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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公元1737年，清乾隆二年。
北京西直门的长河像一条晶莹剔透的翡翠玉带，紧紧的环绕着银镜般的海淀，孱孱流水和两岸倒映的垂柳把整个京师点缀得流光溢彩。
郑板桥和李鳝在绿荫下慢慢地散步，来京城大半年了，还不知道有这样好的去处。板桥紧锁着眉，心头隐隐掠过一丝悲凉，屈指算来，自己已四十有四，本来图谋仕途在这里有所发展，可事与愿违，南书房那边仍然音信全无。他有一些后悔，后悔十年前来京城的疏忽大意，如果那时候不得罪一些人、落一个狂生的名誉，也不会有今天处处碰壁的局面。唉，罢罢罢！与那些人也无法共事。他有些万念俱灰的感觉。
“贤弟，让我好找！”金农、黄慎和李方膺从对面过来，金农是早先取道山东来京城的，这半年一直和板桥游在一起，李方音则是在兰山县令的任上弄出三年牢狱才放出来的，不久前在天坛碰到，几人相见，甚是兴悦，一路说笑，沿河向西。
前来观柳的人络绎不绝，不巧天下起了细雨，摇曳的柳枝在雨雾中朦朦胧胧，活像一幅水墨画，尽管土路开始变滑，可游人们的兴致丝毫未减。几人边走边谈，眉飞色舞，唯有郑板桥神色忧郁，心事重重，金龙冷不防一拍他的肩头，脚下一滑，甩了个嘴啃泥，众人哄堂大笑。
郑板桥在想什么呢？——眼前成双成对的佳偶们。尤其是刚才款款而去的那绿衣女子，使他想起了徐夫人，三年了，眼前无时无刻不晃悠她的影子，他悲从心来，又咏起昔日所作：
“劳劳亭畔，被西风一吹，逼成衰柳，如线如丝，和风和烟。”
金龙一旁道：“贤弟差矣，今日吾等有幸聚会，正是观柳大好时机，何故放出悲切之意？”于是也和道：
“古长河畔，赏一河烟雨，万点鸿掠，红粉佳人情切切，闺阁埋没。“
忽然，前面的风雨亭飘来阵阵香气，原来是一老妇在买棕子，男男女女搀扶而来，十指尖尖品佳味，好不逍遥，众人这才记起今日是五月初五端午节。不一会，天色放晴，宿烟收尽，长河两岸的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鄧，娇鸟唤人，微风透浪，远近青葱明秀，郑板桥诗兴大发，禁不住咏道：
“端阳节，正为嘴头忙，香棕剥开三面绿，浓茶斟得一杯黄，两碟白洋糖。”
李方膺高叫道：“众位贤弟，腹中早已空虚，何不买些棕子或其它来充饥，若再买瓶二锅头岂不妙哉？”板桥又咏道：
“端阳节，妇子乱忙忙，寸剪莒蒲和滚水，一杯烧酒伴雄黄，额上涂字王”
咏完说道：“这里哪有酒卖?要吃酒须找家店铺才是。”
金李两人齐声和好，一行奔柳林中一酒肆而来。
这酒肆一顺五间草厅，前门挑出一面杏黄色三角旗，上书一个“酒”字。厅内人声沸鼎，座无虚席，生意火旺。靠窗边有三人早已酒足饭饱，只顾剔牙闲聊，占住一副座头不肯相让。这三人看模样各有四十多岁，穿戴齐整，气宇不凡，板桥在他们身后立了多时，他们却视若无人，好久，其中年长的才说：张照“尔等是不是候座？”还没等回答，又说：“这样吧，听口音，你们像是外地的读书人，今日观柳有雅兴，尔等不妨口占一首，若逗得我俩高兴，马上让出座头给你们。若不然，你们就蹲在台阶上吃。”
李方膺大怒：李方胤“尔等有什么本事？”
郑板桥连忙拦住，打个躬轻言细语地说：郑板桥“得罪三位，愚兄不才，愿班门弄斧，与几位助兴，为公平计，但求几位墨落黄裱，以记为凭。”三酒客连说无妨，吩咐店家取来文房，郑板桥捋捋衣袖，用扬州一带方言咏道：
郑板桥na na一小舟，pang pang水上游。
Zi ga一声响，ti tuo到扬州。
一酒客提着笔，目瞪口呆，纸上难落一字，掷笔于桌上要郑板桥写。
板桥大笑，抹平黄裱，一笔挥就，四行诗一跃纸上，赏心悦目。
这几人也是有些才气的，非等闲之辈，但诗中八个字却从未见过，又见字写得十分洒脱，大惊，只得让出座头，移坐到门前的树荫下。
五人依次坐下，金农点菜，店家苦笑了几声，今日观柳人多，饭菜早已用尽，唯一只剩一筐桃可食。李方膺迁怒于刚才三酒客，不是他们耽搁，哪会望梅止渴？权且画饼充饥吧。黄慎叫把桃搬来，这桃个头真大，红得也可爱，说是来自冀州，只是半数腐烂，咬在嘴中，红汁乱溅，板桥只吃一个，两手却似屠夫一般，略略沉思，索性就用店家白窗幔擦手。
不一刻，大伙吃完离开，店小二大嚷起来，拿着窗帘，揪住走在后面的李方膺，很多人都围上来，门前的三个酒客也凑上来看热闹，他们一看，慌忙将店小二拦住，道：张照“这不是扬州名士郑板桥所作的《雪桃图》吗？你从何处得来？”
众人细看，果然是一幅桃画，画上两颗殷红的歪嘴桃比筐中之物新鲜多了，一时，众人哗然。
两位酒客环顾四周，抱拳高声询问：张照“请问，扬州板桥先生可在？”
郑板桥只得上前施礼，一一将几个人作些介绍，原来，三酒客一位是山西泽州陈仕履，此人十六岁中进士，另一位也是康熙朝进士，京师有名的何云举学士，满州镶白旗人，现官居检讨。还有一位梢胖的便是在刑部供职的张照。三人小聚没想到成了大聚。
众人一一施礼寒暄，又催店家重整酒席，谁知店家还有上等好菜藏于厨中，刚才是见郑板桥等人衣衫破旧，形体寒酸，恐卖不到好家钱才不肯拿出。郑板桥心中不悦，暗暗骂道：千刀万剐的店家，狗眼看人低。此时店家满心欢喜，没想到一筐烂桃换来金元宝，听说扬州八怪个个都是绝世才子，这长河两岸绿柳成荫，何不求他再赐一幅柳图，如此名气的杰作悬挂店中，定会有很多人来观赏，何愁生意不好？其实这《血桃图》是陈仕履的眼睛加工出来的，郑板桥并没刻意去画，只是昔日曾有此作，再加旁人越看越玄乎便成了宝。
酒过三巡，店家又添新菜，像板桥施大礼，道：店小二“恕小人招待不周，请公子畅饮，还望醉笔生花，再给小人店堂画一幅柳图，也好光大公子才名，让长河两岸之人开开眼界。”
黄慎也在一旁撺掇：黄慎“贤弟留点墨宝也好，权且作个记念，也不枉大家相逢一场。”
板桥极不耐烦，再加几分醉意，站起来扬手将墨碗向粉墙上一泼，霎时，满墙生花，污迹斑斑，连桌上也洒了不少。众人大惊，不知其然，都劝板桥不要动怒，店家怏怏不乐，知道是先前得罪了这班人，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外面又下起小雨，屋顶有些漏，众人抬头看，只见雨水从粉墙上流下来，浸着墨迹，顺势往下，流出一颗颗栩栩如生的垂柳。这垂柳千姿百态，枝繁叶茂，色泽有浓有淡，枝条有长有短，比门前的柳树还艳丽三分。店家看了直呼神人，要行叩拜大礼，弄得四座哗然，个个佩服至极。一时，又添新酒，众人直吃得傍晚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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