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秋菊听见自己的名字在森严殿宇间回荡时,只觉得一股寒气直直钻进了骨头缝里。
“落氏秋菊——”
那声音尖细又拖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每个字都刮擦着殿内死水般的寂静。宣旨太监穿着暗紫色宫袍,脸皮绷得紧紧的,一丝皱纹也无,像一张上了浆的劣质白纸。
他展开手中明黄的卷轴,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严。
“容肖贵妃,灵秀可嘉。特赐名‘明珠’,择日入宫。”
“容肖贵妃”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落秋菊的耳膜,又冷又痛。她
伏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刺骨的凉意,粗布裙裾下的膝盖早已被坚硬的地面硌得麻木,可这麻木却远不及心口那股翻涌的寒意。
赐名“明珠”?一颗注定要活在别人巨大阴影下的珠子罢了。这煌煌天恩,字字句句,都只是因为她这张脸,像了那九天明月般的凌沐香。
选秀的仪程冗长而刻板。落秋菊,不,现在她是落明珠了,只是众多低垂着头颅、穿着灰扑扑粗布衣裳的待选女子中的一个。
那些负责拣选的嬷嬷、太监们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她,眼神里没有丝毫待选秀女该有的审视或好奇,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漠然,如同看一件早已被定下用途的器物。
她知道他们在看什么——看她这张据说与凌贵妃有六七分相似的眉眼轮廓。
终于熬到出宫,被引至掖庭临时安置的低矮宫室。那屋子狭小、阴冷,透着一股经年不散的陈腐气息,角落里甚至能看见细细的霉点。
同屋的几个新入选的低阶宫人挤在通铺上,目光躲躲闪闪地掠过落明珠的脸,然后迅速聚拢在一起,压低的议论声像夏夜里扰人的蚊蚋,嗡嗡地钻进她的耳朵,挥之不去。
“……就是她?像凌贵妃那个?”
“啧,远看眉眼是有那么点儿意思,近看嘛……”一个尖利的声音毫不掩饰地响起,“皮子粗了,下巴也钝了些,东施效颦罢了。”
“可不是,正主儿那可是天上的凤凰,这位嘛……顶多算个落了毛的野鸡,偏要往凤凰堆里凑。”
“明珠?呵,鱼目混珠还差不多……”
那些尖刻的、带着恶意的嗤笑像无数根小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落明珠背对着她们,僵硬地坐在自己那张薄薄的铺盖上,手指死死抠着粗硬的被褥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死死咬住下唇,舌尖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腥甜,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她不能哭,一滴眼泪都不能掉。在这深宫里,软弱是比丑陋更致命的毒药。
这掖庭的日子,像沉在浑浊泥沼底的一块石头。每日天不亮就得起身,浆洗、洒扫、搬运……沉重的杂役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粗糙的皂荚水侵蚀着原本就称不上细嫩的双手,很快便红肿、开裂,渗出血丝,再被冰冷刺骨的井水一激,钻心地疼。
偶尔在深长的宫道上,或是远远的廊桥尽头,能瞥见那抹被众人簇拥、如同流霞般耀眼的锦绣身影——凌沐香。
她总是被一群衣着光鲜的宫女太监小心翼翼地围在中心,步辇轻摇,环佩叮咚,行走间带起一阵香风,连阳光落在她华美的宫装上,都似乎格外明亮几分。那是一种被精心呵护、高高供奉着的美丽,不染纤尘,遥不可及。
落明珠会立刻垂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脚下冰冷的石板缝里。她知道自己灰头土脸,衣衫破旧,手上还沾着洗不净的污迹,与那云端上的人影相比,连尘埃都算不上。
她只能更用力地搓洗衣物,让冰冷的水刺痛她的神经,用身体的疲惫去麻痹心底那不断啃噬的酸楚和难堪。那颗被强行冠以“明珠”之名的石头,在泥泞里,被现实的冷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
命运的转折,有时只源于一次最寻常的差遣。
那日掌事嬷嬷指派落明珠去御花园深处,给管花木的老太监送一批新领的草籽。她抱着沉重的布袋,沿着少有人迹的偏僻小径低头疾走,只想尽快办完差事离开。
初春时节,园子里刚透出些绿意,几株早开的玉兰在枝头擎着洁白的花朵,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冷香。
穿过一道爬满枯藤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处极为精巧的园中园,太湖石堆叠成嶙峋的假山,一池碧水环绕,池边几株垂柳刚刚抽出嫩黄的芽儿。
然而,这静谧的春色画卷,却被水榭中传出的娇声笑语骤然打破。
落明珠的心猛地一沉,脚步僵在原地。
水榭的雕花栏杆旁,依偎着一对璧人。身着明黄常服的年轻帝王微微倾身,眉目含笑,正专注地听着怀中女子说话。
那女子一身妃色宫装,明媚得如同枝头最娇艳的海棠,云鬓高绾,斜插一支赤金点翠凤钗,流苏垂落,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熠熠生辉。
正是凌沐香。
落明珠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离,抱着草籽袋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麻袋里。
“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一个尖利的呵斥声骤然响起,是凌沐香身边一个眼神凌厉的大宫女。这声音如同惊雷,彻底断了落明珠后退的路。
水榭里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她这个突兀闯入的不速之客身上。
落明珠膝盖一软,几乎是扑跪在冰冷的鹅卵石小径上,额头重重磕了下去。粗糙的砾石硌得皮肉生疼。她怀里的草籽袋脱手滚落,几粒细小的种子撒了出来,滚进石缝里,微小得如同她的存在。
“奴婢……奴婢掖庭杂役落明珠,”她的声音干涩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奉……奉掌事嬷嬷之命,送草籽给花房的李公公……惊扰圣驾,奴婢罪该万死!”
她伏在地上,只能看见眼前一小块布满青苔的湿冷地面,以及几双缓缓走近的、绣着繁复金线的宫鞋尖。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带着初春池水的寒意,沉沉地压在她的脊背上,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居高临下的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落在她的头顶,像冰冷的针芒。
“落…明…珠?”凌沐香的声音响了起来,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慵懒和玩味,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冰凌,轻轻巧巧地砸在落明珠的心上,“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那声音里蕴含的意味,让落明珠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她身体僵硬,仿佛被冻在原地,每一个关节都在无声地抗拒着这道命令。
“聋了吗?贵妃娘娘让你抬头!”方才呵斥的大宫女再次厉声催促,声音尖锐得刺耳。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落明珠,她只能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滞涩,一点点抬起深埋的头颅。视线先是看到妃色宫装下摆精致的刺绣,再往上,是束着华丽腰封的纤细腰肢,最后,终于对上了那张脸。
那张,让她坠入深渊的脸。
凌沐香微微歪着头,那张堪称倾城的脸上,原本的笑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只留下一片冰冷的审视。她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片,一寸寸刮过落明珠的额头、眉毛、眼睛……最终停留在她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微微发白的嘴唇上。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嫌恶。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块粘在精致华服上的、令人作呕的秽物。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落明珠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撞击着脆弱的耳膜。
凌沐香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缓缓抬了起来。她并未看向皇帝,目光依旧牢牢锁在落明珠脸上,唇角却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淬毒的甜腻:“陛下您瞧,这宫里的规矩,是越发松散了。什么腌臜东西,都敢顶着张似是而非的皮囊,污了本宫的眼,也脏了您的园子呢。”
她话音未落,那抬起的、戴着赤金护甲的手,猛地向下一挥!
一道刺目的金光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狠狠袭来!
落明珠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左颊颧骨处猛地一凉,紧接着便是皮肉被撕裂开来的剧痛!那痛感尖锐、迅猛,像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了脸上,瞬间炸开!
“呃——!”
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呼,不受控制地从她紧咬的牙关里迸出。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铁锈味,立刻顺着脸颊蜿蜒而下,粘稠地滑过下颌,一滴,两滴,砸在身下冰冷的鹅卵石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那支从凌沐香发髻上拔下的赤金点翠凤钗,尖端染着一抹新鲜的血迹,被她漫不经心地拈在指尖,钗身上璀璨的宝石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无情的光。
她微微蹙着远山眉,看着钗尖那点碍眼的红,仿佛只是不小心弄脏了一件心爱之物,语气里带着毫不作伪的、高高在上的厌烦:
“赝品,也配与本宫同园?”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落明珠血淋淋的伤口里,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
脸颊上那道伤口火辣辣地灼痛着,温热的血不断涌出,滑过皮肤,带来一种黏腻而冰冷的触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剧痛中,一声低沉的轻笑自身旁响起。
落明珠僵硬地转动眼珠,视线模糊地看到那双明黄色的靴子向前挪了一步。皇帝楚稷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揽住了凌沐香纤细的腰肢,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落明珠脸上那道正淌着血的伤口停留一瞬,只是垂眸看着怀中佳人,唇边噙着一抹纵容的、近乎宠溺的浅笑,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沐香何苦与瓦砾计较?仔细手疼。”他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凌沐香方才挥动金钗的手腕,动作轻柔,带着无限的怜惜。
瓦砾……
这两个字,如同最后的判决,带着千钧之力,轰然砸在落明珠的头顶。什么明珠?她不过是被九五之尊轻飘飘一句判定的、可以随意践踏的“瓦砾”!
脸颊上撕裂的剧痛还在持续,可更深的、更冰冷的绝望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羞耻感,如同深渊里伸出的无数只鬼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狠狠绞紧!
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凌沐香那张盛气凌人的脸,皇帝那漫不经心的笑容,都扭曲晃动起来,世界仿佛在旋转、崩塌。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离开那片如同炼狱般的精致水榭的。脸颊上的血似乎流得没那么汹涌了,但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钝痛。那痛楚如此清晰,却又如此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雾气。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何处。直到一盆被宫女遗忘在廊下的清水,映着廊外灰蒙蒙的天光,突兀地闯入她涣散的视野。
她像被那水面吸引的游魂,踉跄着扑了过去。冰冷的铜盆边缘硌着她的肋骨,她喘息着,低头看向水面。
水波晃荡着,倒映出一张惨白的、被冷汗和尘土污迹覆盖的脸。左颊颧骨上,一道寸许长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皮肉,边缘凝结着暗红的血痂,还在微微渗着血丝,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死死趴在那张脸上。这张脸……这张让她踏入深渊、受尽屈辱的脸……
落明珠的呼吸骤然停止。
水中的倒影,那双原本盛满了惊恐、痛苦和卑微绝望的眼睛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像冰层底下骤然涌起的黑色暗流。
一丝极其陌生、极其冰冷的弧度,极其缓慢地,在那染血的、酷似凌沐香的唇角,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那不是笑,那是一种来自九幽地狱的、无声的裂痕。
水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倒影碎裂模糊。
一颗浑浊的、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束缚,重重砸落在盆中冰冷的水面上,“咚”的一声轻响,漾开一圈绝望而诡异的涟漪。
水面之下,那张染血的面孔扭曲着,那道裂痕般的弧度,却在泪水的涟漪中,凝固得愈发清晰、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