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轩的夜,比别处来得更早,更深。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从荒芜的院落里、从破败的窗棂缝隙间,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吞噬掉最后一丝天光。没有点灯,只有窗外一弯惨淡的下弦月,吝啬地投下些许清冷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屋内家具歪斜破败的轮廓。
落明珠坐在窗边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圈椅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在暗影里的石像。指尖无意识地在圈椅磨损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声音极轻,却在这死寂中显得异常清晰,如同某种冰冷节律的倒计时。
小福子和小禄子早已被她打发去侧间歇息。她们临走时,望向窗边那个沉默身影的眼神,敬畏中掺杂着更深的恐惧。白日里那记响亮的耳光,和那句冰冷的“滚”字,如同淬了寒冰的烙印,深深打在这两个怯懦宫女的心上。
时间在黑暗与寂静中缓慢爬行。指尖敲击扶手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
就在这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仿佛凝滞的深夜——
“笃、笃、笃。”
三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叩门声,如同冰珠砸落在冻土之上,猝然打破了静思轩死水般的沉寂。
不是白日里哑巴宫女送饭那种沉闷的、带着敷衍的拍打。这声音极有分寸,带着一种刻意的克制和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落在腐朽的木质门板上,清晰得如同敲在人的心尖上。
落明珠敲击椅背的手指,悬在了半空。深陷在阴影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来了。
她没有动。依旧维持着那个望向窗外荒芜庭院的姿势,仿佛那三声叩门只是夜枭偶然的啼鸣。
门外的人,似乎也极有耐心。短暂的静默后,“吱呀——”一声轻响,那扇本就关不严实的院门,竟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一道被刻意压低的、尖细而恭谨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穿过门缝,送入死寂的院落:
“落常在……圣驾……到了。”
“圣驾”二字,如同投入寒潭的两颗石子,激起无声的涟漪。
落明珠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破败的院门洞开着。惨淡的月光勾勒出门槛外几个沉默而高大的身影。为首一人,身形挺拔,裹在一件玄色暗绣龙纹的斗篷里,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那斗篷下隐隐透出的、属于九五至尊的无形威压,以及他身后垂手侍立、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般的李德全,已足以昭示来者的身份。
皇帝楚稷。
他竟真的来了。不是白日里前呼后拥的帝王仪仗,而是如同夜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踏入了这座被遗忘的荒凉角落。
落明珠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迟缓,但脊背挺直。她走到房门前,没有立刻开门,只是隔着那层薄薄的门板,静静地站着。隔着门,她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门外那股沉凝的、属于龙涎香的清冷气息,正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门外,一片死寂。只有夜风穿过荒径枯草的细微呜咽。
门内,落明珠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那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自己左颊那道在黑暗中依旧能感觉到凸起的、深红发紫的疤痕。
“吱呀——”
静思轩正房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终于被从内拉开。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霉味和淡淡药草苦涩的气息,扑面涌出。屋内的景象在惨淡月光和门外人手中提着的唯一一盏昏黄油灯映照下,暴露无遗——空荡、破败、寒酸,如同被抄检过后的废墟。
落明珠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粗布旧衣,长发只用一根最简陋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的颊边。她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唯有左颊那道从颧骨斜划至近唇角的深色疤痕,在昏黄跳动的灯火下,如同一条狰狞扭曲的暗红蜈蚣,无所遁形地趴伏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最标准却毫无生气的礼,声音低哑干涩,带着一种被寒风撕裂的破碎感:“奴婢……叩见皇上。不知圣驾深夜至此,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楚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头顶,随即,便牢牢地锁在了那道刺目的疤痕之上。他站在门槛外,并未立刻踏入。斗篷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有紧抿的唇线在昏黄的光线下透着一丝冷硬。静思轩的破败寒酸,显然超出了他惯常的认知范畴。那疤痕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的深红发紫、边缘依旧有些微肿的惨烈状态,更是无声地控诉着某种暴行。
李德全提着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冰河,带着初春深夜刺骨的寒意。
“平身。”楚稷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进去说话。”
他迈步,跨过了那道象征贫贱与不堪的门槛。
玄色的斗篷拂过门槛上经年的积尘,带起细微的尘埃。李德全提着灯紧随而入,昏黄的光晕立刻充满了这狭小破败的空间,将每一寸寒酸都照得纤毫毕现——歪斜瘸腿的桌椅,蒙尘的窗棂,墙角那只布满灰尘的旧铜盆……还有垂首立在门边、一身旧衣、脸上带着耻辱印记的落明珠。
楚稷的目光在屋内极其短暂地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回落明珠身上,停留在那道疤痕上。他并未在主位那张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破旧椅子上坐下,只是负手站在屋子中央,身影几乎占据了这狭小空间的大半。无形的威压沉沉地笼罩下来。
“伤……可好些了?”他开口问道,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是关切还是例行公事。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紧紧锁着落明珠低垂的脸庞,似乎想从那低垂的眼睫和那道狰狞的疤痕上,分辨出些什么。
落明珠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询问惊扰。她依旧垂着头,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一种被极力压抑的颤抖:“回……回皇上,奴婢……贱命一条,劳皇上记挂……已……已无大碍了。”
“无大碍?”楚稷的语调微微扬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带着一丝听不出情绪的反诘。他向前迈了半步,距离落明珠更近了些。昏黄的灯火跳跃着,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落明珠身上,将她完全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也让他更能清晰地看到那道疤痕在灯光下凹凸不平的质感和深暗的色泽。
那近在咫尺的龙涎香气,混合着帝王身上特有的、不容侵犯的威压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沉沉地压迫下来。
落明珠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脸颊的疤痕上反复逡巡。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于这具躯壳在巨大压力下本能的反应,以及那疤痕被注视时产生的、如同再度被撕裂的幻痛。她绞着衣角的手指骨节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粗糙的皮肤里。
“朕问你,”楚稷的声音近在咫尺,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那日御花园……究竟怎么回事?”
来了。
落明珠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随即又沉入一片冰冷的死寂。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动作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滞涩。
昏黄的灯火,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她整张脸。
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嘴唇干裂,没有一丝光泽。最刺目的,是左颊那道寸许长的狰狞疤痕,深红发紫,边缘微微凸起,像一条丑陋的毒虫,死死地趴在那张原本尚有几分清秀、酷似凌沐香的脸上。将那份肖似,残忍地撕裂、玷污。
她的目光,终于对上了楚稷的视线。那眼神,不再是白日里面对翠缕时的冰冷平静,也没有了御花园中的绝望卑微。是一种被巨大的恐惧、深重的委屈和无措彻底击垮后的脆弱。眼底深处,仿佛有破碎的水光在艰难地凝聚,却又被更深的绝望死死压住,无法溢出。像寒潭深处冻结的冰层下,那濒临崩溃却无法宣泄的暗流。
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几次张开,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只发出几个破碎的气音。那道疤痕随着她嘴唇的颤抖而微微牵动,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扭曲、可怖。
“奴婢……奴婢……”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奴婢罪该万死……惊扰了贵妃娘娘……惊扰了圣驾……奴婢……奴婢真的……只是……只是去送草籽……奴婢不知道……不知道娘娘和皇上在那里……奴婢……”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组织完整的句子。泪水终于挣脱了束缚,汹涌而出,滚过苍白冰凉的脸颊,恰恰有几滴,滚烫地砸落在左颊那道深色的疤痕上。泪水混着灯光,在那凹凸不平的伤痕上折射出一点凄楚而诡异的光晕。
她没有说一句凌沐香的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控诉。所有的言辞,都在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的卑微、自己的罪过、自己的惊恐和无助。那汹涌的泪水,那颤抖的身体,那脸上触目惊心的疤痕,以及疤痕上滚落的泪珠,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一个被帝妃无上权威碾过、卑微到尘埃里、连冤屈都不敢诉说的残破玩偶。
楚稷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落在她汹涌的泪水上,最终,久久地定格在那道被泪水浸润、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凄凉的疤痕上。他紧抿的唇线似乎又绷紧了些许,眼底深处,那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情绪——或许是帝王对一件被自己女人毁坏又丢弃的“物品”所产生的、微乎其微的怜悯,又或许是某种更深沉的、对绝对掌控下微小个体惨状的审视——似乎更清晰了一点。
他沉默了。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捻动了一下。
屋内的死寂,被落明珠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声填满。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摇晃,几乎要站立不住。她用那只沾满泪水、微微颤抖的手,慌乱地、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向旁边瘸腿方桌上那只豁了口的粗陶茶壶。
“皇上……请……请用茶……”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抖得厉害。她笨拙地提起那冰冷的茶壶,试图往旁边一只同样布满裂纹的粗陶茶杯里倒水。水线歪斜,冰冷的茶水溅出杯沿,落在她颤抖的手背上。
就在她试图将那只盛着半杯冷茶、边缘还带着豁口的粗陋茶杯捧给楚稷时,手猛地一抖!
“哐当——!”
茶杯脱手,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碎裂成几片。冰冷的茶水混着粗糙的陶片碎渣,溅湿了落明珠粗布裙裾的下摆,也溅湿了楚稷玄色斗篷的一角。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落明珠如同惊弓之鸟,瞬间扑跪在冰冷坚硬、布满碎陶片的地面上,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奴婢笨手笨脚……污了皇上的衣裳……奴婢罪该万死……求皇上恕罪……求皇上恕罪……”
她匍匐在地,瘦削的肩胛骨在粗布旧衣下剧烈地耸动着,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卑微到了尘埃里。碎裂的陶片边缘锋利,刺破了她的手掌和膝盖,细小的血珠无声地渗出,染红了粗布,混在冰冷的茶渍里。
楚稷垂眸,看着脚下匍匐颤抖的身影,看着她额头沾上的灰尘,看着她手上渗出的细小血珠,看着她左颊那道在卑微姿态下依旧刺目的、被泪水冲刷过的狰狞疤痕。
破败的屋宇,昏黄的孤灯,颤抖的残躯,碎裂的陶片,无声的血渍,还有那道如同诅咒般的、深红发紫的疤。
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强烈冲击他感官的画面。比他任何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都更真实,也更……刺眼。
他静立片刻,玄色的斗篷下摆被溅湿的那一小块深色水渍,在昏黄光线下格外显眼。
“起来吧。”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似乎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或者说,是某种被打扰后的不耐?他不再看跪伏在地的落明珠,目光转向门口,“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立刻躬身。
“明日,着太医院派个人过来瞧瞧。”楚稷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听不出情绪的平淡,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另外,静思轩……该添置的份例,按规矩补齐。”
“嗻。”李德全垂首应道,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地上那颤抖的身影和那道刺目的疤。
楚稷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落明珠一眼,转身,玄色的斗篷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大步走出了这间散发着霉味和药草苦涩气息的破败屋子。
李德全提着灯,无声地跟上。昏黄的光晕随着他们的离去,迅速退出了房门,只留下门口一片更深的黑暗。
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荒径尽头。
死寂重新笼罩了静思轩。
落明珠依旧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抵着粗糙的地砖,手掌和膝盖被碎陶片划破的地方,传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
许久,许久。
她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脸上,泪痕纵横交错,在惨白的皮肤上留下冰冷的痕迹。那道深红发紫的疤痕,被泪水浸润过,在窗外透进的惨淡月光下,泛着一种湿漉漉的、冰冷的光泽。如同一条吸饱了血泪的毒虫。
那双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望向洞开的、空无一人的院门。
眼底深处,方才那汹涌的恐惧、绝望和卑微的泪水,如同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湖面之下,一丝幽冷的、如同淬毒针尖般的微光,在月色的阴影里,无声地亮起。
她缓缓抬起沾着灰尘和细小血渍的手,指尖,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按在了左颊那道湿冷的疤痕上。
冰冷的触感,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楚,清晰地传来。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龙涎香的、清冷而尊贵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