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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这一世的繁华

麟德殿那场惊心动魄的“惊鸿一舞”,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在看似平静的后宫深潭里,炸开了滔天巨浪。

“明贵人”三个字,连同那道刻在酷似贵妃容颜上的狰狞疤痕,成了深宫之中最诡谲、也最令人胆寒的禁忌话题。无人敢明言议论那夜的诡异舞姿,更无人敢揣测帝王那句石破天惊的“别致”与“晋封”背后深意。但那道疤,那道由凌贵妃亲手刻下、又被落明珠以近乎自毁的方式血淋淋展示于万寿盛宴之上的疤,却如同无形的烙印,灼烧在每个人的心头。

圣旨下达的翌日清晨,内务府总管太监便亲自领着两队手脚麻利、低眉顺眼的宫人,踏入了静思轩那片荒芜之地。他们像一股无声的洪流,迅速席卷了这座破败的院落。半旧的家具被搬出,蒙尘的窗纸被撕下,连墙角那只被遗忘的旧铜盆也被小心翼翼地撤走。崭新的、散发着清漆和桐油味道的红木桌椅、雕花拔步床、云锦帐幔、成套的官窑瓷器……流水般涌入,将静思轩的每一寸空间都填满,覆盖掉所有属于过去的贫瘠与寒酸。

空气里浮动着新木和织物的气味,干燥、刻板,却昭示着不容置疑的荣宠。

小福子和小禄子换上了崭新的湖绿色宫装,梳着齐整的双丫髻,脸上怯懦依旧,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活泛。她们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新送来的器物,动作间带着一种被巨大变故砸中后的晕眩与敬畏,偶尔偷偷瞥向窗边那个沉默的身影,目光触及那道疤痕时,便如被烫到般飞快垂下。

落明珠依旧坐在窗边那张崭新的、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里。旧圈椅已被撤走,换成了更宽大舒适的红木嵌螺钿圈椅。她身上也换下了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旧衣,穿着一件崭新的、料子柔软细密的月白色素面宫装,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在新居所明亮的光线下,边缘已彻底平整,颜色也沉淀为一种更深的、近乎褐黑的印记,如同一条扭曲的、永不褪色的墨线,冷冷地趴伏在白皙的肌肤上。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窗外。静思轩荒芜的庭院已被清理干净,新移植的几株花木怯生生地立着,枝头刚抽出嫩芽。阳光透过崭新的高丽纸窗棂,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一切都焕然一新,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虚假的生机。

“贵人……”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落明珠缓缓转过头。是太医院那位须发皆白、走路颤巍巍的老院判。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着药箱的小药童。

“奉旨,来为贵人请脉,再瞧瞧……再瞧瞧贵人的……”老院判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落明珠左颊那道疤痕,又迅速垂下,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谨慎,“圣上关切,特命老朽务必尽心。”

落明珠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伸出手腕,搁在椅旁的紫檀小几上。手腕纤细,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老院判颤巍巍地伸出枯瘦的手指,搭上她的脉搏。浑浊的老眼微阖,仔细感受着指下的跳动。许久,他收回手,又小心翼翼地请落明珠微微侧过脸,凑近了观察那道深褐色的疤痕。昏花的老眼在疤痕上停留了很久,枯瘦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那凹凸不平的皮肤,却又谨慎地停在毫厘之外。

“贵人的脉象……虚浮无力,沉疴虽祛,根基尚弱,还需长期温养调理,切忌劳神思虑过重。”老院判斟酌着词句,声音极低,“至于这……疤痕……”他顿了顿,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时日渐久,皮肉已定。老朽无能,纵有灵丹妙药,恐也……难复旧观了。唯有……唯有以珍珠粉、玉容膏等物长期敷润,或可……或可令其色泽稍淡,触感稍平。”

难复旧观。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铁钉,被老院判用最谨慎、最客观的语气,轻轻钉入了这缀满新物的空间里。

落明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甚至没有看老院判一眼,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几株新栽的嫩芽上。只是那只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知道了。”她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大病初愈后的微弱嘶哑,却异常平静,像冰面裂开的一道细纹,“有劳院判。”

老院判似乎松了口气,连忙躬身:“老朽惶恐。这就为贵人开些温补调养、兼有淡化疤痕之效的方子。”他示意药童研墨铺纸,自己则走到桌案边,提笔书写。

屋内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小福子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落明珠的目光,从窗外移开,落在了桌案上那只刚刚被送来的、锃亮崭新的黄铜暖盆上。盆中炭火无声燃烧,跳跃着橘红色的光。那光映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却点不亮一丝暖意。

* * *

“明贵人”迁居缀霞轩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宫苑的每一个角落。

缀霞轩!虽不及凌贵妃的承香殿富丽堂皇,却也绝非静思轩那等荒僻冷宫可比。位置临近太液池,春日里可见碧波荡漾,夏日里绿柳成荫,秋日里更有枫叶似火,是宫中景致颇佳的所在。当年也曾是某位宠妃的居所,后来那妃子失宠病故,轩阁便一直空置,如今竟赐给了这个脸上带着耻辱印记、刚刚晋封的落氏!

嫉妒如同毒藤,在无数个阴暗角落里疯狂滋长。

“凭她也配住缀霞轩?!”

“顶着那样一张破相的脸,竟也……竟也……”

“狐媚!定是用了什么下作手段!那晚在麟德殿……”

“嘘!噤声!你不要命了!没见圣上……”

议论声压得极低,在回廊转角、在假山石后、在紧闭的宫室门缝里,如同无数条阴冷的毒蛇,嘶嘶作响。那些目光,或探究、或鄙夷、或怨毒,如同无形的芒刺,追随着缀霞轩新主的一举一动。

然而,当落明珠真正踏出缀霞轩,行走在宫道上时,这些目光的主人,却又都如同见了鬼魅般,远远地便垂下头,屏住呼吸,待她走过,才敢抬起惊疑不定的眼神,望向那个穿着崭新素色宫装、身姿纤细、左颊带着一道深褐疤痕的背影。

那疤痕,在春日晴好的阳光下,像一道永不愈合的诅咒,也像一面无声的、昭示着某种可怖力量的旗帜。

缀霞轩内,新拨来的几个宫女太监,包括一个年岁稍长、唤作“孙嬷嬷”的管事宫女,早已垂手恭立在轩阁前的小庭院里。见到落明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所有人齐齐屈膝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

“奴才/奴婢,叩见明贵人,贵人万福金安!”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恭谨。

落明珠的脚步在门槛处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一张张陌生的、低垂着的脸孔。这些面孔上,带着宫中下人惯有的、近乎刻板的恭顺,眼神深处却藏着掩饰不住的探究、惊疑,以及对那道疤痕的、下意识的回避。

她没有立刻叫起,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从他们头顶掠过,投向缀霞轩内更深的庭院。庭院不算大,但布局精巧,青石铺地,角落几株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正房轩敞明亮,雕花门窗半开,隐约可见里面崭新的陈设。

阳光落在她素净的宫装上,也清晰地照亮了她左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疤痕边缘早已与皮肉长合,颜色沉暗,像一道扭曲的墨痕,将那张酷似凌沐香的脸,割裂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残缺的冷艳。

庭院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海棠花枝的细微声响。下人们维持着屈膝行礼的姿势,大气不敢出,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那道疤痕在沉默的审视下,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沉沉地压在他们心头。

终于,落明珠极其缓慢地抬了抬手,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都起来吧。”

“谢贵人!”众人如蒙大赦,这才敢直起身,却依旧垂着头,不敢直视。

“孙嬷嬷。”落明珠的目光落在为首那个年岁稍长的宫女身上。

“奴婢在!”孙嬷嬷立刻上前一步,头垂得更低。

“轩里的事,你看着安排。规矩,”落明珠的声音顿了顿,那深褐色的疤痕随着她唇瓣微启而牵动了一下,“照旧。”

“照旧”二字,被她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调说出来,却让孙嬷嬷心头猛地一凛。她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落明珠的脸,目光在那道疤上停留了不足一瞬,又迅速垂下,恭声道:“奴婢明白!定当尽心竭力,侍奉贵人!”

落明珠不再看她,也没有再看庭院里那些噤若寒蝉的下人。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踏入了缀霞轩的正堂。

阳光透过崭新的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屋内陈设一新,紫檀木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件官窑瓷器,空气中浮动着新木和熏香的气息。

一切,都崭新得如同一个精心布置的梦境。

落明珠走到正堂中央,缓缓站定。她的目光扫过这陌生而奢华的陈设,最终,落在了东面墙壁上悬挂着的一面巨大的、光可鉴人的水银玻璃镜上。

这是宫中贵人以上品级才有的份例。镜面平滑如水,纤毫毕现。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镜前。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崭新的月白宫装,衬得身姿纤细窈窕。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没有血色。

而最清晰的,是左颊上那道深褐色的疤痕。从颧骨斜划而下,停在近唇角的位置。颜色沉暗,边缘平整,却如同一条狰狞的、扭曲的墨线,死死地烙印在白皙的肌肤上。在明亮的光线下,那凹凸的质感,那深沉的色泽,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近乎残酷的存在感。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半分晋封贵人、迁居新所的喜悦。眼神平静得像结了万年冰的深潭,倒映着镜中那张带着永恒残缺印记的脸。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去触碰那道疤痕,而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拂过镜面。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指尖最终停留在镜中影像的疤痕处,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虚虚地描摹着那道深褐色的印记。

镜子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透过冰冷的镜面,与她静静对视着。

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在镜中影像的唇角,向上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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