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深深陷入那道新结的、凹凸不平的伤疤边缘,粗粝的痂壳摩擦着指腹,每一次按压都牵扯着皮肉下尚未平息的、隐秘的灼痛。落明珠蹲在掖庭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面前是堆积如山、散发着恶臭的恭桶。冰凉的井水混着刺鼻的皂角沫,顺着她红肿裂口的手背蜿蜒流下,也无情地冲刷着左颊那道丑陋的蜈蚣印记。
痛楚是清晰的,却也是麻木的。它不再像最初那般撕裂灵魂,而是化为一种冰冷的、持续不断的背景音,像嵌在骨髓里的寒针。她描摹伤疤的力道越来越重,仿佛要将这屈辱的烙印,连同那个名为“落秋菊”的软弱影子,一同按进灵魂深处,碾成齑粉。
“明珠姑娘?明珠姑娘在吗?”一个陌生的、带着明显讨好意味的尖细嗓音打破了后院的死寂。一个穿着体面蓝绸袍子的小太监,捏着鼻子,皱着眉,在熏天的臭气里探头探脑。
落明珠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她依旧专注地刷着桶壁上顽固的污垢,仿佛那声音只是扰人的苍蝇。
小太监的目光在她身上沾满污渍的粗布衣裳和那张被乱发半遮、疤痕狰狞的侧脸上扫过,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鄙夷,但脸上堆起的笑容却更谄媚了几分:“哎哟,明珠姑娘!可算找着您了!快,快别忙活这些腌臜事了!万岁爷传召!就在前头御书房外候着呢!”
“万岁爷”三个字,像投入死水的巨石。
落明珠刷洗的动作终于停了。沾满污秽的手悬在半空,皂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那小太监。乱发下,那双眼睛深陷在阴影里,没有惊愕,没有惶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像结了冰的寒潭,倒映着小太监那张堆笑的脸。
小太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笑容僵在脸上,催促道:“快……快着点!圣上等着呢!耽误了时辰,咱们可都担待不起!”他嫌恶地后退了一步,避开她身上散发的味道。
落明珠沉默地站起身。蹲得太久,腿脚麻木,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她没有去清洗,也没有整理身上那件沾着污渍和皂角沫的破旧衣裙,更没有试图遮掩左颊那道在灰暗天光下显得愈发狰狞刺目的伤疤。她只是随意地甩了甩手上的脏水,任由湿冷的裤腿粘在皮肤上,便跟着小太监,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片污秽之地。
* * *
御书房外的汉白玉台阶,在初春薄暮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龙涎香,清雅尊贵,与掖庭后院的恶臭判若云泥。台阶两侧,侍立着垂首屏息的太监宫女,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落明珠被引至台阶下方最不起眼的角落站定。她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一身破旧污秽的粗布衣裳,左颊那道寸许长、边缘红肿翻卷的伤疤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所有人视线之下,如同一个闯入神圣殿堂的污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探究、鄙夷和毫不掩饰的嫌恶,如同实质的针芒,密密麻麻地刺在她身上,尤其是那道耻辱的伤疤上。
她微微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半边脸,却遮不住那道疤。身体在初春傍晚的寒风中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是冷,也是高烧未退的虚弱。她将自己缩得小小的,肩膀内扣,双手紧张地绞着洗得发白、沾着皂迹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卑微、恐惧和无助。
这副模样,狼狈,可怜,又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残缺。像被狂风骤雨摧残过后,遗落在泥泞里的一朵残破不堪的花。
御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拉开。
皇帝楚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刚议完事,眉宇间带着一丝惯常的、俯瞰众生的疏淡倦意。明黄的龙袍在暮色中依旧耀眼夺目。他步下台阶,目光随意地扫过阶下侍立的人群,如同掠过一片无足轻重的背景。
然而,当他的视线触及角落那个瑟缩、污秽、脸上带着一道狰狞血痕的身影时,那漫不经心的目光,骤然顿住了。
像一幅精工细作的华丽画卷上,突兀地泼洒了一团污墨。刺眼,突兀,带着一种强烈的、令人不适的冲击力。
楚稷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身后的太监总管李德全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心头也是一凛,暗道一声“晦气”,连忙躬身低声回禀:“回陛下,这便是掖庭的落明珠,昨日……昨日在御花园惊扰圣驾的那个。”
楚稷没有应声。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牢牢地钉在落明珠左颊那道伤口上。那道伤口太新,太深,边缘翻卷的红肿皮肉在灰暗的光线下,透着一种惨烈的、未愈的痛楚。他清晰地记得昨日水榭边,凌沐香挥出金钗时那骄纵而厌恶的神情,以及自己那句轻飘飘的“瓦砾”。
昨日轻描淡写的一句判词,今日竟以如此惨烈、如此具象的方式,血淋淋地呈现在他眼前。
落明珠似乎感觉到了那落在自己伤疤上的、带着审视和某种复杂意味的目光。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头也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绞着衣角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像一只被剥光了羽毛、暴露在猛禽注视下的雏鸟,只剩下最本能的、绝望的颤抖。
那颤抖是真实的。高烧未退的寒战,深重的恐惧,以及被无数道目光凌迟的羞耻感,共同作用在她虚弱的身体上。她甚至无法站稳,脚尖微微打着晃,仿佛下一刻就要瘫软在地。唯有左颊那道伤疤,在暮色和苍白脸色的映衬下,像一道烧红的烙印,无声地控诉着昨日的暴行。
楚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伤口,那颤抖,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构成了一幅强烈冲击他视觉的画面。凌沐香娇艳的脸庞和昨日那骄纵的一幕,在眼前一闪而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情绪——或许是帝王对一件被自己无意间毁坏的“物品”所产生的、近乎施舍般的怜悯,又或许是某种更幽微的、对绝对权威下微小个体惨状的触动——极快地掠过心头。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目光沉沉地笼罩着台阶下那个瑟瑟发抖的、脸上带着他妃子所赐血痕的卑微宫婢。
时间在御书房外这片死寂的空间里,仿佛被拉长、凝固。落明珠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混杂着血液冲击太阳穴的嗡鸣。每一道落在她伤疤上的目光,都像重新撕裂一次伤口。冷汗浸湿了她单薄的里衣,粘腻地贴在滚烫的皮肤上,又被寒风一激,冷得她牙齿都微微打颤。
终于,那如同实质般压在她头顶的目光移开了。
楚稷没有再看她,也没有留下任何言语,只是转身,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沿着长长的宫道,朝着灯火通明的后宫方向缓步而去。明黄的背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落明珠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骤然一松。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差点栽倒在地。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稳住身形,舌尖再次尝到了熟悉的腥甜。
“姑娘……”方才引她来的小太监凑上前,脸上那谄媚的笑又挂了起来,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圣上……走了。”
落明珠没有看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头。暮色四合,御书房檐角的风铃在晚风中发出细碎空灵的轻响。她的目光,越过冰冷的汉白玉台阶,望向皇帝消失的方向。
脸上那道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燃烧过后凝固的暗红色岩浆。火辣辣的痛楚依旧清晰,却奇异地不再灼烧她的灵魂。
方才皇帝那片刻的停顿,那落在伤疤上的、带着复杂意味的审视目光,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上,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那涟漪深处,并非暖意。
而是冰冷刺骨的算计,在无声地滋生。
* * *
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掖庭那间低矮潮湿的通铺里,此起彼伏着宫人们沉睡的鼾声和梦呓。角落里,落明珠蜷缩在薄薄的被褥里,高烧的潮热依旧一阵阵袭来,脸颊的伤口在黑暗中一跳一跳地抽痛。
一只冰冷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再次精准地按在了左颊那道狰狞的疤痕上。指尖沿着痂壳的边缘,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描摹。每一次按压,都像是在确认它的存在,确认它的形状,确认它所承载的一切。
黑暗中,她的眼睛睁着,没有焦距地望着头顶模糊的、布满蛛网的房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掖庭宫人落氏明珠,秉性……呃……温婉?克谨?嗯……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姿容端秀……哎呀这个有点难办……”一个尖细夸张、刻意模仿宣旨太监的声音,带着做作的拿腔拿调,在落明珠意识深处响起。那是她自己在心底排演的独角戏。
“然其容止有瑕……”那声音陡然变得刻薄冰冷,如同昨日凌沐香,“恐失皇家体统……”
“然,”声音又陡然一转,带上了一丝属于帝王的、刻意为之的“宽仁”,“念其……呃……念其伺候勤谨?或者……念其……嗯……”声音卡壳了,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足够体面、足够糊弄人的理由。
最终,那声音用一种带着施舍般、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补偿”意味的语调,敲定:“念其纯善无辜,特破格晋封为常在!赐住……嗯……就那个离御花园最远的、最偏僻的‘静思轩’好了!钦此——”
“纯善无辜……”落明珠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描摹伤疤的指尖猛地用力一掐!剧痛瞬间炸开,让她混沌的头脑都为之一清。
黑暗中,她那深陷的眼窝里,一丝幽冷的、如同淬毒针尖般的微光,倏然亮起,又瞬间隐没于更浓的黑暗。唇角,在无人能见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纯善无辜?
呵。
这深宫的台阶,终是要用血痕,一寸寸,踏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