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府正堂的炭火盆燃得正旺,炭块烧得通红,偶尔“噼啪”爆出一点火星,把满室空气烘得暖融融的。
方才在雪中沾的寒气,一踏进堂内便被驱散大半,只剩下鼻尖萦绕的炭火暖意,混着阿娘先前煮的陈皮茶香气,让人心里发暖。
月眠跟着兄长与阿娘走进正堂,目光先落在兄长身上——他肩上的绷带在暖光下更显深色,银甲上未化尽的雪水顺着甲缝往下滴,在青砖地上积了小小的水痕。她下意识想上前替他拂去,脚步刚动,却见阿娘已先一步上前,手里捧着件素色棉披风,语气里满是疼惜:
月三娘.阿娘“屿儿,快把这甲胄卸了,冻了一路,别再着凉。”
月屿应了声,抬手想去解甲胄的系带,可刚抬到一半,指尖便顿住——许是在夏门关冻得久了,又或是方才在雪中牵月眠的手时用了力,此刻指尖竟有些发僵,连系带的活扣都捏不稳。
月眠看在眼里,心尖猛地一揪。她快步上前,轻轻握住兄长的手腕,声音放得柔缓:
月眠“兄长,我帮你。”
说着,指尖绕过冰凉的甲带,小心翼翼地解开活扣。甲胄的边缘磨得有些光滑,想来是在夏门关日日穿戴,早已没了新时的锋利。
她解系带时,指尖偶尔碰到兄长的手腕,只觉那处皮肤凉得像冰,比方才在雪中揣进他怀里时还要冷。
月屿定国大将军“慢些,不着急。”
月屿低头看着她,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他看着妹妹的发顶,三年不见,她的头发长了许多,用一支素银簪绾着,发梢垂在颈侧,比从前多了几分沉静。
想起从前她总爱扎着双丫髻,拽着他的衣袖要糖人,如今却已能安安静静地替他解甲胄,
心里竟有些酸涩——他缺席的这三年,妹妹是独自长大了多少。
阿娘在一旁看着,眼眶又红了。
她转身去了后厨,边走边说:
月三娘.阿娘“你们兄妹俩慢慢弄,我去把炖着的鸡汤热一热,屿儿在边关定是没好好喝过热汤。”
待阿娘走后,月眠终于解开了最后一道系带,月屿轻轻卸下银甲,将其靠在堂角。
没了甲胄的束缚,他身上只穿一件玄色内衬,肩颈处的绷带隐约露出来,看得月眠心口发紧。
她伸手想去碰,却又怕碰疼了他,手悬在半空,终是化作一声轻问:
月眠“兄长,这里还疼吗?”
月屿定国大将军“早不疼了。”
月屿笑着握住她的手,指尖的凉意让月眠一颤。
他将她的手拢在掌心,轻轻揉搓着,想替她暖一暖,
月屿定国大将军“倒是你,在城门口待了那么久,手冻得跟冰坨似的,怎么不知道多揣会儿暖炉?”
月眠的手被他握着,暖意从掌心一点点传到心底,连带着眼眶都热了。
她抬眼看向兄长,暖炉的光映在他脸上,把他的轮廓衬得愈发清晰——他的眉眼比三年前深邃了些,下巴上的胡茬没来得及刮,却添了几分英气;眼底虽有疲惫,却亮得像夏门关夜巡时的星子,让她忍不住盯着看了许久。
月眠“兄长……”
月眠轻声开口,声音有些发颤,
月眠“三载不见,你越发俊朗了。”
这话一出,月屿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指尖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还是从前的模样:
月屿定国大将军“就你嘴甜,倒是你,比从前瘦了些,是不是在家没好好吃饭?”
月眠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她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又会掉下来——这三年,她哪里是没好好吃饭,只是每逢初一十五,想起兄长从前总在这天陪她吃枣泥糕,便没了胃口;夜里挑灯看他的信,看着看着就会想起他的模样,常常坐到天明。这些话,她没跟阿娘说,更没跟旁人提,如今对着兄长,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阿娘端着一个青瓷汤碗从后厨出来,热气腾腾的鸡汤香瞬间弥漫了整个正堂。
月三娘.阿娘“屿儿,快坐下喝碗汤,这汤炖了大半天,放了当归和枸杞,补身子。”
阿娘把汤碗放在月屿面前的八仙桌上,又给月眠也盛了一碗,
月三娘.阿娘“眠眠也喝,你在雪地里待了那么久,也该补补。”
月屿拿起汤勺,先舀了一勺汤递到月眠嘴边:
月屿定国大将军“先喝口热的,暖暖身子。”
月眠顺从地张嘴,热汤滑进喉咙,暖意顺着食道往下走,把心里的酸涩都冲散了些。
她看着兄长也舀了一勺汤,却在触到嘴唇时顿了顿——许是汤太烫,又或是他肩上的伤牵扯到了,他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
月眠“怎么了?是不是烫着了?”
月眠急忙问,伸手想去碰他的嘴角。
月屿定国大将军“没事,就是汤太烫了。”
月屿笑着摇头,把汤碗往她面前推了推,
月屿定国大将军“你多喝点,这汤熬得好,阿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阿娘坐在一旁的圈椅上,看着他们兄妹俩,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月三娘.阿娘“屿儿,你在夏门关的时候,有没有吃过热乎饭?我听人说,边关的粮草有时候送不到,你们只能吃干粮,是不是真的?”
提到夏门关,月屿的语气沉了些:
月屿定国大将军“前两年还好,去年深秋那三个月最苦,夏门关外的路被雪堵了,粮草送不过来,我们就着雪水煮干粮,有时候连干粮都不够,只能嚼树皮。有回巡营,一个小兵饿得晕了过去,我把自己的干粮分给他,他还不肯要,说‘将军要领兵,得吃饱’。”
这话听得阿娘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抬手抹了抹眼睛,哽咽着说:
月三娘.阿娘“都是苦命的孩子……你也是,怎么不知道顾着自己?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和眠眠可怎么活?”
月屿定国大将军“阿娘,您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
月屿急忙安慰,伸手拍了拍阿娘的手,
月屿定国大将军“再说,弟兄们都很照顾我,被困风陵坡的时候,是他们把最后一块干粮给了我,还轮流背着我突围,我能回来,全靠他们。”
月眠握着汤碗的手紧了紧,她想起兄长说过,在风陵坡踩进雪窟窿,是弟兄们把他拉上来;昏迷半个月,是弟兄们守在他床边。
她低头看着碗里的鸡汤,忽然觉得,兄长能平安回来,是多么幸运的事——那些在夏门关逝去的士兵,他们的家人,又该等得多心焦?
月眠“兄长,”
月眠轻声问,
月眠“这次回来,还会再走吗?”
这话一出,正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阿娘也停下了抹眼泪的动作,抬头看着月屿,眼里满是期盼。
月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月屿定国大将军“兵部的文书还没到,不过……我已经上书,想留在临阳城,替城守打理军务,夏门关的战事已平,我不想再离开你们了。”
月眠“真的?”
月眠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喜。
月屿定国大将军“真的。”
月屿笑着点头,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月屿定国大将军“以后兄长不离开你和阿娘了,再也不让你在城门口等我了。”
阿娘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却不是伤心,而是欢喜。
她起身走到月屿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
月三娘.阿娘“好,好……回来就好,不离开就好。”
暖炉的火还在燃着,鸡汤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屋外的雪还在簌簌落着,却再也带不走正堂内的暖意。
月眠看着兄长和阿娘,心里忽然觉得,这三年的等待,哪怕再苦再难,都是值得的。
她握着兄长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忽然想起他在夏门关的那些日子——他握着剑守在城墙上,怀里揣着她绣的平安符,心里念着她和阿娘,该是多么想念家的暖意。
月眠“兄长,”
月眠忽然想起什么,开口说,
月眠“你说给我带的琉璃珠串,什么时候给我看?”
月屿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
月屿定国大将军“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那串珠子在我包里,等会儿我拿给你,是天青色的,西域的商人说,这颜色像极了临阳城春日的天空,我想着你定会喜欢。”
月眠“我定会喜欢。”
月眠笑了,眼底的光芒比暖炉的火还要亮。
阿娘看着他们,也笑了:
月三娘.阿娘“好了好了,先喝汤,汤要凉了,等会儿我再去做你爱吃的枣泥糕,眠眠也爱吃,你们兄妹俩正好一起尝尝。”
月眠“好啊!”
月眠和月屿异口同声地说,说完又相视一笑,暖炉的光映在他们脸上,把三年的离情都融成了此刻的暖意。
屋外的雪还在落着,落在月府的屋檐上,落在院里的老树上,落在三年的时光里。
而正堂内,却是亲人在侧,灯火可亲,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牵挂与等待,终是在这碗热汤、这炉暖火中,落了个圆满。
只是月眠心里清楚,兄长肩上的伤疤、夏门关的风雪,还有那些逝去的士兵,都会成为他们心里永远的印记——提醒着他们,此刻的团圆,是多么来之不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