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对我说，如果下一次再让你遇到一个姑娘，你希望她是什么样子？
善良，有最可人的微笑，和能时常抓住我小辫子的本领。我说。
绚丽的灯光下，那个中年男人举起酒杯，眼睛紧盯着我姐，然后微笑，露出两排小白牙。我姐今天一身大红色，大卷长发飘飘，我隔着几十个人的肩膀，我看到我姐清瘦的背影微微颤抖，我仿佛能感觉到她的心跳，似小鹿乱撞，似左顾右盼，不知索然。后来我姐跟我讲，她第一眼看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一定会在人群之中注意到对方，然后相视一笑，然后互问安好，然后他一定会牵起她的手，跳上一段舞。我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是亮的，下颚微微抬起，嘴唇微翘，露出得意。我对我姐点点头，我说当年吴三桂第一眼看到陈圆圆的时候，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大厅被一分为二。左半边是空地，世界名曲响起，你可以牵着顺手的姑娘来上一段交谊舞；右半边是一张圆桌配两套沙发，圆桌上有糖果，两杯橙汁，你也可以牵着顺手的姑娘相对而坐，说说自己的大彻，谈谈自己的大悟。从小时候，我就羡慕那些言谈举止得体的人，那些人缘特好的人。他们通常能言善辩，有幽默感，一句话可以同时挑逗左右两个姑娘，然后那两个姑娘同时对他媚眼一笑，那些人通常自来熟，三句话就能知道姑娘还是不是处女，几分钟就能了解到姑娘姓什么名什么，家住哪，家里有没有健壮的男朋友，三十分钟之后就省略掉了姑娘的姓，只称姑娘的乳名，或者现场即兴造个昵称，温文尔雅的问姑娘会不会拉小提琴？喜不喜欢听莫扎特？爱不爱看莎士比亚？以及知不知道当年徐志摩的桃色八卦？
“姑娘都是好姑娘，小伙子却都是不安分守己的小伙子。”我妈说。
我端着酒杯，那个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先是莫名其妙，后又露出一丝微笑。她向沙发的一旁靠了靠，意思是同意我坐在这里。
“第一次和陌生女人搭讪吧？”她看着我，媚眼一笑。
“我在练习，言行举止还不是很熟练。”
“你很紧张？看得出你应该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你也是你妈逼着你来的吧？”她的刘海盖过额头，她的眼睛很大，高鼻梁小嘴巴，她跟我说话的时候噘着嘴，显得俏皮可爱。她的样子完全符合我刚才的猜测，她是一颗晶莹透亮的小白菜。
“事实上，我是陪我姐来的。你看，左手边第八张桌子的那个穿的跟大红袍似的女人，就是我姐。”
“你姐旁边的那个男人，我认识。”
“他着装得体，看起来很有气场，应该是个贵人。”
“看来你姐姐品味不一般。”
“看得出来，你不习惯这样的场合。”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刚才跳舞的时候，你拒绝了很多男士的邀请，你独坐在这里，像是一位思考者，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和周围的人多交流，毕竟这里是相亲会，大家的目的是一样的。”
“我是被我妈逼来的，我不喜欢这里。正好你过来，你别动，我妈就在你身后，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不如你就装作和我特聊得来，让我妈宽宽心。”
“你放心，我的资料主办方那里没有，你妈查不到我。还有，我不用装作和你特聊得来，我们反正都不是来找对象的，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聊聊。”
“你看看面前的这些男女，个个谈笑风生，跟互相认识了几百年似的，但其实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那你猜猜这次相亲会能促成几对百年好合？”
“不超过五对。”
“两百多人呢，不超过五对？”
“你认为呢？”
“我觉得至少十对。”
她举起酒杯，两眼注视舞池里跳舞的男女们。灯光明亮，我坐在旁边看着她的侧脸，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但我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香水，她脸上画着淡淡的妆，眼角呈柳叶状，高鼻梁盖过薄薄的嘴唇，嘴唇涂着一层暗红色的口红，迎着灯光显得妩媚性感，脸上很干净，属于皮肤光滑的那种。后来史强对我讲，像她这样的脸型属于标准的“狐狸脸”或者“蛇精脸”，有妖气，天生寡相，搁在古代就是加剧各路诸侯相互残杀的祸根，放在皇上的身边就是妲己和赵飞燕之流，能让皇上很快精尽人亡，接着便会引来亡国之祸，所以像这样的女人只能远观，不能深交。
“你也太乐观了，男女之间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很复杂吗？”
“家世、社会地位、受教育程度以及性格之间的默契度都是影响两者在一起的障碍。两百人符合这些要求的，能凑成五对的算是万年修来的缘分了。”
“你大学是学社会学的吧，或者你有过苦大仇深的感情经历，这些都会影响你对事物的判断，我注意到你看那些人的时候，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不屑，这很正常，我以前有过一段时间和你一样，看别人的时候老是觉得他们视粪土如金钱，一副嘴脸俗不可耐。”
“诬赖。我才懒得去关心这些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我有我自己的事，我很忙，见的人和遇到的事自然很多，你刚才说我眼睛里有一丝对他们的不屑，那你有没有注意到我看你的时候眼睛里有没有这样的痕迹？毕竟你贸然走过来和我聊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挺容易让人感到烦躁。但是我没有，我没有对他们感到不屑，相反，我很理解他们，他们大多一个人日夜漂泊在这个城市，从尘埃变成羽毛，从羽毛变成枫叶，然后从枫叶再变成大树，一路走来多不容易，所以他们想通过这样的方式遇到一个类似的异性，成个家，安定下来，有何不可？还有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一看你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以为只要双方顺眼就成了，你有这样的想法有两种可能性，第一，要不你还是一粒尘埃，你没有经历过从尘埃变成羽毛，从羽毛变成枫叶，从枫叶变成大树的经历。当你换了三次人格，变了五次价值观，终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时，你对爱情的理解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会很珍惜你现在的地位，王子之所以找到灰姑娘，也是因为水晶鞋给了灰姑娘爱上王子的资本。第二，要不你是个自恋狂，你认为不管自己是什么状态，姑娘都应该看你第一眼就能爱上你，你以为只要姑娘爱上你，吃喝拉撒睡就都不用愁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教我政治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长了一张圆脸，尖头秃顶，一副黑边老花镜架在软踏踏的鼻梁上，圆润的身躯，不论站着躺着都跟一颗微型爱国者导弹似的，立在人群里特显眼。政治老头对祖国大好河山有着一腔热血，我每次看到他垫着脚站在讲桌后，胸膛刚过桌沿，一副高大威猛的架势。他讲课的时候字正腔圆，由于用力过猛，圆脸涨得通红，半节课下来，一直红到脖子以下，一节课以后，额头会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但即使这样，依然阻挡不住他的热情，有一次他讲到三观对一个人的重要性的时候，他振臂一呼，“同学们，你们赶上了好时候了，你们命好啊，你们这个年代，祖国正在茁壮成长，正是万物生光辉啊，你们这个年代，春秋都赶不上，春秋有百家争鸣，你们有千万家争名啊。虽然你们这一代出不了枭雄，因为祖国繁荣昌盛，和谐安定，所以你们根本就没这个机会。虽然你们这一代出不了英雄，因为祖国兵强马壮，肌肉发达，你们也没有这个机会。但是没关系，你们有的是机会，李嘉诚老了，乔布斯老了，比尔盖茨都快退休了，但是你们年轻啊，等到那些牛逼的人变成了一个个朽木，这些大好河山不就都是你们的了吗，所以你们这一代是出牛逼的一代，现在你们只要听老师的，老师会让你们从世界观里看到哥伦布的足迹，从人生观里看到契科夫的战斗，从价值观里看到孔丘的游说列国。你们只要听老师的，按照老师的三观一眼望下去，你们就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看自己想看的风景，睡自己想睡的姑娘了。”
每当我想起政治老头的这番言论，我脑海里就跟过山车似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想我的少年时代，政治老头除了教会了我“社会主义好，资本主义坏”之外，还教会了我如何把“装逼”这一词运用的得心应手，想到这里，他应该算是我的启蒙。
“我不是跟你讨论价值观、人生观，我的意思是或许本来就没有那么复杂。算了，五对就五对吧，听你的。”我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此时我又看到我姐被那个中年男人牵着手走向舞池。
“你是哪一种？”她转过头看着我。
“我是第一种，虽然看起来我很像第二种，但我不会承认。我是一粒尘埃，并且已经落定了。”
“我开始不怎么讨厌你了。”她对我笑。
“是嘛。那方便留个电话吗？”
“你在开玩笑。”
“如果你拒绝，就算是玩笑。”
“请我跳支舞吧？你很幸运。”
“我不会，我四肢不协调，怕踩着你的脚，踢着你的膝盖。”
“没事，你就当是在你家楼下和一群老头老太一起跳广场舞，很简单，不难。”
“我紧张，我怕我跳不好。”我虽然这样说，但是依旧站了起来，伸出右手，邀请她。
她嫣然一笑，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壁灯闪烁，投在地上发出五色光。我们站在舞池的中央，她右手握着我的左手，左手拉着我右手放在她腰间，她的腰很软，很有温度。
“你放松知道吗，别老是绷着。”她的脸靠近我的脸，看到我紧张的咬嘴唇。
“你叫什么名字？”我轻咳了一下，我想我应该用个代号来称呼她。
“你听着节奏，然后双脚自由移动，手抬高，动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这重要吗？”
“对我来说，这很重要。你看，我总不能叫你小姐吧，会被别人骂流氓的。我也总不能叫你美女吧，多挑逗啊，更流氓，我想叫名字更舒服一些。”
“名字只是个代号，我们又是萍水相逢，说不定走出这栋大厦，永远都不会再碰到，所以知道了名字用处也不大，时间久了也就忘了。”
“有一种人看一眼就能被记住，就能刻在大脑，若干年后再遇到也会一眼能够认出。快说，你叫什么。”
“张晴。弓长张，晴朗晴。”
“哦。张晴，你的舞感真好。”
“你呢？”
“卞思凡。”
后来这个自称张晴的女人没有理由的闯进了我的世界。张晴和我初中时候的那个政治老头有着同样的作用，那就是不断修正我的三观，让我看起来了能像是正常人。
“话说古代大户人家的姑娘择夫多用抛绣球的方法，就是支一个大台，姑娘站在台上手捧着红红的绣球，台下大多数男人长相猥琐，一看就是一群饥渴如狼，饥饿似虎的土鳖，但看到绣球又一脸正派。姑娘通常把绣球往台下一扔，不论对方是阿猫阿狗，就他了。我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姑娘这心可真宽，古代真开放。”我左手搂着张晴的腰，右手抓着张晴的手，听着音乐在那瞎跳。
“古代人信命，信月老。他们听从上天的安排。”
“如果那姑娘是你，抢到绣球的那个人是我，你会怎么样？激动吗？开心吗？信命吗？”
“如果是你，我就会毫不犹豫的把你煽了，然后献给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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