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轩。名号雅致,却深藏于宫苑西北角最偏僻的荒径尽头。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院门,一股陈年的尘埃混合着枯朽木头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院落不大,青砖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枯黄的杂草,在初春微寒的风里瑟瑟发抖。正房三间,窗纸泛黄破损,檐角挂着蛛网,在暮色里静默地立着,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孤坟。
“常在,您……您请。”引路的小太监缩着脖子,声音干巴巴的,眼神飞快地扫过落明珠左颊那道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刺目的疤痕,又迅速垂下,“地方是偏了些,胜在清净。内务府稍后会派人来洒扫,添置些器物……”
落明珠没有说话。她独自站在院中那片荒芜的空地上,粗布衣角在风里微微摆动。身后,两个内务府临时拨来的小宫女抱着单薄的铺盖卷,怯生生地站在门槛外,大气不敢出。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穿过破窗纸的呜咽。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捂那道疤,而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度,轻轻拂过粗粝冰冷的门框。指尖沾满了陈年的积灰。
这里,再破败,再荒凉,也是她的地方了。
不再是掖庭通铺里任人践踏的角落,不再是御花园里惊惶逃窜的影子。是她的。
“吱嘎——”
她推开了正房的门。一股更浓重的霉味涌出。屋里光线昏暗,只有几件蒙尘的旧家具歪斜地立着。墙角,一只被遗忘的、布满灰尘的铜盆静静搁着,盆底残留着不知何年何月干涸的水渍污垢。
落明珠的目光在那铜盆上停留了一瞬,深不见底。
“常在,您先歇歇脚,奴婢们这就去……”抱着铺盖的小宫女怯怯地开口,声音细若蚊呐。
“放下。”落明珠开口,声音不高,带着高烧未退的嘶哑,却异常清晰,像冰面裂开的一道细纹。
两个小宫女吓了一跳,慌忙将铺盖放在唯一一张勉强能坐的破旧条凳上,垂手侍立,头埋得更低了。
落明珠走到那张积满灰尘的梳妆台前。台面粗糙,缺了一角。唯一一面模糊的铜镜,镜面布满蛛网般的划痕和斑驳的铜绿,只能勉强映出人影的轮廓。她伸出手指,拂去镜面上厚厚的灰尘。
镜子里,映出一张模糊扭曲的脸。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最刺目的,是左颊那道寸许长的狰狞伤口,边缘翻卷着暗红的痂壳,高高肿起,像趴伏在苍白底色上的一条丑陋毒虫。乱发枯涩,沾着掖庭的尘土和皂角沫,一身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袖口磨损,沾着不知名的污渍。
狼狈,落魄,带着被摧残后的伤痕。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整理乱发,也不是去遮掩伤疤,而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极其精准地,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道伤口边缘最凸起、最红肿的位置。
一丝尖锐的刺痛传来。
指尖在那片红肿的皮肉上,极其轻微地,按了按。
镜中模糊的倒影里,那双深陷在阴影中的眼睛,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冰冷,锐利。
* * *
静思轩的“新主”晋封,如同投入深宫泥潭的一颗小石子,连涟漪都吝啬泛起。除了内务府按最低份例拨来的几件半旧家具、几匹粗布和少得可怜的份例炭火,再无其他动静。皇帝楚稷那日在御书房外的一瞥,仿佛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早已抛诸脑后。
那两个小宫女,一个叫小福子,一个叫小禄子,名字透着俗气的吉利,人也怯懦木讷,显然是宫里最底层、最不受待见的那一类。她们手脚不算麻利,但胜在听话,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是看向落明珠时,眼神总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她左颊那道疤,又飞快地垂下。
日子在静思轩的荒凉和死寂中一天天滑过。落明珠极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坐在窗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圈椅里,望着窗外荒芜的院落出神。脸上的伤口在无人打扰的安静中缓慢地结痂、收口,留下了一道深红发紫、异常显眼的疤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诅咒,刻在她酷似凌沐香的脸上。
唯一打破这死寂的,是每日午后,一个负责送饭的哑巴宫女。她约莫三十多岁,面色蜡黄,眼神浑浊呆滞,提着个半旧的食盒,沿着荒僻的小径,准时出现在静思轩门口。食盒里的饭菜,永远是最粗糙的米粒,几根不见油星的菜叶,偶尔飘着两片薄得透明的肥肉,散发出一种冰冷的、令人毫无食欲的气息。
小福子或小禄子会默默接过食盒,放在落明珠面前那张瘸了腿的方桌上。
落明珠从不挑剔。她拿起筷子,小口地、缓慢地吃着,动作机械,仿佛进食只是为了维持这具躯壳的存在。那道狰狞的疤痕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牵动,在窗外透进的灰白光线里,显得愈发刺目。
这日午后,哑巴宫女照例将食盒递到小禄子手里。就在小禄子转身要关院门时,远处荒径上,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拔高的、带着浓浓鄙夷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就那个新封的常在?住静思轩那个!”
“啧,知道知道!不就是那个被贵妃娘娘金钗划了脸的?”
“真是走了狗屎运!顶着那么张破相的脸,竟也能爬上龙床?”
“什么龙床呀!听说皇上就在御书房外头看了她一眼,瞧见她那副鬼样子,怕是连隔夜饭都要呕出来!这才丢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自生自灭呢!”
“就是!真当自己是颗明珠了?也不撒泡尿照照!顶着那样一张烂脸,活脱脱就是……”
声音越来越近,肆无忌惮,像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
小禄子吓得手一抖,食盒差点脱手,脸色煞白地看向落明珠。
落明珠依旧坐在窗边的圈椅里,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她手里的筷子停顿了一下,夹起一片冰冷的菜叶,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院门外,脚步声停住。两个穿着体面宫装、显然是别宫有头脸的大宫女的身影出现在半开的院门缝隙外。其中一个鹅蛋脸、吊梢眉的,正是当初在掖庭廊下呵斥落明珠泼水、并罚她去刷恭桶的掌事宫女——翠缕。
翠缕双手抱胸,斜睨着院内,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钉在窗边那个沉默单薄的背影上,尤其是那半边侧脸上清晰可见的深红疤痕。她嘴角勾起一抹刻毒的冷笑,故意扬高了调子,对着身边的同伴,实则字字句句都砸向院内:
“哟,这不是咱们新晋的落常在吗?几日不见,这‘静思轩’住得可还舒坦?这地方‘清净’是清净,就是太‘静’了点,怕是连耗子都不稀罕来吧?也难怪,顶着那么一道‘添彩’的疤,怕是连耗子见了都要绕道走呢!啧啧啧……”
她身边的宫女跟着掩嘴嗤嗤笑起来,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小禄子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哭出来,求助般地看向落明珠。
窗边,落明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碗里冰冷的饭菜还剩下大半。她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她转过身,面向院门的方向。
暮春午后的光线有些暗淡,透过破旧的窗棂,斜斜地打在她身上。她依旧穿着那身粗布旧衣,洗得发白,袖口磨损。左颊那道深红发紫的疤痕,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像一块丑陋的烙印,将那张酷似凌沐香的脸撕裂开来。
她没有看门口那两个趾高气扬的宫女,目光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她只是平静地、一步一步,走向院门。
脚步声很轻,落在荒院布满浮尘的地面上,几乎听不见。但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某种紧绷的弦上。
翠缕脸上的刻毒笑容僵了一下。她看着那个一步步走来的身影。明明还是那个在掖庭被她呼来喝去、刷恭桶的下贱胚子,明明脸上带着那样一道耻辱的、破相的疤痕,可不知为何,此刻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那一步步走来的姿态,竟让她心头莫名地窜起一丝寒意。
落明珠走到院门口,站定。距离翠缕,只有一步之遥。
她终于抬起眼,看向翠缕。
那眼神,不再是掖庭时的惊恐躲闪,也不是御花园里的绝望卑微。是一种彻底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像结了万年冰的湖面,倒映着翠缕那张因刻薄而扭曲的脸,清晰地映出对方眼底那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源于未知的慌乱。
“说完了?”落明珠开口,声音不高,嘶哑依旧,却异常清晰,像冰凌相互撞击。
翠缕被她看得心头发毛,强撑着气势,尖声道:“怎么?当了常在,就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抽在翠缕那张喋喋不休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翠缕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被打得向旁边趔趄了好几步,精心梳好的发髻都散乱下来,脸颊上迅速浮起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死寂。
院门口,连同院外荒径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风似乎都停了。小禄子惊恐地捂住了嘴,眼珠子瞪得溜圆。翠缕的同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脸上的嘲笑瞬间凝固,化为惊骇。
翠缕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落明珠,眼神从震惊迅速转为暴怒:“你!你这贱人敢打我?!我……”
“打你?”落明珠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抽打皮肉的微麻触感。她看着翠缕,那张带着狰狞伤疤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她的声音甚至比刚才更平静,也更清晰,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本常在这里,聒噪?”
“本常在”三个字,被她用一种极其平淡、却又带着千钧之重的语调吐出来,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翠缕的暴怒卡在了喉咙里,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看着落明珠,看着对方脸上那道刺目的疤,看着那双冰封般的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落明珠的目光越过翠缕,落在她身后那个同样吓呆的宫女脸上,声音毫无起伏:“还有你。再让本常在听见一句污言秽语,便不是一巴掌能了的事了。”
那宫女被这目光一扫,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死死低下了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落明珠不再看她们。她微微侧身,目光投向院门外荒径更深处的晦暗暮色,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滚。”
只有一个字。
翠缕捂着脸颊上那火辣辣的五指印,看着落明珠那张在暮色光影里、疤痕狰狞却又冰冷平静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一个字也没敢再说,甚至连怨恨的眼神都不敢再露出来,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狼狈不堪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拉着同样吓傻的同伴,仓惶地逃离了静思轩的门口,很快消失在荒径的尽头。
院门口重新恢复了死寂。
风穿过破窗纸的呜咽声又响了起来。
落明珠缓缓转过身。小禄子还抱着食盒,僵在原地,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敬畏和恐惧,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落明珠的目光扫过小禄子煞白的脸,最终落回那只搁在墙角、布满灰尘的旧铜盆上。盆底干涸的污垢,在昏暗的光线里,如同凝固的、深褐色的血。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回窗边那张破旧的圈椅。坐下,重新拿起冰冷的筷子,夹起一片早已失去温度的菜叶,送入口中。
咀嚼的动作,依旧缓慢,机械。
窗外的暮色,渐渐浓稠,如同化不开的墨,沉沉地笼罩了这座荒凉的静思轩。也将她脸上那道深红发紫的疤痕,彻底隐没于更深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