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轩的荒凉,被内务府流水般送来的器物一寸寸覆盖。半旧的桌椅换了结实的新漆木,瘸腿的方桌被撤下,蒙尘的窗棂糊上了崭新的高丽纸,角落里那只布满灰尘的旧铜盆,也被一只锃亮的黄铜暖盆取代。炭火在盆中无声燃烧,驱散着经年的阴冷霉味,却也蒸腾起一股干燥的、属于新木器和新布料的、陌生而刻板的气息。
小福子和小禄子得了两身干净的细布宫装,脸上怯懦依旧,手脚却比往日麻利了许多,只是望向落明珠时,那眼神里的敬畏更深,几乎不敢与她对视。太医院一个须发皆白、走路颤巍巍的老院判来过一次,留下几瓶气味刺鼻的膏药,叮嘱每日涂抹于疤痕处,说是能淡化印记。落明珠依言涂了,那深红发紫的狰狞蜈蚣边缘的肿痛消褪了些,颜色也略转暗沉,却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左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诅咒。
日子依旧沉寂,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过后复归平静。皇帝楚稷那夜如同幽魂般降临,又如同夜风般消散,再未踏足这偏僻的角落。那句“按规矩补齐”的口谕,如同施舍给乞丐的一块冷硬馒头,仅止于此。落明珠依旧是这深宫之中,一个顶着“常在”名号、脸上刻着耻辱印记的透明人。
直到暮春将尽,宫里开始为皇帝万寿节紧锣密鼓地筹备。那份属于静思轩的、象征最低阶妃嫔存在的宫宴请柬,才被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踩着午后慵懒的光线,送到了落明珠手中。
请柬是上好的洒金红帖,边缘压着繁复的云纹,字迹工整,透着皇家庆典特有的浮华与疏离。落明珠用指尖抚过那冰冷的纸面,目光落在“静思轩落常在”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 * *
万寿节当夜,麟德殿灯火如昼,亮如白昼。飞檐斗拱在无数琉璃宫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巨大的蟠龙柱缠绕着金箔,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混合着脂粉香、酒香、珍馐百味的香气,在温暖如春的殿宇间氤氲流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身着华美宫装的妃嫔命妇们如同春日里最娇艳的花朵,点缀在雕梁画栋之间,言笑晏晏,暗流涌动。
凌沐香自然是这万花丛中最夺目的那一枝。她端坐于皇帝楚稷左下首最近的位置,一身妃色蹙金绣百鸟朝凤宫装,云鬓高耸,赤金点翠凤钗在鬓边熠熠生辉,流苏垂落,随着她偶尔的侧首轻摇,光芒流转,映衬着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越发显得尊贵不可方物。她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目光流转间,带着睥睨众生的骄矜,偶尔与楚稷低语几句,姿态亲昵,引来周遭无数或艳羡或敬畏的目光。
宴席过半,歌舞渐入佳境。一队身姿曼妙的舞姬身着水碧色纱衣,在铺着厚厚波斯绒毯的殿中翩跹起舞,广袖翻飞,如同碧波荡漾。乐声清越悠扬,舞姿柔美动人,引得席间一片低声赞叹。
就在此时,乐声陡然一转!
原本清越的丝竹声中,毫无预兆地插入了一声极其突兀、却又穿透力极强的古埙长鸣!那声音苍凉、孤绝、带着大漠风沙的粗粝感,瞬间撕裂了殿中旖旎的春色氛围。
舞姬们如同受惊的蝶群,动作一滞,茫然四顾。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埙声吸引,循声望向殿门方向。
只见殿门口厚重的锦帘被无声掀起。一个纤细的身影,逆着殿外深沉的夜色,缓缓步入这煌煌灯火之中。
不是水碧色,亦非寻常舞姬的轻纱薄绡。
来人穿着一身最素净、甚至近乎寒酸的月白色粗布长裙,洗得发白,毫无纹饰,宽大的袖口和裙摆随着她的步履无声曳地,如同裹着一身清冷的月光。长发未梳繁复发髻,仅用一根最普通的乌木长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脸上,更是脂粉未施。
然而,当她的脸完全暴露在殿内璀璨的灯火之下时——
“嘶……”
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
紧接着,整个麟德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连丝竹声都仿佛被冻结了。
那张脸!
那张脸,竟与高坐御座之侧、华服璀璨的凌贵妃凌沐香,有着惊人的六七分相似!眉眼的轮廓,鼻梁的弧度,甚至唇形的线条,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的影子!
可这张酷似凌沐香的脸上,却毫无凌沐香的明媚华贵。脸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干涩无色。而最刺目、最令人无法忽视的,是左颊颧骨至近唇角处,那道寸许长的、深红近褐的狰狞疤痕!
疤痕边缘早已消肿,颜色也转为深褐,却依旧如同一条丑陋扭曲的蜈蚣,死死趴伏在白皙的肌肤上,将那份惊心动魄的“相似”,残忍地撕裂、玷污!疤痕在煌煌灯火下,凹凸不平的质感纤毫毕现,带着一种惨烈的、永不磨灭的印记!
是落明珠!
她低垂着眼睫,仿佛对周遭瞬间凝固的气氛和无数道震惊、探究、鄙夷、甚至带着一丝惊惧的目光毫无所觉。她只是随着那苍凉孤绝的埙声,缓缓抬起了手臂。
没有繁复的舞步,没有华丽的旋转。她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韧劲。宽大的月白粗布衣袖随着手臂的抬起而滑落,露出一截同样苍白纤细的手腕。她开始旋转,动作生涩而滞重,如同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稚子,脚步甚至有些虚浮不稳。
那埙声呜咽着,如同塞外孤城上盘旋的寒风,吹拂着她素白的衣袂,吹拂着她颊边垂落的碎发,也吹拂着……她脸上那道在灯火下显得愈发刺目、愈发惨烈的疤痕!
她旋转着,如同一个被遗弃在荒原上的、残缺的偶人。每一次转身,那道深褐色的疤痕便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与她那酷似凌贵妃的容颜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残酷的对比!
席间的死寂被打破,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水波般迅速蔓延开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天……那是……”
“落明珠?她怎么敢……”
“那张脸!那道疤!她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疯了吗?顶着那样一张破相的脸,竟敢在万寿节上……”
“学贵妃娘娘?她也配?!东施效颦!自取其辱!”
议论声越来越响,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毒蜂。无数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殿中那个旋转的、素白的身影上,尤其是那道狰狞的疤痕。
高座之上,凌沐香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此刻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落明珠脸上那道疤上!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手中那只赤金点翠凤钗的钗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凤钗,正是当初在御花园,亲手在落明珠脸上留下这道耻辱印记的凶器!
羞辱!这是赤裸裸的羞辱!一个下贱的、破相的赝品,竟敢顶着这张酷似她的脸,带着她亲手留下的疤痕,出现在这万寿盛典之上!如同将她最不堪的暴行,血淋淋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一股滔天的怒意混合着被冒犯的极致厌恶,如同毒火般在她胸中熊熊燃烧!
楚稷的目光,也牢牢锁在殿中那个旋转的身影上。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依旧是惯常的帝王威仪。然而,那深沉的眼底,却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暗流。那张酷似凌沐香的脸,此刻苍白脆弱,带着那道无法忽视的、由他最宠爱的妃子亲手刻下的伤疤,在孤绝的埙声中,以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姿态缓慢旋转……这一幕,带着一种强烈的、近乎野蛮的冲击力,狠狠撞入了他的视线。
他记得御书房外那个瑟缩卑微的身影,记得静思轩寒夜里那张布满泪痕和疤痕的脸,记得她匍匐在地时绝望的颤抖。而此刻,这卑微的影子,竟以这样一种惨烈而决绝的方式,闯入了他的万寿盛宴!
埙声呜咽,苍凉入骨。
落明珠的旋转越来越慢,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她的呼吸似乎有些急促,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每一次旋转,那道深褐色的疤痕便在灯火下清晰地掠过所有人的视线。
终于,在一次艰难的转身后,她的身体似乎失去了平衡,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脆弱的美感,向着冰冷坚硬的波斯绒毯倒去!
“啊!”席间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
就在她的身体即将触地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戴着白玉扳指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落明珠微微抬起了头,因虚弱和眩晕而有些迷蒙的目光,对上了一双深沉如渊的眼眸。
楚稷不知何时已离席,站在了她的面前。他的身影高大挺拔,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灯火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他一手托着她的手臂,阻止了她的倾倒,另一只手负在身后。帝王的威压如同无形的潮汐,沉沉地笼罩着她。
整个麟德殿,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突兀的一幕上——九五之尊,竟亲自扶住了一个脸上带着耻辱疤痕、当众献丑的低阶常在!
落明珠的身体在楚稷的掌下微微颤抖,如同寒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她仰着脸,那张酷似凌沐香却带着狰狞疤痕的脸,在咫尺之距,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楚稷的视线里。苍白,脆弱,疤痕深褐扭曲,额角冷汗涔涔,眼神里是劫后余生般的惊惶和无措,还有一丝被帝王威严近距离笼罩而无法抑制的、最本能的恐惧。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
楚稷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脸上,从她惊惶失措的眼睛,缓缓下移,最终,长久地、定定地,落在了左颊那道深褐色的、如同烙印般的疤痕上。那疤痕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更显凹凸狰狞,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
他紧抿的唇线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托着她手臂的手指,隔着那层粗布衣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落常在,”楚稷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殿中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听不出丝毫情绪,“惊鸿一舞,别致。”
“别致”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心头!
楚稷的目光终于从那道疤痕上移开,重新落回落明珠惊惶的脸上,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只是身子看着还弱。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立刻躬身上前。
“传朕口谕,”楚稷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落常在,侍奉用心,舞姿……别具一格。晋为贵人,赐号——‘明’。”
明贵人!
整个麟德殿,陷入了一片死寂的真空。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凌沐香死死攥着手中的赤金点翠凤钗,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将那坚硬的钗身折断!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底翻涌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怨毒和难以置信的惊怒!明?明珠?他竟然还记得那个贱婢那个可笑的名字!还赐了“明”字为号?!
落明珠的身体在楚稷掌下猛地一颤,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晋封惊得魂飞魄散。她抬起眼,那双盛满了惊惶、恐惧和无措的眸子,难以置信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帝王,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想谢恩,又像是被巨大的冲击震得无法言语。唯有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似乎又隐隐透出一丝暗红。
楚稷却已松开了手。他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扶持和那句石破天惊的晋封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他负手转身,玄色的龙袍在璀璨灯火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重新走向他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只留下落明珠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立在殿心那片象征着无上荣宠、此刻却更像冰冷刑场的波斯绒毯之上。
麟德殿的喧嚣丝竹似乎重新响起,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幕。
无数道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将她钉在原地。
高座之上,凌沐香那淬毒般的视线,几乎要将她身上那件素白的粗布长裙烧出洞来。
落明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长长的眼睫垂落,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也恰好遮住了她眸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刺骨的幽光。
明贵人?
呵。
她微微屈膝,朝着御座的方向,行了一个无声的礼。宽大的月白袖口垂落,遮住了她那只悄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