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传说
唐人街,一个多么吸引人的名称。
唐人街,是美丽的,也是危险的,更所谓是流言四起的是非之地。
逸闻茶馆一个十分神奇的地方,媲美唐人街的一家茶馆。
欧洲唐人街尽头有一家小茶馆,传说生活无着的人,实在走投无路了,到茶馆去求救,往往都会得到资助。
据说知道去茶馆求救的人,都是一些“犯了事”的人,求救也就带一定的隐密性:求救者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去茶馆喝茶。与客人对话的就是茶铺老板,问清事由,茶铺老板一般都会助以盘缠,指以前程,女老板风情万千又八面玲珑,掌握着这座小镇的信息命脉,没有她不知道的信息和保护不了的人,她两个最得力的帮手帮她引导着这一切,堂倌是个有名的隐退杀手,他负责茶馆的秩序和老板一些可怖的交易,店小二圆滑善道,擅长观察及探口风,在玩乐中挖取和解析信息。
那么接下来该介绍一下逸闻茶馆的老板娘了,那是一个十分传奇的女人。
十三娘,一个毫不逊色于前两者的吸引人的名称。也是唯一一个被说书人与世间百姓共同传唱的一个无比神奇的女人,逸闻茶馆那个十分神奇的老板娘。
玫瑰,带刺的玫瑰,应该是用来形容她最美,最合适的花朵了吧。但是,温室中的玫瑰不谙世事,纯粹无比,天真无比,可一旦出了那间温暖的花室,就会如鱼儿失了尾,鸟儿折了翅般循规蹈矩的随着自然规律而死亡,也许只有十三娘才会这么认为,只有鲜血,才能令那株奄奄一息的玫瑰花涅槃重生,坚挺的矗立在那座摇摇欲坠的陡峭悬崖之上,由此之后,娇弱的玫瑰花开始学习一条条残酷的生存法则,也随之长出了一根一根尖锐无比的倒刺,同时,也更加明白了那条永远不会改变的真相:——高处不胜寒。
然而她黯然不知的是,有人开始谋划反叛。
壹、喧嚣
“银骏,去给先生倒杯绿茶吧,我记得他最喜欢此等事物了。”我站在帘子后,静静的看着那个亲手聘请的,把我讲成神话的,眉飞色舞的,又拍了一下他的宝贝木头,把观众又下了一跳的百瑞。“说书先生也累了,让他休息一下吧。”
我能看到那个百瑞面色惶恐。
我笑了笑,走到了屏风后,撩开古筝上面盖着的红布。嗯,丹青也就选乐器的眼光还算可以。我以乐声相奏,也不知他能否可以听见看见,只是示意他接着讲我那段十分传奇的年轻人生。
不久,他连滚带爬的到了帘子前,颤抖着声音勉强维持着十分恭敬的语调说道:“十、十三娘。”
“嗯。”我以一个刮弦结束了这曲还算流畅的渔歌唱晚,不知怎的,“啪”的一声,小指的指甲骤然断了一半,鲜红的血液滴在古朴的花雕木上。我毫不在意,黑刺弦还是缠得太紧了。随即拿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花茶,嗯,温度刚刚好。然后猛的感觉到了味道不对,不自然的皱了皱眉,心声感叹雀舌那小子的胆儿真是越来越肥了,竟然敢在我的茶水里面加东西,还是甜的。
而百瑞很明显理解错了我的意思,双膝一软,跪在了那条价值不菲的地毯上。透着屏风看他,冷汗如雨,婆娑而至。
我叹了口气,把玩着手里的扇子。“先生,我并没有生气。若是允许的话,请进来谈吧。”
百瑞揩了揩汗,颤颤约约的拉开帘子走了进来:“小人……小人……”
小人小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我“啪”的合上扇子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扔,不在意的说:“我没有怪你,我记得我貌似说过,‘你可以讲述任何吸引顾客的奇闻异事。’如果这么说能使你放松,那么现在我打算再加上一句,包括我。”
百瑞明显松了一口气。
“先生,在这里放心的展现你的才华吧,我知道,你连五分力都没用上。否则,这茶馆也不可能是线下一片人走楼空的情形了。”
惶恐的神态再次降临在他的脸上。
“好了,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了,下去吧。”
他连忙告辞,真真是连滚带爬。
我也拍拍旗袍的裙摆,准备找雀舌那小子算账。突然,一声不堪入耳的摔砸声出现,我立刻站起,走出屏风,打算拨开深帘一探究竟,孰料届时丹青跌跌撞撞的跑入我的房间,脚下一歪,瘫倒在地,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一边喘气一边说:“十,十三娘……”
我扶起她,“怎么了,有什么事慢慢说。”
“外面……外面杀人了!”
“有人受伤没有?小舌呢?他怎么样?”
“雀舌没事,就是龙芽受了些小伤,玉露正为他医治呢。”
我登时松了一口气,随即一笑:“那就好,不过,是有好些年没有人胆敢在我的茶楼砸场子了。丹青,你去保护好大家,尤其照顾一下小舌,他还小。”
丹青吞吞吐吐道:“美智子……你又要……”
我微笑着打开箱子,取出那柄精美扇子,仔细的清扫着上面不堪的污垢,也顺便轻轻的擦拭着上面锋利的刀片,在手心划过一道长长的痕迹,啧,要不是献祭的标准就是手心之血,我断然不会划手心的,可知,手心的伤痕可是最不好止血的一个部位,看来古筝又要一两个月不能碰了。即使如此,我还是笑笑,道:“为什么不呢?”
老伙计,好久不见了,今天,就让你稍稍的活动一下筋骨,顺便开开胃。
贰、刹那
在唐人街杀人并不犯法,但在你杀了别人的同时,别人也极有可能,在角落盯着你,随时都有可能杀了你。
我牢记着这一点。
我扶着古色古香的楼梯旖旎而下。那群人在一刹那就看到了我。
“看!是十三娘!”
“赶紧的!把这破馆死楼砸了!再把她带回去!只要做完这些,咱们可就发大财了!”
我下意识的敛眉,回忆往昔道:有多少年没有人敢打过我十三娘的主意了?
他们瞬间飞扑过来,我只是笑笑,登时,那一身贴身的刺绣着大红色玫瑰的美丽旗袍已经俨然变成了罪恶的雪白色破碎的长裙,我随意的将那头乌黑的长发散开,随着衣裳的变化,它也变成了暗红色。般若,活动活动筋骨吧,准备准备,开饭喽……
比起玫瑰的修饰,我倒觉得曼珠沙华更适合我呢。
“怪物!她不是人!怪物!怪物!”
“快逃!只要咱们出去,把这件事情公之于众!咱们依然能发财!”
啧,我还没失去理智呢,就吓成这样,怎么,现在干绑票这行的胆子都这么小了么?
突然,我听到一声格格不入的,清脆稚嫩的声音喊道:“姐……姐?”
不对,那是小舌的声音!我猛的回头,果然,雀舌直愣愣的扒着门框,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我心中一声:坏了,小舌……
那些男人们虽然胆子不大,但也是精锐的很,发觉到我十分在意雀舌,一个大跨步就向雀舌刺去!而此时的雀舌根本没有防护能力!他才不过十岁啊!!!
此时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我只得也向那边飞过去,有人十分机敏的想拉住我,我回头一看,此时的我,可是一双黑瞳。
趁那人晕眩的片刻,我向雀舌直直的飞去,本来想直接把他拉走,但无奈时间不够,男人的刀刃已经差几寸刺进他的身体,我只能改拉为护,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当下这一击。
“姐姐!”随着小舌的一声凄厉的惨叫,刀刃没过我的身体。我一声闷哼,扭头飞出般若的刀扇以及合理的运用天生的黑瞳把他们杀死。
“姐姐!你没事吧?”这时候应该解除般若相了吧,小舌……小舌应该不害怕我了。
“姐姐没事。”真是睁眼说瞎话,嘴唇都被咬白了还在苦苦硬撑着,我努力的睁开双眼轻轻抚摸他被血染红的稚嫩面庞。“来,小舌,告诉姐姐,你往姐姐的花茶中加了什么东西?”
“我……”雀舌泪眼婆娑,轻声呢喃着,“是……是蜂蜜,普洱姐熬的花茶太苦了,我怕你喝不下……”
“我说今天份的茶怎么这么甜呢,原来是小舌的功劳啊……”我又爱怜的摸了摸他的头。
尽管在努力支撑,但我还是感觉周围愈来愈暗,登时晕了过去。模糊中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十三娘……”
“美智子!”
“姐姐!姐姐!你醒醒!”
是谁呢?是你们吗?如果是你们,那真的……太好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叁、滴血
我还是醒了过来,虽然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
“美智子,你醒了。”澜沧道。
“小舌呢?”
“等你太久了,玉露已经抱他去睡觉了。”
我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今天的事情……对不起,是我们没把雀舌保护好。还害得你……”
我抬起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不怪你们,小舌自幼顽皮,好奇心极盛,摔碗砸筷,掏蜂窝,抢鸟蛋,古灵精怪得很。我也是忽略了这一点。”我揉着太阳穴,“对了,龙芽怎么样?”
澜沧道:“有小露在,就算是伤筋动骨一个月也能活蹦乱跳。”她顿了顿,继续道:“美智子,这样下去不行,这已经是茶楼第三次出现此等事件了,还有,你这么强行控制住神智召唤般若总有一天会支持不住的。而且再这么下去,根本不会有客人光顾,我觉得,我们必须得再找一个得力的帮手。”
我点点头,“我明白。这样吧,我记得你曾经在军事情报站工作过,你看能不能联系一下你的曾经的同事,帮我打听一个人,查一查他的行踪,最好告诉我他的住处。有了他,我们就不必如此天天心惊胆战的生活了。”
“谁?”
我狡黠的一笑,“唐人街杀手,血滴子。”
澜沧不愧是曾经情报站的重要军人,很快就查到了血滴子的住处,在唐人街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
“谢先生,请开门吧。”
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走了出来。
“十三娘啊,久仰大名。”他不羁的,不如说是吊儿郎当伸出一只手。
我只是笑笑,轻轻的回握,然后极为快速的抽出手道:“我想我们就不需要这些客套了,你说是吧,血滴子先生。”
我能感觉到他的左手跳动了一下,他又看了我一眼,耸耸肩,“只要您不怕死,就请进来吧。”
我随着他进了院子,今天是个阴天,稍微有一些冷,我忍不住的将臂弯中的毛披肩往上围了围。
“好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十三娘。您就不怕我杀了您吗?毕竟,认识我这个名字的人都已经死了。”我能感受到那把看似文雅多情的伞中的那柄寒光凛凛的长剑所散发出的血腥气。我轻轻的擦拭着刀扇,老伙计,你遇到对手了
“没什么好怕的,要知道,一个异国他乡的年轻女人能在美国唐人街创办一家德高望重的茶楼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还有,我觉得谢先生您不必太过骄纵,并且我并不认为我打不过您。所以,综上所述,您未免太过小瞧了我十三娘。”
“有意思。”虽然很不情愿,但他还是给我倒了一杯咖啡,“那么,十三娘,现在,有何贵干?”
我同样很不情愿,随意的拿着那杯咖啡轻轻的用勺子搅动着上面的白沫,望着随意搅拌出的图案,不由得似笑非笑道:“谢先生,我想聘请您。”
“聘请我?”他笑了笑,好像得知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开始了一直不停的大笑,“你要聘请我?我能为你做什么?你能给我什么回报?”
“谢先生,您要对您自己的职业哪怕有一丝丝的信心。”我将那杯咖啡与汤匙放下,叹息道:“杀人。我要让你,成为我的茶馆的职业杀手,你要的薪水,合同已经写上了,对于你来说,不菲。自己好好考虑吧,血滴子。”我将合同扣在桌面上,准备告辞。
“请留步,十三娘,我答应。”
我知道他会答应,但也没想到会如此的快,不过,这样更好。我款款的走过去,拿起那杯未动过的咖啡,轻轻的与他碰了一下杯,风度极好道:
“合作愉快,血滴子,明天准时来到茶馆找我,我不喜欢迟到的人。记得,为表您的忠心,把她带给我。”我喝了一口咖啡,微微一笑,“别忘了,这三年内,要把她的蛇皮,蛇胆以及第三只眼带给我,以表你的忠心。”我走出了那间府邸,只留下恭送我出门的血滴子独自扬起了骇人的笑容。
肆、叛徒
时间告诉我聘请血滴子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没了那些人的骚扰,茶馆的买卖愈做愈好,生意也愈做愈大。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这是聘请血滴子的第七年了,我也早就过了豆蔻年华,即将进入而立之年。
雀舌也开始学着招待客人,普洱她们依旧是老样子,说书人也吸引来了甚多的客人,可见当年的那一番谈话对他来讲有了警醒的作用。
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果然,在第九年,出事了。
“十三娘!”
“你很少没有这么慌张了,丹青。”我坐在镜子前,看着龙芽最新进购妆品,啧,还是不如中国的东西啊,胭脂水粉与香囊什么的可能这一辈子终归是无法再次出现在我的身上了。我爱惜的拿出了一些澜沧送来的,唯一一盒的胭脂,将它擦在脸上。
这个不爱打扮的丫头,妆品什么的倒是会挑。
“十三娘!咱们的储货早就亏空了啊!你怎么还让普洱签这种不亚于高利贷的大单子!”
我登时把妆品拍在桌子上,但随即又冷静下来,道:“不可能,上次不是还剩一个地下室的大洋吗?还有,普洱不是这么毛躁的人,她很细心的,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是绝不会签订单的,尤其还是这种大单子。”
“这正是我想说的。”澜沧也走了进来,“所以说,由此可见,我这些人中间,出叛徒了。”
丹青仍是那样的焦急,“但现在的问题是,还有两个星期就得交货了!我们现在根本没有钱再去请那些师傅了,但是两万件旗袍,我们自己肯定不可能做出来!还有,就算要退款,我们现在的金额根本就不够!而且,一定会失去一大笔的人脉与买卖!”
叛徒。我无声的念出了这两个字。
“定金是多少?”
“二十万大洋!”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但随即呼了出来。
“他还真是不了解我啊。”我递给澜沧一把钥匙,“二十三万大洋,请最好的师父,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实在不行再退定金。”
澜沧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退了出去。
“美智子……”丹青不敢相信的看着我。
“做生意,永远不会奉出家底。”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的背后插刀,背叛我十三娘。
“好了,你出去吧,我有些头痛。”
丹青也遮掩着满脸惊愕,缓缓退了出去。
我有了一个好对手,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呢?
我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姐!”这声熟悉的声音也迫使我打断了胡思乱想。我扬起疲惫的笑容,“小舌回来了,怎么,今天又赶跑了几个客人啊?”
“我今年也十八了!再说了,雨露姐也教了我甚久,怎会赶跑咱们的客人!”此时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已经气得跳脚了,逗自家的弟弟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忍不住笑了笑,但是还是漾出了些许的疲惫。
“姐,你……怎么这么憔悴?”他现在很会察言观色,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中渗透出了关心。“我帮你按一按?”
我默默享受着他的按摩,先确认一下他的手法,以免把客人按死。“最近和你玉露姐学习了什么?”
“如何招待客人,如何掏客人欢心……之类的。”
“实践操纵呢?”年轻人真是吵闹,头更疼了。
好吧,实际上我还是很享受的。“好了,我没什么事儿了,你去玩儿吧,招待客人这一天也是累了。”
雀舌蹦蹦跳跳的出了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目送着他的离去。
我擅自把你带到这儿来,是正确的吗?我该把你带到这儿来吗?如果有一天我倒下了,小舌该怎么办?丹青她们该怎么办?唐人街可会有她们的容身之处吗?
不知怎的,突然眼眶一湿。
小舌,对不起,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抛弃你了,请……不要怪我,你一定要记住,姐姐,姐姐永远都是爱你的,永远,永远……
伍、买卖
又过了一年,茶馆的亏空情况愈加严重,我的钱终究是有限的,亦是不可能支撑起一笔又一笔的亏本买卖。
我透过屏风看见一名肩披白发身穿绿色衣裳的女子,心想:是时候了。
“玉露,去帮我把向导小姐请进来吧,我有话同她讲。”
随后我便一边拿着雨露送的画笔涂抹着,一边等待她的到来。她对画画什么的自是是一窍不通,学都学不会,就会收藏这些古老的物件。
向导小姐很快掀开了帘子,走到我的屏风后,风度极好道:“十三娘。”
在她喊我的同时,我已经悻悻的将画笔与那块十分名贵的青花瓷画板放置一边,准备招待这位特殊的客人。
“过来吧,帕提夏小姐。”我不知道她在屏风前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影子,所以决定还是将客人请进来。
不久,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站在我的面前,我上下打量着她,似乎是我的目光太过锐利,她弄了一下头发,不自然的偏了偏头。
“您就是唐人街赫赫有名的十三娘吧?”
“来,过来坐。”我替她到了一壶茶,“我记得你们印第安人都喜欢喝这种茶的。”
她无言无语的坐下,只不过稍稍显示出一丝不快。
我无所谓的笑了笑,“小姐,我并没有鄙视您的意思。”
“那么,请问十三娘您有何贵干?”
我不语,轻抿了一口茶,微笑的说道:“你喜欢小舌,对吗?”她的脸上明显一红,但明显恐惧多余害羞。她不自然的咳嗽了几声,然后勉强控制着神智,毫不畏惧的盯着我,我面不改色的继续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好孩子,我想请你帮十三娘一个忙。”
“您想劝我离开他?”她的眼中的丝缕恐惧被迅速放大。
“不,我想请你照顾他,一辈子。”
送走向导小姐之后,我又拿起画笔开始描画屏风上刚打好底的图案,望着窗边,又看了看桌上的还剩几寸的摇摇欲坠的红烛,他应该快来了。
果然,有人叩响了屏风旁的红檀木柱子,我依旧站在屏风后照着雪白的宣纸上比划着什么,听到这声音,才轻轻开口道:“进来。”
“姐,”雀舌怒气冲冲的将那张纸扔在地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语,此时雪白的屏风上已不知什么时候展开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娇嫩的花瓣赤色欲滴,翠色的叶子饱含着卓卓生机。我满意的笑了笑,放下画笔,拿起茶盏又倒了两杯茶,“我认为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白纸黑字,上面写的清清楚楚。”
“就是这个所谓的卖身契?姐,你把我卖了?”他不敢相信的大叫。
“话糙理不糙,也可以这么以为。”我拿起茶杯,看着最美不过的落日余晖,轻品这最新上市的乌龙茶。
“不可能!这不可能!”
“随你信不信。”我拖拽着长长的裙摆走到屏风前,随意的添上了一对银翅交错的蝴蝶,“一会儿收拾收拾东西,离开我的茶馆吧,工钱普洱一会儿就会给你结算,你不必喊冤,我十三娘最不喜欢欠别人东西。”我扭过头,一笑,“拿完工钱后,就给我麻溜的滚蛋,永远,永远也不要回来。”
他不敢相信一般的紧紧拽着我的手,“姐……我做错了什么你要把我送走?我,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啊,你怎么,你怎么可以如此……”
“绝情,是吗?”我看着雀舌,看着他那不可思议的眼神,“你没有错,是我,我累了,茶馆这几年亏空的太严重了,我养不起你了你明白吗?我把你卖了,还能赚几个钱,我不亏,你也不亏。想从那地方出去,你赚的那些工钱足以买下来同样的三个你。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见,我十三娘再也不是你的姐姐。”
“亏空,亏空我可以帮你,只是,求你了……姐姐,别赶我走……”
我给了他一个虚伪的假笑,然后甩开他的手,准备离去。
他浑身一颤,似乎是接受了这个现实,不知怎的笑出了声,笑容愈来愈大,唇边的嘴角弧度亦是愈加可怕。
“十三娘……不,或许应当叫你‘美智子’小姐,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为了买卖,为了钱,你竟然可以卖了你唯一的亲人!”他猛的将那杯刚烧开的茶水狠狠的泼在我身上,把茶碗摔碎,但是似乎又不解恨,将画盘置于地上,那娇贵青花瓷盘赫然变得粉碎,五彩缤纷的颜料溅在地上满面狼藉,甚至有些许蹭上了我的裙角。他拽着我的肩膀愈加疯狂的摇晃着,“在你的眼里,我他妈的连一笔钱都不如!像你这样的人眼里除了买卖就是买卖!你连你弟弟在那种肮脏的地方里是死是活你都不管!你还有没有一点儿的人情味!我真为我们是一家人而感到耻辱!” 我却只是弄了弄被滚烫茶水冲洗过的发梢与发肿旗袍的面庞,看着他,玩味的笑着,“摔够了吗?摔够了,就给我滚!别跟我来着撒泼打滚的这一套!对了,还有,按照我们刚刚的说法,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从此以后,你是死是活,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从现在开始你就自由了,哦,不对,那份卖身契已经表达得十分清楚了,你已经被‘卖’了,所以呢,现在对于你来说自由什么的就好似飞烟,随着大风一去不复返,或者说往事只能回味。”我用力打开他的手,再次想要离去。
没想到雀舌先我一步走到房间门口,扭头最后一次看我道:“十三娘,从今以后我们就一刀两断了,你是死是活我也不会再去过问了,因为与我无关。但是我只想说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莫欺少年穷……可算是涨了些许的学问了。见他出了房间,我叹了口气,瘫倒在雕花木椅上,望着刚刚描画好的屏风,颜料只上了一半,本是想继续下去的,但又想到还有事情要做,无奈的摇摇头后,就对着椅后道:“出来吧。”
向导应声而出,手里还拿着一个冰袋和一张纸,我轻轻接过,一边擦拭着衣服上的茶渍和画渍一边冰敷肿胀的脸颊,不经意道:“听见了?”
她点了点头。
我疲惫的笑笑,“抱歉,家丑外扬了,让你免费看了一出亲人闹掰各奔东西的好戏。”我拿出保险柜的钥匙,“一百万大洋,待把他从那里捞出来之后,一定还剩下甚多,足够你们花一辈子了。”我想了想,又补充道:“出来之后,你们就一起回中国吧,那里是我们的家,记得,每年的今天给我烧一些胭脂水粉即可,我甚是想念中国的香料。”
向导小姐看着我,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我只是笑笑,只是将空白的那一部分重新泼色,“去吧,回去吧,小夏,带着小舌,带他回家,不要告诉他真相,如果他问起来,你就告诉小舌,忘了我吧……”
她恭敬的退了出去,我揉弄着太阳穴,叹息。
小舌,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回到我们的故乡。记住,中国,才是我们最后,而唯一的故乡。忘了在唐人街的一切,也忘了我吧……
也许只有脚下的地毯才知道玫瑰刺下娇嫩无比的花瓣也是需要保护的。
陆、风云
第一次见十三娘是在那家唐人街十分有名的逸闻茶馆。
那个说书人把老板娘说的十分传神,我也只是听听,并没有当真。那时候选择到这个茶馆坐坐是因为那一段时间酷爱涂涂抹抹这些老物件,尤其是这种仿唐的物件,但是显然这个茶馆有太多值得记录下来的东西了,于是我选择那摄影机把它记录下来。
就在我拍摄到二楼的时候,瞥见屏风后有一个曼妙的剪影,那道影子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不久,影子走到了屏风后,而此时的我正好在拍那道雪白得屏风,正好将那个女子倾城倾国的容貌记录了下来。而女子似乎看到了我,在帘子后面惊鸿一瞥,游龙一笑。
我登时呆住了。
她又看向了那个说书人,又是一笑。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个说书人,我看到了他目光里的东西。
是恐惧。
以及,绝对的臣服。
随后淙淙流水之声宣泄而出。
渔歌唱晚。
很久没听过这么正宗流畅的渔歌唱晚了。
此时旁边一个吊儿郎当的青年说道:“先生,您的运气真好,能看见十三娘的芳容。”他又指了指楼上的那个屏风。“她是一个真正的美人,不知有多少人花千金买她一面。这就是所谓的千金买一面,万金买一笑。”我早有听闻十三娘的美貌, 千金一面什么的用在她身上毫不夸张。
那个青年嘴里还吃着瓜子,嘴皮子一翻一吐又道:“你拍的来了她的照片对吧?把它拿到拍卖室一卖,不到半个小时,你一年的吃喝便不用愁了。”
我只是望着照片,听着说书人说着那古老的说词:“要说美人,老夫今生只见过一个……”
第二次见到十三娘是在华尔街的某个公园内。
我那时正在公园内写生,恍然间见到某个女子与那天的老板娘很像,正巧她也走过来问道:“先生,能帮我拍张相片吗?”
我一错不错的盯着她,问道:“您就是逸闻茶馆的老板娘十三娘吧。”
她无奈的摇摇头,“我故意来华尔街,没想到还是有人把我认出来了。” 不知怎的,话锋一转,“那么您又是在哪儿见过我的呢?”
“我怕是自报门户,您也不一定认得我是谁了吧,毕竟每天要接待的客人那么多。”
她耸耸肩,道:“没办法,我家里还有个弟弟。必须得照顾他。”
我点点头,行了一个礼,“鄙人乃约瑟夫.德拉索恩斯。”
“原来是伯爵先生啊,幸会。”她也点头致意。
“那么,十三娘,您想拍什么样的照片呢?不瞒您说,我是一位摄影师。”我接过她的照相机,摆弄着胶卷。
她笑了笑,道:“叫我美智子就好。”她顿了顿,又道:“就在这里拍吧,那种最简单的风景照片就可以。”
她站在照相机前面,与眼前的风景融为一体,一片祥和,但我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于是向她招手,示意她过来。
十三娘摇曳风生的走了过来,我随意的从口袋中掏出一只金簪子别在她的发鬃上,簪子上红宝石镶嵌出的玫瑰更是衬托出那双桃花眼熠熠生辉。我满意的笑了笑。
照片拍得很满意,她叹息道:“很久没有人能这样拍出妾身的照片了。”重要的是她的神韵,真的很难以掌控。
“这部摄像机和您很有缘啊,就送给约瑟夫先生吧。”
我刚要推辞,十三娘扭头一笑,拿着相片,指着头上闪闪发亮的金簪子,“礼物妾身收下了。”说罢,施施然离开了。我看着手中的摄影机,不由得一笑,将照片又打了一张出来。
走到华尔街的某个铺子内,店小二热情的说:“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我抿唇,拿出自己的怀表,道:“可以帮我把这张相片表在怀表上吗?”
店小二接过照片一笑,道:“当然可以,不过冒昧问一句,这应该是您的夫人吧?你们可真恩爱。”
我哑然一笑,这店小二胆子可真大,敢开十三娘的玩笑,不过……
我当时并没有否认,只是无所谓的笑笑。
第三次见十三娘已经是九年后了,依旧在那个逸闻茶馆。
某个月黑风高之夜,不知怎的,恍惚间瞥见唐人街尽头的热闹,如同被蛊惑一般推门而入。坐在那张椅子上,听着那个说书人所讲述的奇闻异事,突然,一名身穿翠色旗袍,手拿一瓶香水的女子道:“先生,十三娘找您。”我随着她上了楼梯,终于看到了那雪白屏风后的一室旖旎。
传说中的老板娘轻抬眼眸,背后满是华贵的赠礼。 ”你来了。“老板娘下巴扬起,勾起一抹笑意,一双桃花眼摄入心神。“稀客。”我微微一笑,静等下文。“帮我找出叛徒吧,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我轻轻挑起她高傲的下巴,“你呢,你也可以吗?”
她只是笑着坐在花雕木椅上。
我认输似的看着她,“我只是一名摄影师外加半个画师,我没有能力帮您,小姐。”
她还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一挥手,“你想要什么?”
我笑笑,摸了摸下巴,“你帮我画张画吧。”
她的眸中流露出了疑问。
“丹青就好,帮我画一张你自己。”
她狐疑的看着我,“就这样?不要别的?”
“就这样。”我一字一顿的说。
她无奈的嘟囔着,“真搞不懂你。”
她还是兑现了承诺。拿起一面铜镜,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涂涂抹抹。我就坐在一旁托着下巴望着她。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她将画纸递过来。“诺。”
我满意的笑了笑,准备离开。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约瑟夫先生。”
“不会忘记的。”我扭头看着她一笑,“尤其是对你。”
她回以一笑。
第四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在那场大火中。
她还是那样从容,完美的衬托出我的焦虑。
“美智子,我怎么救你出来?”
她摇摇头。
我叹息,“你这是何苦。”
“值得吗?”
她点点头,“为了小舌,值得。”
“那我呢?”我又靠近了一步,热气翻江倒海,如波浪般扑到了我的身上,我痛苦的看着她,“你叫我怎么办?”
“先生……”她望着我,“对不起……”
“这是我的宿命。”
我死死的盯着她。
“约瑟夫先生,再帮我拍张相片吧。”她哀伤地看着自己现在的一袭白裙,“让我看看,我原来的模样。”
我拿起摄影机,迅速的找好角度,拍照。
照片很快出现。

“看看,和你的心意吗?”
照片中的她一身大红色旗袍,黑色的发鬃上点缀那根金色的簪子,一双顾盼生辉桃花眼中泄露出无限的风情,手持一柄折扇,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
“谢谢。”她笑了,一笑惊鸿。
然后十三娘就从美国人间蒸发了,我再也……没见过她……我甚至还没告诉她那句话。
我……
三十年了,过了三十年了。
那个女子,再也没出现过。
我坐在躺椅上,花甲之年,我却还是二十岁的容貌。
“哥哥,哥哥!”一个孩子问道:“你见没见过美人?”他神秘的笑笑。
“见过。”我看着手里的那张速写,将它撕了投进了垃圾桶,三十年了,还是没画出她的一分卓然的风姿。
打开怀表,是那惊鸿一瞥。
“我这一生啊,就见过一个美人……”
孩子困惑的看着我。
夕阳西下断肠人。
“听说约瑟夫先生把我说成了美人?”
我一笑,“难道美智子小姐不是吗?”
相视而笑。
“美智子,”我不笑了,“回去吧,再去看看你的弟弟吧。”
她缥缈的说:“你不怪我?”
我又是一笑,转过身。
“我再弹一曲再走。”她坐在古筝前,松动着琴弦,“听说约瑟夫先生极善音律,可否,与妾身合奏一曲?”
我哑然一笑,“钢琴配古筝?”
我欣然同意。
淙淙流水之声,配着她的唱词,宣泄而出。
一曲终了,人已散。
这么多年,她还是那样的矗立于那陡峭的山顶,还是那样的高处不胜寒。
我一声惨笑。
果然,还是逃不过曲终人散的命运。
这场茶馆风云,就随着她的离去,散场罢。
柒、追杀
这是我来中国的第四年。
我一直怀疑唐人街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包括那个如神话传说一般的女子。
十三娘。
但是手中那块奇特的磁铁却在不听话的不断尖叫,叫嚣着这件事情原本的真相。
走在某某街小巷里,冷风扑面而来,我皱了皱眉,赫然看见有许多的男人站在我面前,并向我出示了警徽。
“坎贝尔先生,据附近居民举报,您患有高度臆想症,已经严重影响了附近邻居的作息生活,现在,请您随我们去精神病院走一趟。”
“不!他没有臆想症!他很清醒!唐人街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你们不要带走他!”向导小姐猛的冲了出来,张开双臂护在我的前面。
警察皱眉,不满道:“小姐,您是在公然袭警吗!”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夏。”她看着我,美丽的眼睛里充满着担忧,我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抚道:“只是例行检查罢了,相信我,我没有病。”然后正色道:“我和你们走罢。”说罢,便随着他们上了警车。
坐在精神病院的临时病房里,我看着正圆的月色与不远处的黄河,开口道:“来都来了,就请范警官进来吧。”
一道高大的影子迈了进来。
我抱歉的笑笑,“小人这里实属简陋,实属不能创造‘花间一壶桂花酒’美好佳句了。”
范无咎盯着我:“你知道我来干甚。”
我事不关己道:“杀我。唐人街杀手,大名鼎鼎的箭竹先生您可是追杀了我这么久了,从美国追到中国,真真是阴魂不散,可是偏偏我命大,死里逃生了数次。”我顿了顿,继续道:“举报我有臆想症,从而将我带来这儿,可是中国的精神病院这么多,偏偏又将我带来黄河边上,让我来大胆推测一下,就是更方便杀人放火吧?而且就算是死了,被别人发现了,也可以说是‘臆想症病人突然犯病引发的自杀事件’如此看来真是与卿无关了。”
“我本是想杀你的,因为你的姐姐杀了我的兄弟。”
“血滴子?”必安哥?十三娘杀了他?反正现在也与我无关了,那段刺耳的话至今历历在目。
“既是要杀我,那就来吧。”我张开双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不想杀你了。”
“哦?不杀我了?”我挑眉。“做了这么多的后勤工作了,突然放我一马,不就是前功尽弃了吗?”
“我现在想告诉你关于唐人街的那段可悲的真相。”来赎罪……
“真相?”我一声嗤笑,讽刺挖苦道:“真相就是我自己的亲生姐姐把我给卖了!卖了!你明白吗?要不是帕提夏,我现在还在那个恶心的罗马角斗场里干着取悦客人的‘美好’工作了!”
我本以为范无咎会因为我这样不知好歹恼羞成怒,从而杀了我,但是我明显还是小瞧了他的心胸,他只是用怜悯众生的目光看着我,然后缓缓开口道:“雀舌,我真怕你会受不了。”
受不了?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我都已经失去一切了,从何谈之受不了?!
“我本无心,何来伤心?”我的那颗心早已经随着那个摔在地上茶杯而碎了,现在正在我体内跳动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冰冷的用来活下去的道具罢了。
他叹了口气,“十三娘,您可真是对您这个弟弟,用心甚多啊。”
捌、真相
我狐疑的看着范无咎。
他说,十三娘对我用心甚多?
她 ?我?
我们不是早已一刀两断了吗?
“你应该还不知道,十三娘早在三年前的除夕之夜就红颜早逝了,年仅三十一岁。”
我感受到自己身体一顿,那个被说书人与老百姓十分传神的女人……死了?但还是勉强稳住神智,装作不在乎的嘴硬道:“与我何干?与卿何干?”
“谢必安也命丧于此。”他缓缓的说。
“被十三娘杀的?”
范无咎微不可至的点头,“有人传言,当天,十三娘就变成了一个恐怖的,嗜好杀戮的怪物。”
怪物?
几乎是在同时,我想起十四年的那场恐怖的噩梦,在她扭头的那一刹那,那张乌青色的破碎的脸,毫无白瞳的眸子,暗红色的及臀长发,手中拿着的不完整的扇子,罪恶的惨白色长裙,以及……那双不复存在的腿与那张满是污浊的面具……那真是令我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般若。”我吐出这两个字,“日本四大恶灵之一,以女子的妒色幻化而成。”
范无咎又点了点头,“当然,这些虽然是谣言,但是又不叫谣言。”
我不耐烦的看着他一个人自导自演的这场独角戏。
“她与般若,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双生花听说过吧,和那个类似。”
“她本来一生可以不去触碰这个禁忌的,好好的在中国呆着即可,但是为了你,为了保护你,她只得离开战火蔓延的故乡,中国,来到异国他乡,为了保护你,她召唤出了般若,签订了一条古老的,同时也是一条禁忌的,不平等的条约。”
“什么条约?”这句话中的担心早已溢出了话本身的意思,连我都觉得可笑。
“以自身为媒,以鲜血为供,召唤般若附体,代价即是,在而立之年,成为般若的献祭养料,永远过不了奈何桥,如魑魅魍魉一般,灵魂永远困于这个世界,成为般若的宿主,除非自身恢复清醒不再去嫉妒,不然唯一能解脱的方法,只有跳奈河。不过话说回来,她竟然多活了一年,多么传神的女人啊。”
“你的意思是,十三娘是为我而死的?”我颤抖着声音问他。“奈河是现在的哪里?”
“阴界的河流,你找不到的。不过,如果间接的想想,你可以这么理解,如果她不自动召唤般若献祭自己,起码是不惑之年的年纪。”
般若、双生、条约、鲜血、魑魅魍魉、奈河……这一切都太过于玄幻,我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范无咎像是早就直到我的这幅模样,摇摇头,拿出我的诊断书,“你根本就没有什么臆想症,你很明确自己想干什么,只是不愿意醒来罢了。”他说着,将手里的那张真实的不能再真的诊断书用随手携带的伞一划,一道寒光,那张纸变成了碎片。我听澜沧姐说过,这叫伞中剑,藏弭于伞,可杀人于无形,他果然是血滴子的亲生兄弟。范无咎又突然道:“不过,你欠你姐姐一句对不起。”
“箭竹先生,我雀舌不欠她。”我仍然嘴硬,但是不知为何眼中世界皆似水墨画一般晕染开来,再不能分辨清晰范无咎的样貌。“我从不欠她。”我像是自说自话般重复道。为了让他相信,也为了……让自己相信。
“按照现在的意思,你应当是华侨之人,但是中国人有一条规矩你我应当懂得,那便是‘入土为安’。意为:已没之人便应不去在意生得的名利爱恨,入土之人为尊。人都没了,计较那些干甚呢?十三娘虽可能对你……但是,她是爱你的。”
我终于按耐不住了,大吼道:“我不信。什么鬼魅魍魉统统不信!鬼话连篇!这杂种鬼神之事怎会发生在如此洁身自好的她的身上!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信你!我不信你!”
自从茶馆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再也没有过像现在这样胜过如此大的气了,我惨兮兮的笑着,两次失控,竟是为了一个女人……真是懦弱至极!
范无咎微微叹息,“你不信我,我理解。但是,她你一定会信。”
我勉强维持清醒,“谁?”
“你的恩人:唐人街同样赫赫有名的向导小姐:帕提夏•多里瓦尔。”
“她也知道?”我抬头看他。
“唐人街茶馆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都是中国人,都是十三娘的朋友,怕她带着你不容易,所以干脆……”
我不管随后他说又了什么无稽之谈,依然一句一顿,一字一定的说道:“我不信。”随即,毅然决然的奔出了那所黄河旁的十分可笑的,本应是我的墓地的精神病院。
玖、归原
我望着他不断奔跑的背影,与当年丧命于大火之中的,却毫不挣扎,十分安然的身影一次一次重合。
他们是那么的像。
我在想,亦有些怀疑告诉他真相是否正确。
望着天上的月亮。
它正被乌云纠缠着,无法脱身,抛出一阵一阵不明显的月光,像是月色独有的哀求与挣扎。
望着眼前的黄河。
它奔涌不息,一浪拍打着一浪,未有一刻停留,亦不可能停歇,可有谁知河床之内,有多少的森森白骨?
望着眼前的安和桥。
他们也曾到此处,义无返顾的,从容的降至于此吗?
青板桥反射着我的潜影。
突然释然了。
所犯下的罪孽,必须需要鲜血的浇灌才得以赎罪。
唯是一命换一命,散发着哀怨的灵魂才得以安息。
不知当年他站在这儿时有何感想?
是如何一步一步,从容的奔向死亡的?
我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的,走向眼前奔涌不息的河流。这是这么多年,逃不掉,也躲不开的宿命。
是我黑无常范无咎不可抗拒的宿命。
我望着脚底的黄河与安和桥,不,或许应该叫奈河与奈何桥,微微一笑,叹息道:“我告诉他这件事儿唯一的真相,是我唯一能为美智子小姐赎的罪了。为了我的兄弟,我来替他赎罪。”
随之一个极响亮叩首。
“安息吧,唐人街赫赫有名的茶馆逸闻老板娘,十三娘,美智子小姐。”
月辉凄冷,影子如我斑驳的的一生,勾勒出暗沉苍老的轮廓,诉说着曾有过的这个世界的喧嚣与吵闹。
缓慢的踱步,走上那道本不应该出现的奈何桥,再次望向奔涌不息的奈河。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奈何桥上的三盏古朴的枣形灯笼,随着突如其来的大风来回摇曳,发出一阵一阵的或浅或重的呻吟。
这时,月奋力挣脱了乌云的禁锢,泼洒出惨白的光阴,宛如她当年在火灾中的那张脸,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折射着无与伦比的光辉,一弧美丽的弯度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挂于唇侧,真真可谓是翩若惊鸿,宛如蛟龙。她毫不在意的将手中华美的折扇丢入火中,随着一声不堪入耳的尖叫,她抬起高傲的下巴,望着再也看不到的彼岸,对我说了两个字……
归原。
原来,我的结局,早已被她安排好了。
原来,这段岁月,早已随着时间逝去了。
原来,这场幻梦,早已以如此方式散场了。
月华之光辉照在我的身上,一颗不起眼的泪滴包裹着一夜的笙箫悄悄滚落于青石板上,也随之暴露出了我无比沧桑的此时形态。
月光没落于青石桥墩,上面刻着几个斗大的字:
奈何桥。
谁亦不知,奈何桥的下面亦有一段诗文,用不起眼却异常镌秀风情的字迹轻轻抹于桥身:

叹息桥上留叹息,奈何水下徒奈何。
月黑风高之夜,高悬的白月,最后沉于一浪一浪的黄河中,不见踪迹,不见踪影。
那些人,连同那段唐人街的那段峥嵘岁月的传奇往事,一起逝去于滚滚浪花之中,无声无踪,不堪回首。
叹息桥上留叹息,奈何水下徒奈何。
果然是她的手笔,好诗,好句……
吾叹息无奈,悲怆致至的这一生,就以这种方式结束吧。
石梁深处夜迷藏,雾露溟累护月光,捉得御衣旋放手,名花飞出袖中香。
致辞至极,不怨不悔。
拾、幻梦
周身身无分文,我只是走着,机械的走着,我特别想找到一个我认识的人,知道那段往事的人,搞清楚当年的真相。真相、真相……它究竟是什么。
我浑浑噩噩的看见了家:一间四合院。与当年我住的那幢院子没什么两样。以及……那个左顾右盼,从未停止寻找、一直在原地等待我的女子,她看见了我,三步并作两步的往我这边飞奔过来,欣喜之情难以言表。
“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样,他们没有为难你吧?不过,我看你也没有车,你是怎么回来的?”
“小舌?”她见我久久不答话,疑惑的问。
我盯着她那双装满透亮的星辰般亮晶晶的眼睛,迷茫的问道:“我……我是谁?”
她眼中欣喜的神色霍然变成了担心,“雀舌,你……你怎么了?”
我霎时间恢复了清醒,拽过她的手,一边奔跑一边问:“现在几点?”
她看了一眼怀表,“十二点四十七……”
我走了两个多小时?
我忽然停在四合院的后院内,层层的红玫瑰随着微风摇曳致意,频频点头,望着满天的星辰,我又看了看身后的帕提夏,深吸一口气道:“你知道我姐姐吧。”不待她答话,我自顾自的继续道:“你肯定知道她,当年掀起风起云涌的茶馆逸闻的十三娘,那好,小夏,你现在告诉我,你是不是见过她?”
“她是不是要你救的我?我姐姐是不是般若?她是不是因为怕伤害到我才把我赶出茶馆的?她还是爱我的,是不是?”见她不答话,我接近癫疯的不断摇晃着她的肩膀,“你回答我啊!是不是这样?是不是?”
望着她眼中复杂的神色,她张了张嘴:“等等,小舌,你先冷静一下,我……”
我抓了抓头发,“你只需要告诉我‘是’还是‘不是’可以吗?”
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垂下了眸,“……是。”
我无法相信,“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当年与十三娘的那番对话,我全听的清清楚楚。那笔大洋,是十三娘给我的,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大洋?是十三娘拜托我,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她顿了顿,继续道:“十三娘在逝去之前还一直向我拐弯抹角的打听你的行踪,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十三娘说不必,怕她给你添堵……惹你生气,毁了你好不容易得到平静生活……小舌,你真的欠她一句对不起。”
我不知何事萦怀抱,蹲在地上,自责的说:“我早该料到的……无论如何,她从小没对我说过一句狠话,也从来也不让我受委屈……我当时却只是痴傻至极的认为姐姐就是天神,撑起了我的生活,但是……但是她也终究是个凡人啊!怎么可能无所不能……是我,是我让她死的……我,我还那样的说了她……她却……姐……”
帕提夏轻轻的顺了顺我的后背,“她说,当她死后,给她烧一些中国的胭脂水粉,她说中国才是你的家,她让你好好的在这里生活,几年前,你问我为什么要搬到这儿来住,我现在告诉你,这里……是你们原来的家……”
“她还说,叫你不要自责,是她对不起你……”
“对不起……对不起……”
姐姐……对不起……
我带给你的只有无数的道歉……对不起……
我泣不成声。
我突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猛的抬起头道:“不对,不对……这不对,姐姐是怎么死的?我那时候偷听玉露姐说,茶馆出了叛徒……是谁?他跟姐姐的死有什么关系?”
帕提夏亦忍不住流泪,道:“是……那个叛徒就是……血滴子。”
必安哥?怎么可能!
我望着手中那块奇特的磁铁,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不对……范无咎不是说,说谢必安最后……
“十三娘何许人也?那种在唐人街都可以叱咤风云如此精明的人物怎可能认不出来是血滴子在私吞钱财?可那血滴子岂是善辈?她早就料到血滴子会从你下手,所以才会忍他数年,但是她很快发如此不是办法,血滴子不会领情,只会愈加猖狂,但是为了不伤害你,所以想在有生之年将你送走。但是那样做势必会被血滴子察觉,所以她才会……那样骂你,把你赶出了茶馆,在给你安排好一切之后,她选择了,与血滴子同归于尽……”
“所以,在一年前,唐人街引发的骚动,死的那两个人就是……十三娘和血滴子……而龙舌兰、雨露她们……可能是在和血滴子的搏斗中,被……最后,十三娘被般若完全附身之后……才勉强打了个两败俱伤。”
惨淡的真相背后,我只得粲然一笑:“小夏,我们……给姐姐,烧些妆品吧,对了,特别是胭脂,她最爱用中国的胭脂了。”
向导小姐看着我,亦扯出了一个惨淡的笑。
“姐姐,我一直以为,你是我世界的顶天柱,就像天神一样,但是你也只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无所不能?”
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焰,我痴痴傻傻的笑着。
“对不起……对不起……”
我只是往火焰中一个接一个的投掷着她喜欢的器物。
“姐,你喜欢的,龙芽哥经常买的哪款花茶品牌出新款了,红玫瑰腌制的,和我姐姐一样美,你尝尝,还是和普洱姐熬得一样,苦涩的吗?”
“对了,记得喝茶的时候一定要用用这套茶具啊,是你最喜欢的那套,普洱姐在我走的那天硬塞给我的,姐,你陪小舌喝茶好不好?”
“这盒是澜沧姐送给你的脂粉一个牌子的,你平时总是用的格外珍惜的,你试试,还一样好用吗?不好用我去找商家,不光是便宜没好货,他卖贵了也不好用吗?”
“当初扔的玉露姐给你的那个青花瓷的画板和画笔,我真真也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姐姐给小舌画银蝴蝶,画红玫瑰好吗?”
“那把丹青姐送给你的古筝也给你寻来了,和当年一样,还是,被一块红布蒙着,我闻了闻,还是有那一股淡淡的香气,姐姐继续给小舌弹渔歌唱晚好吗?”
“你还说黑刺哥缠的弦太紧了,没关系,我又松了松,姐姐你试试,还顺手吗?感觉和当年一样吗?这次绝对不会让你的指甲断了。”
“百瑞经常用的那块檀木头我也寻来了,你还记得吗?他经常有事没事的敲那玩意儿,好几次把咱们和客人都吓了一跳。”
“银骏真是老了,什么东西也没留下,但是他还给我留了些盘缠,就几十块大洋,我觉得他给了我假的,姐姐来帮我看看,他是不是给了我假币?”
“姐,你别不理我……你说说话,你和小舌说说话好吗?骂我一顿也好,说我一顿也好……只是别不理我好吗……”
“姐姐,我好想你啊……”
我曾经常想过,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但是,在这个恍然如梦的世界中,谁又不是生活在梦里呢?
我心一横,将那块唯一存留下来的证据,那块奇特的,我一直十分爱惜的磁铁就地一摔!又起身找了一块大石头狠命的砸,宣泄着这讨厌的真相。本就脆弱的老物件自是经受不起我这般的摧残,它很快就变成了满面星河中璀璨的一颗。
我像是解决了什么大事儿似的,疲倦的笑了笑。
“再见,十三娘;再见,血滴子;再见,丹青;再见,普洱;再见,澜沧;再见,龙芽;再见,百瑞;再见,银骏;再见,黑刺;再见,向导……再见,雀舌……”
再见、再见……
向导小姐轻轻的抱住了我,不一会儿我觉得肩膀湿了,但是我并不想推开她。
但是我仍在机械般的不断的重复着,一声一声,无休无止的道歉……
在无数声中的“再见”中,我才终于醒悟过来:原来,所谓的茶馆风云,亦不过是致我自己编制的一场幻梦,但我沉溺于此,沉沦于此,堕落于此,坠入于此,不必醒来,亦不想醒来。
大梦初醒。
不过是大梦一场空。
我闭上了双眼。
就让我溺死在这场茶馆异闻的幻梦之中吧……
永远、永远……
此场大起大落的幻梦,致我最后的生命,致这一段传奇的茶馆异闻,致……我峥嵘的岁月芳华。
在某个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里,一个翩若惊鸿,宛若蛟龙的女子从善如流的微微一笑,摇曳风声的,一步一步的向那边缓缓靠近,最终还是在一个和黑暗的角落中站定。
“小舌,我也想你……”
一阵清风吹过,吹起女子臂弯中悠然躺着的白色皮毛披肩,女子百无聊赖的玩转起手里的镶金折扇。她静静地望着眼前马上破天而出的一轮骄阳,光芒一寸一寸从地基溢出来,散发着耀眼夺目的七彩光芒,照射在她的纯金扇面上,照射在她一片漆黑的眼眸中,却折射出美丽的,令人痴迷的一束束光芒。
“黎明前的黑暗……才是最美丽的。”
山顶挺拔的一支玫瑰,理所应当的接受着太阳的洗礼,它等待了许久,属于它的世纪开始绽放,但是,在花开的同时,亦摆脱不了花落的命运。
女子望着马上破茧而出的清晨的第一抹晨曦轻轻开口道:
“在这个恍然如梦的世界里,姐姐只有帮你编织一个美丽的幻梦,结局,只有你自己去美满的完成啦,姐姐累了……也是时候该退出这场传奇的茶馆风云了。”
她拍了拍自己的衣裙,起身,有恋恋不舍的望了一眼在晨曦之下的一双互相依偎的身影,最后含笑而去。
她刹那出现于奈何桥上,那双美丽的桃花眼中荡漾着无尽的风情。她毫不拘束的坐于青石桥墩之上,扬起高傲的尖下巴,风采堪比当年风华绝代的老板娘。她摇摇头,又笑了笑,从容的接受着最后的宿命。
此时最后一抹黑夜的痕迹沉溺于地基。
黎明中将会来到。
她的唐人街时代终将款款逝去。
新一代的黎明一定会冉冉升起。
阳光照在她的粉面上。
她坐于彼端,无忧无虑的噙着笑。
放声大笑。
原来的她的笑从来只是端庄的,优雅的,从容的,让人挑不出一丝错的。但是她并不开心;现在不同了,她放下了一切,现在的她很开心,只会在彼端无忧无虑的笑。
这个笑是那么的美,不带一丝的虚假连绵,泄露在眼底的不见了浮光掠影,只有无忧无虑,只有无牵无挂,只有数不尽的放纵与无羁。
一生只留下了一声一声的叹息,何必呢?
叹息只会徒生奈何。
如果非要用字面枯燥的词语来形容十三娘传奇洒脱的一生,估么唯有这十六个字:
生如夏花,逝如冬雪;
此生一见,何怨何悔。
就让这一段传奇的茶馆风云,就随着时间冲淡吧。
我十三娘无怨,亦无悔。
她这样想。
此生,足矣。
望着青石桥上斗大的三个字旁的一行如此恣意倜傥的诗,她最后爱怜的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人生的最后,恐怕剩下的唯有二字:
奈何。
叹息桥上留叹息,奈何水下徒奈何。
人生一场,恍然如梦,梦醒十分,时光与梦共长眠。
人生寥寥,时光与梦交叉错综,但是美梦总有破碎的时候,梦境与现实共同破碎的瞬间,才是人生最为惨痛的一刹那。
但是我决定,陪着这个梦,陪着那些人,陪着我的峥嵘岁月,一同长眠……
可能会有人认为我疯了,但是这是我的选择。
此为我的人生。
此为我本人的一生。
平淡如此,奇幻如此。
此生不怨,亦不悔。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元夕
【宋】 辛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