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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一世的繁华

廊下的风,带着初春特有的、湿冷的腥气,刀子似的刮过落明珠左颊的伤口。

那伤口被风一激,先是火辣辣地灼烫,旋即又化作千万根冰针在皮肉里攒刺。

她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血,在冰冷的空气里蜿蜒流下,滑过下颌,滴落在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黏腻的印记。

铜盆里的水还在晃荡,漾开浑浊的涟漪。水面上那张脸,惨白,沾着尘土和汗渍,一道寸许长的伤口从颧骨斜划向下,皮肉翻卷,边缘凝结着暗红近黑的血痂,像一条丑陋狰狞的蜈蚣,死死趴在那原本尚算清秀的轮廓上。

那蜈蚣的尾端,是唇角。

落明珠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彻底停滞。水波晃动,倒影扭曲,可那道倒影的唇角,却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瞬间,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牵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块被冻裂的冰面,无声无息地绽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罅隙。

冰冷,死寂,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嘲讽。

她猛地抬手,不是去擦脸上的血泪,而是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那盆污浊的水!

“哐当——!”

铜盆倾覆,冰冷刺骨的脏水泼溅而出,瞬间打湿了她本就破旧的裙裾下摆,也泼了她一脚的泥泞。盆底残留的脏水在地面蜿蜒,像一条条污秽的蛇。水中那张染血的脸,连同那抹诡异的弧度,瞬间破碎,消失无踪。

只有脸颊上真实的、火辣辣的剧痛,和心头那比冰更冷的空洞,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

“作死啊!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里撒泼!”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炸雷般响起。一个穿着体面些的掌事宫女闻声冲了过来,叉着腰,指着地上的水和狼狈的落明珠破口大骂,“这水是你能动的?泼了娘娘们走过的路,你有几个脑袋够砍?还不快滚去把这里擦干净!晦气东西!”

落明珠僵硬地站在原地,湿冷的裤腿贴在皮肤上,寒意直往骨头里钻。脸上那道伤口在冷风里一跳一跳地疼。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那个唾沫横飞的宫女。

她的眼神空洞,像两口枯井,里面没有泪,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那沉寂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无声地燃烧,烧掉了最后一丝属于落秋菊的温软。

掌事宫女被她这死寂的眼神看得莫名一怵,骂声下意识地顿了一下。随即是更大的恼怒:“看什么看!哑巴了?还不快滚去干活!弄脏了地,仔细你的皮!”

落明珠没有再看她。她慢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她没有去捡翻倒的铜盆,而是伸出那双早已被粗活磨砺得红肿开裂的手,直接按在了冰冷潮湿、沾满脏水的青砖地上。

一下,一下,又一下。她用自己粗粝的掌心,用破烂的袖口,用一切能用的东西,沉默地擦拭着地上的水渍和泥污。动作机械,麻木。脸颊上的血混着地上的脏水,在她用力擦拭的动作下,蹭得到处都是,狼狈不堪。那道狰狞的伤口在灰黑泥水的覆盖下,显得更加污秽、刺目。

宫女嫌恶地啐了一口,扭着腰走了,嘴里犹自骂骂咧咧:“下贱胚子,活该一辈子当烂泥的命!”

烂泥……

落明珠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听见。只是那按在地上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死白,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泥。

* * *

那晚,掖庭低矮潮湿的通铺角落里,落明珠发起了高烧。

伤口暴露在污浊的空气里,又被脏水浸泡过,此刻像被塞进了一捧烧红的炭,在皮肉底下滋滋作响,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炸裂般的剧痛。身体却冷得如同坠入冰窟,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薄薄的粗布被子裹在身上,像一层冰凉的铁皮,隔绝不了半分寒意。

黑暗如同沉重的、带着腥气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无数扭曲的、带着恶意的声音在耳边尖啸:

“东施效颦!”

“鱼目混珠!”

“落毛的野鸡!”

“腌臜东西!”

“污了本宫的眼!”

“赝品也配与本宫同园?”

“瓦砾……”

最后两个字,带着帝王漫不经心的轻笑,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她最后一丝神智。

“瓦砾……瓦砾……瓦砾……”

声音在黑暗中无限放大、回荡,震得她头骨欲裂。

剧痛与高热交织出光怪陆离的幻象。她看到凌沐香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在眼前放大,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优雅地拈着那支赤金点翠凤钗,钗尖滴着血,她的血。钗尖划破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再次向她刺来!她惊恐地想躲,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动弹不得。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呼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溢出,在死寂的通铺里显得格外凄厉。

“吵什么吵!要死滚出去死!别在这里扰人清梦!”邻铺传来不耐烦的怒骂,伴随着翻身的响动。

落明珠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的痛呼和呜咽都堵在喉咙里,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遗弃在寒冬里等死的幼兽,剧烈地颤抖着。汗水浸透了里衣,粘腻地贴在滚烫的皮肤上,又被一阵阵寒意激得汗毛倒竖。

在意识沉沦的深渊边缘,在剧痛与高热制造的混沌迷雾里,一个冰冷的声音,像是从她灵魂最幽暗的裂缝中渗出来,异常清晰:

‘疼吗?’

‘恨吗?’

‘甘心吗?’

那声音没有源头,如同她心底裂开的冰缝里吹出的寒风。它一遍遍叩问,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甘心吗?

甘心做瓦砾?甘心被踩进泥里?甘心顶着这张酷似仇敌的脸,承受着本不该属于她的滔天恶意,然后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腐烂发臭?

“不……”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从她滚烫的喉咙深处挤出来,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一股烧灼灵魂的决绝。

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她生来就要做别人的影子?凭什么她连存在的本身都成了一种原罪?凭什么她就要被轻贱如泥,而那个凌沐香却能高高在上,肆意践踏?!

一股从未有过的、狂暴的戾气,如同地底压抑千年的熔岩,骤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也烧干了眼底最后一丝水汽。

那张酷似凌沐香、此刻却因伤口和高热而扭曲变形的脸上,最后一丝属于“落秋菊”的软弱和迷茫,彻底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狰狞的冰冷。

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在黑暗中倏然睁开,里面没有泪光,只有一片死寂燃烧后的灰烬,以及灰烬深处,一点淬炼出的、冰冷刺骨的寒芒。

像淬了毒的针尖。

* * *

落明珠是被一阵粗鲁的摇晃弄醒的。

“死了没?没死就赶紧起来!一堆活儿等着呢!”掌事嬷嬷那张刻薄的脸悬在她头顶,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

高烧似乎退了些,但头痛欲裂,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脸颊上的伤口更是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铁线反复拉扯缝合,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她挣扎着坐起身,动作迟缓僵硬,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

“啧,脸怎么烂成这样?”嬷嬷嫌弃地瞥了一眼她左颊那道被污垢和血痂覆盖的狰狞伤口,眉头拧成了疙瘩,“真是晦气!别在这儿杵着碍眼,滚去后院把那些积了三天的恭桶刷干净!刷不完不准吃饭!”

刷恭桶。最肮脏、最下贱的活计。

落明珠沉默地低着头,凌乱枯涩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也遮住了她此刻的眼神。

她没有任何争辩,没有任何哀求,只是极其缓慢地、扶着冰冷的土炕边缘,一点点挪下通铺。双脚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

后院角落,恶臭熏天。堆积如山的木制恭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冰凉的井水,粗糙的刷子,刺鼻的皂角。

她蹲在角落里,像一个被剥离了所有感觉的木偶,机械地重复着刷洗的动作。冰水刺激着红肿开裂的手,也刺激着脸颊上那道火辣辣的伤口。每一次用力,都像是在伤口上撒盐。

一个路过的老太监,佝偻着背,拎着个空水桶,慢吞吞地经过。他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瘦小沉默的身影,浑浊的老眼在她那张被乱发半遮、却依然能看出可怕伤口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他认得这张脸,也隐约听说了昨日御花园那场风波。

老太监的脚步顿了顿,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姑娘……这伤……得想法子弄点药,这么捂着……会烂的。”他声音很低,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同病相怜的怜悯。

落明珠刷洗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听见。

老太监摇了摇头,不再多言,拎着桶蹒跚地走开了。

药?

落明珠麻木地刷着桶壁上顽固的污垢。冰水混着污物溅起,有几滴落在了她左颊的伤口上,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她终于停下了动作。

粘腻污秽的手,带着刺鼻的腥臊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越过肩膀,伸向自己的左脸。

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结痂、边缘肿胀翻卷的伤口边缘。

冰冷,黏腻,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楚。

指尖顺着那道狰狞的疤痕,一点点地、用力地描摹着它的轮廓。从颧骨,斜斜向下,划过曾经尚算平滑的肌肤,停在靠近唇角的位置。

每一下触碰,都像是在用钝刀重新切割那已经麻木的皮肉,唤醒更深沉的痛。

她描摹得那么专注,那么用力,仿佛要将这耻辱的印记,用指尖生生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通铺角落那盆被她遗忘的、仅剩盆底的浑浊脏水,静静搁在墙角。水面倒映着后院的屋檐一角,和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水面微微晃动,光影扭曲。

在那浑浊的倒影边缘,映出了一小片模糊的侧脸轮廓——凌乱的发丝下,是那道被手指反复描摹的、狰狞的伤疤。

倒影里,那只沾满污秽的手,正死死地按在那道伤疤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

水面之下,那张倒影的唇角,在污浊的涟漪中,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冰冷刺骨的弧度。

这一次,无比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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