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二次元小说 > ……?!,
本书标签: 二次元 

《凹凸》安迷修

……?!,

-

    《蜉蝣》

解放后的夜里总是静谧到凄清。知情者们知道,街巷里的大家伙儿是早在十几年的颠沛沉浮中渡去了最后一点儿生机。挨家挨户家门紧锁,任野犬吠声,旧叶沙响,叶片半隐的月光撒去,只剩冷风尚且光顾颓败的屋梁。

火烧过的梨园仍是梨园。推开大门,满眼焦黑荒夷正中,昔日的戏台尚且堪堪挺立,看不清暗纹的破布绕上,飘摇。像极谁的风骨。

旧时久别归家总是要跪的,可现今荒凉一片,故人不在,我找不到方向,只默默然站在大院正中,面着一片空寂道了句。师傅。

风吹过,扯线的风铃响了。

恍然如昨的非凡光景又亮堂起来。

我道。"师傅!"

正月的城镇里头最为热闹,出了小巷口,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小贩棚,一间连一间,逶迤而去。

我携着新买的瓜子蜜饯急匆的跑去,穿过一大片哗啦响的纸风车,如海,如幻。五彩缤纷的梦里头,师傅站在最前面,一袭绛紫的长褂,笑眼盈盈。他一手拍了我的肩,声音浑厚,干脆一声笑道,"走,我们看你师兄唱堂会去!"

一路上的熟人不少,大都是懂行的老戏客,他们互相招呼,一遍遍的拱手作揖,最后总要尊声一句,"安老板。"师傅不是所有人的面子都给,见得惯的多寒暄几句,见不惯的只草草应付了,便大步流星继续向前走着。边走还边碎念哼着,小安,你以后离那老陈家远一点,沾了倭寇油水的东西,不干不净!

我自记事起就在师傅身旁待着了。他教我习花枪,吊嗓子,走堂步,即使人来人往见得多,我却总觉着,师傅作为都会有自己的道理。我听了言,只急忙吞下嘴里的桂花糕,噎声应一句,好。

赶到的时候,堂会正赶上大轴戏。太平盛世的景衬大都是敲击乐,一声霍亮嗓子就够穿破云霄,引得满座争喊。最受欢迎的看台是二层阁楼,我站在人们里头,听那最喧嚣,最原始,最率直的喝彩声。纷纷乱乱,热烈哄闹,肆无忌惮的叫喊从嗓子里爆发,只不停道,好!好!

"砰。"

我扭头,有枪响淹没在喝彩声中。

暗潮涌动。亡者的尸首被警察悄无声息的抬出去了。大家忙着叫好,却没人去管他人的是非分合。后来师傅告诉我,戏者同戏迷,分分合合,不过各自偶尔惦念,恍然的开怀、惆怅,悠然感激怀念,就够过去一辈子了。

他见我还未回神,就拿扇子砸了我的后背,说,别看了。

我那时年纪尚轻,不善人情世故,只摸了摸鼻子,才想起这句宛若暗语的叮咛里头,含了多少温和与无奈。我总是突然清明的,转头去,师傅不在原地,再向下看,堂会散去,零星的瓜子壳,歪歪扭扭的椅子横在地上。大批的日本兵涌入大堂,像出窝的蚂蚁,把师傅和师哥团团围在中央。

通往楼下的大门被铁链锁住,我握紧二楼的栏杆,急切的向下望。师哥脸上的油墨还没褪,仔细一看,却是脸上挂了红彩。

我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实在着急。只见陈老板低眉顺眼的站在师傅和日本军官之间,师傅负手冷着气势,对面也不见低头,几番来去,却是二把手的掏出手枪。情急之下,我一把从楼上翻下,大叫一声,小心!

为时已晚。

子弹出了膛,硬生生射到师兄的右小腿上。他栽倒在地,腿上绷带汩汩殷满鲜血。我想上去帮扶,却也是刚从楼上摔下,头晕目眩,七荤八素。

士兵们临走前,我终于听清了陈老板的冷笑叫喊。

"人活就得吃饭。不就是个下九流,台上风光那一炷香,台下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英雄霸王了,我呸——!"

口水吐到师傅脸上,他没有做声。

(二)

我之前不注意,只后来才知道,日头总愿在不经意间急转直下,无端的流年如同凋景,不知什么时候,一家一户,不情不愿,悄无声息,已在门前挂上了惨淡的太阳旗。

师傅去军营唱戏之前,遣散了梨园里头的学徒们。大多孩子都是无依无靠的独一个,没人知道前路何方,一个含着眼泪,两个望着细雨蒙蒙的天,最后全都抱在一起,哭出声来。

盛景总被风吹雨打去。

我实在不擅长安抚,只将口袋里最后几块桂花糕都拿了出来,不够一人一块,那便一人一口,我在细雨里一遍遍同他们说着,没事,都会好的。

斜斜的黑色竹伞撑到我头上,我回头看,是师哥。原本好生生的威武汉子,此刻却拄了拐。子弹是前天才取出来的,堂前刘大夫说,可惜,这孩子以后要落病根了。

他面上苍白,脸上掩不去的疲倦,一开口嗓子有些沙哑。跟我说,回去等吧。

那天的雨越下越大,待到后半夜,窗外已是雷鸣电闪,风雨交加。

烛焰被门缝溜来的冷风吹得飘摇。师兄伤情恶化,师傅前去未归,我久坐不住,便在昏黄的光里来回踱步。

何日返,何时归?

骤亮的闪电忽然漂白过一瞬天地,我见到堂前中央,原来除了我,还有坚坚决留下的魂尚挂在墙上。*那是自清起就大名鼎鼎的角儿,什么窦尔敦,赵子龙,黄天霸,杨延辉……,他们都穿着戏服,最后和戏化为一体,叫人分不出戏里人间。

清点数数,统计十三副画像,清一色的武生,满当当墙上排着,一直画到最初的祖师爷。这些画像自我记事起便在上头盯着我了,看我打坐,耍刀,从我呀呀声刚会走路,一直望向后来,登上台子惩奸除恶,八面威风。整整一十九年的光景,我第一次觉得,墙上的画摆在上面竟也空荡荡的。思来想去,才发现,少了个师傅,少了幅林冲。

那是我最先学会的正戏,一出《野猪林》。正牌武生戏,讲得是林冲被奸人所害,风雪夜宿往山神庙里。

四处无雪,却仍是凄凄寒夜。我唱: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外面风雨响作擂鼓。我顿足,只见师傅从画里活出来,靛青短褂,一柄锋利长枪于手,一举一动,一式一架,眉目英武,活脱的林冲现世。师傅上了年纪,后来很少演戏,可只要是有他的戏目,但凡一开场,那必然是满座高朋,一派名角气概。自然的气氛里,我不自觉鼓了掌,可好戏将演,四下惯来的欢声却再没听见。一切只剩空旷的,寒凉的后脊,一转头,便是悠悠鬼火浮于漆深尘世,再仔细看,竟是着了军装的森森群狼,虎视眈眈。

台上的英雄命运多舛,他怒目圆睁,合风雨起势调韵,在凄寒夜里,满怀激愤问苍天: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诛尽奸贼庙堂宽。"

风雨未歇。林冲习惯逆来顺受,最后的架势本应躲进山神庙里,可那时,我分明见他提着长缨向群狼走去。

我见师傅拿了长刀走去。

净脸长褂,怒目圆睁。劈下去的瞬间,天地震声,雷霆响彻。

"贼头祭龙泉——!"

闪电骤亮,雷声轰鸣。我从梦中惊醒。

醒来的时候,我还坐在方桌旁的檀木椅上,烛火摇曳,红光里受四方画像冷冷嗔视。我突然觉得说不出些话来,再一惊觉,却已是浑身发寒,冷汗涔涔。

无人归。

(三)

既到了这种时候,满天的纸钱不用多,一打即可,披麻戴孝的人不必多,一个足矣。

纷纷扬扬的纸片自闷沉的,不见曙光的天里落下。师哥腿伤痛得厉害,现只我一人跪在衣冠冢前,望了眼苍天,最终朝着墓碑方向,跪拜下去。

兴是时运不济,惨淡的葬礼上仍有不速之客。我从前不清明,也没少帮陈老板跑了腿忙,他一来便是笑堆满脸,寒暄热切的要命。他说我生得俊了,长得高了,反来又可惜道,真是天妒英才,昔日堂会庙上风光无限,而今竟一朝陨落,以后没得好戏看咯——

我那时仍跪在碑前,缓声应道。"唱戏的没有死绝。"

他本就是旁敲侧击,问我肯不肯去救场,如今我一应声,他更是兴高采烈,连忙欢声道着,好,好!

"去别人家里毕竟拘束,我功夫不到家,得人督促,只迎接客人时候才拿得出十二分本领。"

他像是没听见几分,只顾高兴应,转身去,却丝毫未见这荒山野岭,满目苍凉。

杂草里藏着长刀。

后来我在祖师爷的排位前点了柱香,于牛鬼蛇神的欢愉声中站起身来。抹上油彩再去看,曾经熙熙攘攘的前台后台,转瞬寒凉,兜兜转转,空旷的戏班子竟也只剩了我和师哥两个。

师傅说,戏子一世浮萍,多少捧场讨彩都是一时的,朝生暮死,悲欢离散。

拿上盔帽,几个红缨做得冠饰架到头上来,眼尾在红墨里飞入鬓角,我不张口,镜中英雄好汉却也鲜活至斯。他先前说说忍气吞声是君子,可真当危难将至,天不开眼国将不国,既上梁山能匡正道义,何不携上长刀,愤然往之!

梁山在前,师兄为我系上覆肩。萧条的风吹过烛焰,被覆肩挺直的,却不仅是我的脊梁。它覆上烟尘,覆上墓碑,覆上万千过往,无际江山。

戏会唱尽,可一个个做着英雄闯江湖的唱戏人却永远鲜活。既知此前一去,再难归期,我仍旧坚定的,决绝地往前走,只待提刀飞出去看!

*"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似这鬓发焦灼,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叫你海沸山摇。"

——林冲上阵,前往梁山。正是一出《夜奔》。

铜锣敲响,古乐应上,唱到凄婉处,竟是眼含泪水,热了眼眶。再见小时候,师傅就说还是叫我少唱戏,别家演绎精彩绝伦,我却只顾共情本事,台上愤,台下哭。人家下场喝好酒吃好宴,只我一个,戏里戏外一同悲欢。

"望家乡,去路遥,想父母,将谁靠?"

"劬劳!父母的恩难报,悲号!"

一袭黑衣,咬牙斗转筋斗,长刀冷冷横向泛光。天地一粟,悲欢散尽,蜉蝣憾树不见疲倦,谁管台下是哪里来的恶人霸王,只霍亮嗓子开了唱。

"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

我斜眼看去,陈老板的面色如土,哆哆嗦嗦坐军官旁边。此下正是一人半知不解正襟危坐,一人面上苍白冷汗涔涔。

最后一下的愤懑且声韵粗长。恰是时候的火星寥落,掺了硫磺的酒壶在座下轰然炸裂开来,外场的官兵像蚂蚁样蜂蛹涌入,火光冲天里,有人开枪,那我也要唱戏,唱得自然是剑指奸贼,唱便要得声震九霄。霍亮一下就要唱白天下,乍破天光。

"定把你,奸臣扫——!"

浓烟滚滚里,我肩膀中了枪伤。师哥找好应托的人,急忙将我拉去密道将逃。四下枪声怒吼混乱,可漆黑的门将要关上之前,我却听不见其他,只见到了墙上的角儿们又粉墨登场,一共一十四个,师傅在里穿着靛青衣裳咿咿呀呀,和大家一起,唱了最恢宏的一着落幕。

一场盛大辉煌的告别。

滔天的火舌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在漆红艳艳的晚上,如猛虎啸原,炽腾缀满九州。

转瞬间,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已成过往,刀光剑影里,唯有生生不息的人们跌倒,站起,一双浩浩明眸灿如星火。

星火燎原。

(尾声)

再后来的日子,我当了兵,师兄开了家手艺店,兜兜转转,竟也再没和戏目扯上一点关系。

曲终人散,战后的中国百废待兴,万里路迢归乡,前前后后的熟人面孔都已不再,唯余一个巷口的刘大夫还能认出我的模样。

他说,我们走的那天,有人见到戏院后院有好几个穿着戏服的人唱演,咿咿呀呀,群魔乱舞。事后人都嫌这地儿晦气,没人敢要,歪打正着,竟还是我出走时的样子。

门开之后,借着一小块天光,我又细细认这块昔日旧地,往事前尘。

*到处是断壁残垣,烟土呛人。火烧过台木的痕迹清晰可见,一踩上枯枝,便吱呀出惆怅的怪叹。"盛世元音","风华绝代","气镇山河","艺苑奇葩"的牌匾全七歪八扭的躺在地上,上面大字依稀可辨,我们的故事却早死去多年。

我走进内堂,墙上的挂画早被烧得烧,抢得抢,此间空旷,我再去细瞧,却见细嫩的幼芽从花盆杂乱的枯草里挤出头来。莹莹绿绿,春风一吹,便又可不惧烈火,澎湃生长。

望着堂前正座,那原是师傅的椅子。他爱坐上面喝茶,吃桂花糕,等我们练功偷懒了便一根戒尺砸下手板。不痛,只是震痒,抬头再见他,便是捋着胡须,强装严肃的一句一句教我唱。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诛尽奸贼庙堂宽。"

过往的音容笑貌犹在,恰如野火烧过,绿草青青。我在堂前双膝跪地,随过摇曳烛火,一同跪拜。

一拜天地,二拜师恩,拜了过往种种荣华权贵,噩梦非凡。

现在梦醒了,他问我何日重挥三尺剑,我再拜下去,只道。

"今日。"

上一章 沙雕日常对话【微裘佣】 ……?!,最新章节 下一章 《凹凸》神近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