽刺意味,不再多语,走出门,看着黯淡的天色,才发觉时间倏忽过了好久.
“夭这名字,倒是有点意思,呐,我叫你小夭儿可好?”他初次现身时将她吓得不轻,诚然日后这人阴魂不散的跟着她,她还是难以忘记她二人初识的形容.
“小夭儿,你那么喜欢这把桃木剑啊?”桃花几枝,半遮半掩他的容颜,却怎么遮也遮不住他妖冶的声音.
“小夭儿,你穿红色的衣裳可真好看.”他轻抚着她的头,笑意翩翩,胜过满园春色.
“小夭儿,你看看你,看见我就跑,跑什么呀?”分明是张天天都能见到的脸,可他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竟也能动人心弦.
“小夭儿,脸红成这样,莫不是,喜欢上我了吧?”他温柔似水,长身玉立,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发端,拂过她眉宇,拂过她脸颊……
“小夭儿,你再长大些,我把你娶回家,好不好?”他的话使她的心湖泛起涟漪,微波荡漾,她自然不假思索点了头.
“小夭儿,咳咳,我好像要回去了……”
“小夭儿,你别不高兴啊,这是迟早的事……”
“小夭儿,这是母神的意思,我没办法娶你了,对不起……”
“小夭儿,小夭儿,你别走你听我说……”
“小夭儿!”
她不想再见到那张脸!
随随便便,说放弃就放弃,他凭什么?
十几年山河与共,确是他离心离德,亦或是她一厢情愿?
她倒要看看,他的这颗心,是副什么模样.
她是天生的念术师,只是未曾勤加修炼,带她修成,质问他而来,却见他正与别家女子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一树桃花要等到桃之夭夭,是一生一世,毁掉它,却只是片刻惊动.
她隐在林间,远远看着,想要厉声呵斥,却怎么也开不出口.
她甚至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许是一开始便是她自作多情罢.
她恍惚走出林子,恍惚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隽美而苍白的脸,觉得这一生,都是个笑话.
她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丢给他的那两句话,消耗了她多大的勇气.
“我早该想到你当初离开是因为厌倦了我,”她一剑封喉,那女子瞬间便断了气,倒在他怀里,他却依旧苍白着脸凝视她,唇畔动了动,却没有说话,而她亦只是回望着,慢条斯理道,“既然如此,那你我还是从此永不相见罢,再见面,我定祭出手中桃木剑取你性命.”
她说完,闪身走人,丝毫不理会身后男子撕心裂肺的呼唤.
再相见,果然刀剑相向,而她手中的桃木剑,果然险些取了他的性命.
若不是她以周身灵力相封,她又怎会使得他险些魂飞魄散.
他身上,留的是神的血啊.
灵力溃散间,她抬头,看他眉目如画,却透着阴冷,不知为何,不卑不亢的笑了,笑着笑着,两行清泪划过脸颊.
“你真的那么恨我.”他吐出一口鲜血,喑哑了嗓音,平静陈述.
像是不甘心,他默然闭目,轻轻问道:“你真的那么恨我?”
她不言语,手却在微微颤抖.
“我如果说,我错了,你会不会原谅我?”他咳嗽着低吟道.
她还是不说话,泪水仿佛决了堤,无休止的流淌.
“那我死了,是否能解你心头之恨?”他的声音恢复几缕轻佻,恰似三月桃花雨下,欲沾不沾,“如果你不再恨我,这样也好.”
下一秒,他反手点向自身死穴竟是要自绝经脉而亡!
她惊呼着扑过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他留着最后一丝笑意,看着她哭的梨花带雨,忽而有那么一瞬想要将她拥入怀里.
“夭儿……莫哭……”他以为,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唤她的名字了.
小夭儿,把我忘了吧……
诚然他没有死绝,否则他的神魂不会附在夭的身上,也不会操控着夭的神魂,闹出这一场场闹剧.
夜色颓然,灯火阑珊,搁下笔,拿着话本子,我揉着眉心闭了目,觉得这息妫之子,当真也应了他娘的四字评价,红颜祸水.
一个神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也是神人.
我轻叹一声,指尖燃起一道符,随意一掷,不偏不倚点在了那夭姑娘的眉间.
纸符默然焚烧,我翻手一捻,自她眉间似是取出一物.
好吧,人生苦短,为了这几十年寿命,且当我再多管件闲事,本着神都来求我多么令人瞩目的心理,能救还是救上一救罢.
那一物不是旁的,恰是桃妖的神魂.
“魂去尸长留.”启唇轻吟,指尖那么一触符纸在夭额上留下结印.
“离魂暗逐去.”另一只手取了符纸静默杂糅了桃妖的神魂一起焚烧,空气中弥散着若有若无桃花香.
待香消玉殒,翻手取出一张无字符,这符与别的符不同,不同的让人有些恶心.
以灵力与鲜血为媒介,焚烬的神魂与灵魄为符菉,符纸磨与逝者的枯骨,沾染了怨气、灵力,使用时又付与了强大的念力,方才有所谓起死回生之效.
但谁能想到,这就是传闻中,人人都希望得到的长生劫?
强撑着疼得不行的脑袋,刺破手指,强灌了些许灵力压在指尖,沾了方才焚烬的魂魄,潦草一笔画上符菉.
鲜红的血字硬生生被符纸吞下,渐渐淡褪.
我继续重复方才的动作,画了七次,焚烬的魂魄沾尽,血字留住,鲜红鲜红印在上面一派诡魅.
明是低咒分明长叹道:“暗骨锈,血字封,劫灰湮,敬长生.”末了,一掌将符菉拍在了夭的脑门上.
血是我的血,灵力是我的灵力,魂魄自是桃妖已无神迹的魂魄.
我之前之所以未能察觉出他的神迹,只因当年夭姑娘一剑砍得生猛,不仅砍碎了他的神魂也断了他的神迹,还使他暗藏的星点妖性弄了出来,如此即便是真正的神仙下界也难看出他大爷的竟然是神.
而他“死”后,夭姑娘一想不开随他去了,但被他勉强救下,想方设法用自身残魂保了她二魂五魄,尽数封在夭姑娘的身体里,只盼得有人能将夭姑娘救回,也算还夭姑娘一生情债.
“风流韵事做的再潇洒,却担不起自己应负责任,即便是息妫之子,我亦不愿帮你.”我原本冷眼丢下了这句话,想来这桃妖负了夭姑娘,再怎样为了一个白眼狼大动干戈,我夜凉做不到.
怎料他神色惨淡,膝行至我身侧,伏首再拜:“夭儿缺的一魂二魄我已请求母神到冥界寻回,我愿用我自身残魂替夭儿修补.”
我一愣,略挑眉:“真的?从此之后,世上再无你,你等于魂飞魄散.”
他慎重点头,伏首拜之:“我知我负她良多,能还一点是一点.”
我默了默,不紧不慢抚了抚袖:“她若再世,定然已忘了你.”
他勉力一笑,又是几许凄凉:“那更好,这样她……也会过得更好……”
我不置可否,淡然转身,思量片刻,道:“你随我来.”算是允了.
他微笑着,虔诚的起身,作揖,道谢,拱手,俯身,弯膝,伏首,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